其實,劉長卿不僅工于五言,他的七言詩同樣寫得很不錯。
酬李穆見寄
孤舟相訪至天涯,萬轉云山路更賒。
欲掃柴門迎遠客,青苔黃葉滿貧家。
賒(shē):遙遠。
李穆是劉長卿的女婿,才華出眾。《全唐詩》載其《寄妻父劉長卿》,全詩是:“處處云山無盡時,桐廬南望轉參差。舟人莫道新安近,欲上潺湲行自遲。”上述詩作,正是當時身居新安郡(今安徽歙縣)的劉長卿酬答女婿原唱的一首和詩。
此詩的前兩句,運用比興手法,巧妙隱括了李穆的原作,不露痕跡,后兩句則真實細膩地表現出客至之前主人既迫切又略顯不安的心情。
迫切,很正常,因為翁婿之間那份特殊的情分,且久未謀面。女婿遠道造訪,泰山大人的愉悅之情不言而喻,但為何不安,則讓人稍稍不解。原來,是“青苔黃葉滿貧家”啊。
如果說杜甫《客至》中“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盤饗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更多地體現了老杜“有朋至遠方來不亦說乎”的欣喜,劉長卿的結尾兩句則反映了普通人尤其是失意或身處窘境者的共通而微妙的感受,那就是:一絲尷尬、一種歉意,甚至一份忐忑。
從這個意義上說,我以為劉長卿的這首五絕,更至情至性,以是也就更加厚道真誠了。
最后看劉長卿晚年寫的一首懷古詩。
長沙過賈誼宅
三年謫宦此棲遲,萬古惟留楚客悲。
秋草獨尋人去后,寒林空見日斜時。
漢文有道恩猶薄,湘水無情吊豈知?
寂寂江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
唐代宗大歷年間,個性剛烈耿直的劉長卿再次被誣讒,由江淮轉運司判官、淮西鄂岳轉運留后被貶為睦州司馬。
那是一個深秋的傍晚,滿含憂憤的詩人只身來到長沙賈誼的故居。賈誼,是漢文帝時著名的政論家,因被權貴中傷,出為長沙王太傅三年。后雖被召回京城,但不得大用,抑郁而死。類似的遭遇,使劉長卿傷今懷古,感慨萬千,隨即吟詠出上面這首悵惘凄愴的律詩。
日落西下,樹木蕭森,寒水粼粼,心緒不寧的劉長卿躑躅徘徊在長滿荊棘荒草的賈誼古宅面前,獨自尋訪。尋訪什么?尋訪同道,渴求知己,倒倒心中苦水,嘮嘮淪落之情。
當然是徒然。千年前的賈誼聽不見他的心曲,當世更少有人理解他那種抑郁無訴的心境。號稱“有道”的漢文帝都能聽信謗言,棄賈誼不用,如今昏庸無才的代宗皇帝,就更不拿自己當回事了。這個無情的“湘水”,既是實指,又是暗諷,矛頭直指當今皇上。
“寒林”、“日斜”,既是荒涼凄清的真實環境,也同樣曲筆道出了李唐天下危在旦夕的敗象。
此刻,西天紅盡,暮色降臨。突然,一陣狂風掠過,樹葉飄落、回旋,兀自在枯草上翻飛。劉長卿的心一緊,只覺得氣血上涌,之前那種無可奈何的悵惘苦痛一下變成了最后兩句憤懣不平的宣泄,從吼腔突口而出:寂寂江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
國家衰敗飄搖如此,與你我何干,我倆本無罪,何故受此懲罰,被放逐到寒山瘦水的天涯荒村?
然而,沒人聽得見他的控訴,回應他的只有一陣緊似一陣的狂風,以及越來越濃的夜色。劉長卿,擦了下眼角滲出的幾滴老淚,回身離去······
大歷時期的文人,大都是失意的中下層士大夫,他們一般不敢涉筆政治,缺乏昂揚的進取精神。作品內容,除了相互之間的輕酬淺唱,或無奈為當權者歌功頌德外,基本上寫的都是羈旅離愁和歸隱之意,與盛唐詩風那種“金翅擎海、香象渡河”般的雄健高亢相去甚遠,到最后基本淪落到蟲吟草間似的綿弱無力。
這原也怪不得他們。恢弘、雄渾和浩大的盛世氣象早就被安史之亂和多年的藩鎮割據葬送得沒了蹤影,如今剩下的都是消極避世的哀怨之聲,以及畏手畏腳的小家子氣。
但,劉長卿是這個時期難得具有硬朗風骨的詩人之一。他的作品難免打上時代的烙印,大多表現得空冷清寂,卻也常有鏗鏘的豪語壯語呈現,且筆致頓挫,感情沉郁,不愧為中唐的高調。如“匹馬翩翩春草綠,昭陵西去獵平原”“家散萬金酬士死,身留一劍答君恩”(《獻淮寧軍節度使李相公》),何等豪邁的風調!
錢起被公認為“大歷十才子”之首,大歷詩風的代表者,山水詩寫得清空閑雅、流麗纖秀,但我認為與劉長卿相比還是稍遜一籌。
據說,錢起自己最得意的兩句詩是“輕寒不入宮中樹,佳氣常浮仗外峰”。要我看,除了空靈幽幻,純粹的故弄玄虛擺弄意象而已,與劉長卿《獻淮寧軍節度使李相公》中兩句豈能相提并論?
撇開技巧和詩風,差距在哪里?差的就是氣格和境界。因此,劉長卿雖不屬“大歷十才子”之列,我卻認為他是大歷時期少數幾位取得杰出成就的詩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