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又開始做夢了。
夢里的男人,高大,壯實,長著一口鋼鐵般的牙齒。或許就是鋼鐵做的,我搞不清。他在夢里追著我跑,那口牙就在他嘴里“嘎嘎”大叫。我想逃,可是怎么也邁不開腿,只能眼睜睜看著那男人伸出他的大手,一把抓住我,塞進了他那重型機器一樣的大嘴;我拼命地掙扎,卻只能換來軀體被咬碎的聲音——咔,咔,咔......是雙腿先被嚼碎了嗎?我低頭看去,卻只看見一堆碎石頭...沒有手,沒有腿,我只是一塊石頭......
很可怕的夢。
我知道你要說,噩夢而已,能有多可怕。
你錯了,那不僅僅是一個夢。那是真的。至少,那個長著一口鋼牙的、吃石頭的男人,他是真的。我確信——不,不是確信,而是知道——我知道他此刻正潛行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搜尋一切美好的石頭,然后用他那口比電鋸還要厲害的鋼牙,咔,咔,咔,一口一口嚼碎,然后吞下。
上網搜了很久,還好,還沒有出現類似“某地著名石頭景觀突然消失”的相關新聞。英國的巨石陣,美國的紙片巖,挪威的奇跡石,澳大利亞的 艾爾斯巖,中國的石林和樂山大佛,都還好好地立在那兒供游人觀賞。
正打算松一口氣呢,一個念頭突然襲擊了我——他當然不會選擇這么著名的石頭,那些石頭一消失,全世界的人都會被驚動。他一定會先從那些形狀美好、歷史悠久卻還不怎么出名的石頭下口,然后一步一步,吃光全世界的石頭。
想象一下,沒有石頭的世界,多么可怕。
我必須采取行動。
報警?不,那些所謂“唯物主義者”不可能相信我。
告訴朋友?不,大家只會覺得我“被工作壓力逼瘋了”。
打匿名電話通知各地的景區是個好辦法,如果他們不會在我說完之前就嘟囔著“哪里來的傻子”然后掛掉電話的話。
——沒有人能幫助我,我只能一個人戰斗。
他要吃光全世界美好的石頭。那么,吃掉著名景觀石、引起所有人的注意之前,他一定會先把那些不出名的好石頭吃光。也就是說,我只要蹲守在一塊美好卻不怎么出名的石頭旁邊,就一定能遇到他,然后阻止他。而他既然出現在我的夢里,我想,他現在一定就在離我不是太遠的地方;至少,他一定在中國。
所以當務之急,我必須找到這么一塊石頭。不能上網查——網上公布的資料都是已經有太多人知道的東西,等他吃到這些石頭,世界上已經有太多石頭消失了。只能去圖書館,找那些幾乎沒有人看的、古老的書籍,才能盡早阻止那個恐怖的吃石頭的人。
一周,在我幾乎翻遍了省圖書館所有沒什么人看的舊書之后,整整一周已經過去了。幸好有所收獲。在一本31年前出版的鄉村考察筆記上,有一段關于某地某小山村的記載,上面有一段文字是這樣寫的:
該村占地XX畝,人口僅千余,卻有水塘72個。蓋因該村地處山腰,夏旱時河道干枯,只有多挖水塘貯水,以避天災。為便于區分,村內每個池塘都有名稱,最大的池塘名曰“太塘”,面積最大、水最深,數百年前建村時就已存在。池中一塊巨石,如刀削似斧鑿、沖天而立。石頂一株空心古槐亭亭如蓋,但巨石外部卻光如鏡面,全無池水腐蝕痕跡,實屬罕見。當地缺水,此石因生于“太塘”中,備受村民信奉;村里一名七旬老嫗,德高望重,專職守護該石,并稱“受到神靈庇佑”,鶴發童顏。
外表光滑如鏡、水流無法腐蝕卻在頂上生長著一株古樹并且受到當地人的愛戴——這樣的石頭,一定會成為那個男人的目標。
我匆匆趕回家,來不及通知任何人,收拾好行李就踏上了旅程。
這段時間, 那個吃石頭的男人在我夢里頻頻出現。只不過他吃的不再是我,而是更多,更多,美好的石頭。最初他吃的是坑坑洼洼有很多孔的火山巖,后來吃過由花崗片麻巖、砂頁巖和石灰巖組成的石頭;而最近看到的,居然是由白云巖、灰巖和燧石組成的燈影組——憑我那一點點關于巖石的知識,他一定是從東北長白山經由華北平原再到長江邊,一路南下。
而我要去的地方,那塊光滑如鏡的巨石所在之處,就在長江以南!
我必須抓緊時間。
好在我所在的省份距離那個山村并不太遠。不過一個夜晚,我已經下了火車;然后轉乘汽車,下車后租了一輛小面包車,到了第二天下午,我已經站在村口。那塊石頭,那塊刀削斧鑿、不被流水腐蝕、頭頂一株古槐的巨石,離我幾乎只剩一步之遙了。
然而我不知道該怎么做。那個男人那么高大,他的手臂像吊車的臂架,他的手指像冰冷的虎鉗,尤其是他的牙齒,就像收割機和碎石器,能把世界上最堅硬的石頭嚼個粉碎——我怎么可能阻止得了他呢?
我想起了那位“德高望重卻鶴發童顏”的七旬老太太——唯有在當地領導人的號召下,村民們才有可能集合起來,和我這個外地人一起對抗那個恐怖的男人。只是,31年過去,她還會健在嗎?
那本考察筆記里提到,村民都稱呼她為“其美老娘”——其美是他兒子的名字。我按照這個稱呼向村民打聽,很快就找到了她,這位已經一百多歲的老人。
當我站在她面前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這位老人會相信我的。她的眼睛渾濁卻充滿了智慧——她怎么會看不出一個二十歲的女孩子是懷著一顆怎樣熱切而又真誠的心來到她的面前?所以當她的村民們都對這個陌生的女孩子滿懷質疑的時候,她顯示出了一位歷經世事且德高望重的老人應有的決斷——她要求村里幾位身強體壯的青年拿起鋤頭守護在太塘邊;而我,作為唯一知道吃石頭的男人的長相的人,將和他們一起蹲守。
那塊巨石,果然和書本里的描述別無二致。這個“太塘”看起來沒有什么特別之處,無非比其他的池塘更大一些、更深一些,但細看卻不難發現,這口池塘的水隱隱給人一種“深邃”之感。對,就是深邃,仿佛蘊含了久遠的魔力,沉靜著等待爆發。而那塊沖天而起的巨石,就像這池魔水的魔力出口,它立在水中,與池水相依卻又相離——巨石外部光滑如鏡,難道不是這種相離的明證?而那株茂盛的古槐,仿佛一把巨傘,將巨石頂部蓋得嚴嚴實實,減少了整個畫面的銳氣,讓池塘重歸柔和。——這就是這個小山村的神跡。
這樣的景象,讓一個恐怖的吃石頭的男人給毀了,該多么可惜!
估計是見我看得癡迷,旁邊蹲守的一位青年忍不住開口和我說話:“是不是覺得很好看?其實那石頭島上,”他用嘴努了努巨石方向,“除了這棵樹,什么都沒有。”
他告訴我,小時候他們一群男孩子總想著爬上那塊石頭島看一看,但是其美老娘經常騙他們說那島上有妖怪,還說她親眼看見了鬼火。于是那個石頭島成了他們整個童年想去又不敢去的地方。后來,他長大一些,跟著一群淘氣鬼,還是上了那個島。 其實那島上什么也沒有,除了一些雜草藤蔓像原始森林似的。但是其美老娘還是像瘋了一樣罵人,大家都怕她。這幾年其美老娘身體變差了,對孩子們的威懾力減弱,去島上玩的小孩越來越多。時間長了,島上的植物越來越少,幾乎只剩下那棵大槐樹。石島高出水面很多,并且刀削似的從水里筆直伸出來,男孩子們把那里當做跳水臺,每次都是大喊一聲,然后把自己砸進水里,到了夏天那里簡直成了男孩子比試膽大的擂臺。我聽著他的回憶,仿佛能看見那些鬧騰騰的夏天。多么美好的鄉村啊,順著他的目光尋找登石頭島的小徑的時候,我不禁默默感嘆。
“很難想象有人會來把這塊大石頭給吃掉。”他說。
我能夠理解他的“很難想象”,也清楚其他蹲守在此的青年們正懷著多大的疑慮。可是要保住那些美好的夏天,他們就必須和我一起守在這里。因為我知道,那個吃石頭的男人,他一定會來。
可是我沒有想到,還沒有等到那個恐怖的男人,村里的青年們已經忍耐不住了。此時正值秋收,他們有太多農活要做。因此做了大半個月的“無用功”之后,青年們全都拒絕再待在太塘浪費時間。無奈之下,集美老娘只有自己上場,和我這位“外來的小姑娘”一起蹲守在池塘邊。對于這種情形,我真的沒有太多意外。
相反,還有一點莫名的高興。
我們一老一少一人一把鋤頭蹲守在池塘邊的時候,我向老人家請教長壽秘訣。她說,吃得干凈,干活勤快,村子里都這樣,大家都活得比外面的人要久。
這樣啊,那豈不是意味著這個村子里還有很多長壽老人?
再低頭看她,老太太皮膚蒼老精神卻還好,并且體型精瘦,看得出來年輕時確實是一把干活的好手,手臂上甚至還能隱隱看到肌肉線條。
見我打量她,老人也回復我以打量,然后問道:“你是什么時候開始做那個夢的?”
啊,那個夢。我太高興能夠和這樣一位老人家單獨相處,幾乎忘記了那個吃石頭的人。“大概一個月前,之后幾乎每個晚上都會夢見他,咔咔咔地吃著各種各樣的石頭。”
“最近的夢里,他已經吃到哪兒啦?”
“啊,放心,他不會這么快就到我們這兒的。”我有點心不在焉,“對了,前些天聽人說,您這些年身體不如以前了?”
或許老人家都很喜歡有人關心他們的身體,其美老娘慈愛地看著我,說:“我一百零六歲啦,現在看著好像還行,其實啊,”她低頭看了看腳邊的鋤頭,“拿把鋤頭都費力。不像你,小姑娘家身體好。”
哦,原來是這樣。
我抬眼望了望四周。青年們都下地去了,池塘這塊一個人影都沒有。
是時候了。
我看著老人,對她綻放了一個我所能擁有的最燦爛的笑容,然后說:“你知道嗎?其實在我夢里,那個人,吃的都不是石頭。其實從來沒有什么石頭,” 我停頓了一下,“他吃的,一直是人。”
其美老娘臉上的褶子里擠出詫異,不等她問,我又說:“你想知道他是怎么吃人的嗎?”
這次,還未等她有所表示,我手里的鋤頭便已高高舉起,然后重重落下。
老太婆軀體尚熱,我張開口,牙齒們在我嘴里“嘎嘎”大叫。我把老太婆塞進嘴里,接著用力一咬,咔,咔,咔......
百歲老人的肉,果然很有嚼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