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第一次在飛機上吃一片生火腿,梗在喉頭怎么也咽下不去 ,必要吐出來才了事。現在呢,生蠔、生火腿、生三文魚,我可以吃得津津有味;打開櫥柜,乳酪、干乳酪、茄汁,西洋香草,已經代替了“生抽王”;曾記當初,那些洋紳士洋太太在我臉上手上行過親吻禮,事后我總要抹上一把,現在再也不抹了;我又覺得,女人穿低胸露肩衣服比穿什么都好看。從前死死抱著的東西也慢慢松抱了。
比如“故鄉”兩字,有人說哪里有自由哪里就是故鄉,看來不無道理;又有人說,哪里有藝術哪里就是故鄉,也說得通。什么主義啦,偉大理想啦,變得更加渺茫……”
———盧嵐《巴黎讀書記》自序
仿佛不止一次,我從佛教經典中學習到告戒人怎樣放下執著,回歸于空與無。但是作不到。盧嵐卻輕描淡寫地說,從前死死抱著的東西會慢慢松抱,這一切原來都是在不經意之間。看起來舉重若輕,背后卻是三十多年跨越時空的隱忍和修行。
“認識”盧嵐是在遼寧省的《作家》雜志上。那時候她在《作家》上開了一個“塞納河畔”的專欄,每期都寫,《卡夫卡或四維空間》,《雨果的流亡歲月》,《春去春來布拉格》,《在海底行走》,筆觸一直在歐洲游走,于是以為這是翻譯過來的作品。而且從文字的沉穩和冷峻便武斷地當作是青年男性。直到慢慢由作品開始去關注這個人,才知道她是一位旅居法國多年,六十多歲的華人女作家。
1962年盧嵐從廣東中山大學外語系畢業,在國內任教十年,七十年代去了法國。這一去就是幾十年,讓她變成一個徹底接受了西方文化的法國太太,盡管她還是中國國籍。就像在《巴黎讀書記》自序中寫的,現在的她吃生蠔、生火腿也可以津津有味,接受洋紳士洋太太們的親吻禮也覺得是再自然不過的事,而且“我又覺得,女人穿低胸露肩衣服比穿什么都好看。從前死死抱著的東西也慢慢松抱了。”
許多東西,很重很累,明知道背在身上不好,卻無法放下。譬如請客送禮,虛榮攀比,言不由衷,瑣碎的客套,死亡的婚姻,沉重的人情,仿佛與生俱來,身不由己,不快樂,不自由,心里在拒絕,卻鬧哄哄表演到底。可是你真的改變不了嗎?真的無法放下嗎?我看也未必,盧嵐告訴我們,從前死死抱著的東西,也會慢慢松抱。只是時間和習慣問題。在一種文化中浸淫太久,就會形成惰性,把很重很累的東西背負在身上,即使壓得喘不過氣來,也愿意去思考它好還是不好,該不該舍棄。所以放不下,改變不了,只不過是一種慣性和惰性的作用而已。
盧嵐在中國接受過理想主義教育,還有多年養成的中國式飲食和禮儀文化。在法國多年,都完全改變了。為什么?因為在異國的環境里,這些慣性和惰性都沒有了。在一種新的環境里,慢慢發現,沒有什么是不能改變的。
在中國的世俗生活里,結婚是一場很重要很認真的鬧劇。規矩多如牛毛。踩門擇日看八字,彩禮錢開箱錢下轎錢改口錢,迎新送親鬧新房,回門認親,折騰個半死,其實一開始就把婚姻推向了絕境------從一開始就告訴你,婚姻不是你們倆個人的事。可事實上,折騰完之后,還是倆個人的事。你哭你笑你喜你悲,沒有人再理會。大家吃完鬧完了一哄而散,你慢慢收拾殘局吧。好與不好,大家都離的遠遠的。據說一個地方為鬧新房打死了新郞,原因是打新郞是當地的鄉俗。人死了,沒有人出面承擔,新娘子也不見了蹤影。這就是我們死死抱著的東西,原來如此冷漠,如此不值。
在一種文化慣性里,很多人并不去思考需不需要這樣,只看大家怎樣,從前的規矩是什么。搬新房請客收禮,孩子上學請家教,有了房子要換大房子,換了房子拼命裝修,……一定要這樣嗎?不這樣又怎樣呢?很多東西其實并不關乎內心生活的質量和幸福感。都是面子上的事。只是因為大家都這么做了,就隨大流吧。這是一種無形的“場”,把所有的生活都卷進去。想要拒絕,想要松開,想要出來,卻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對于故鄉,很多人把故鄉當作一生的行囊。但是熱愛故鄉,也許只是一種慣性下的誤讀,一種從眾的說辭罷了。但你無法去除心底的不喜歡,無法去除它給你帶來的不舒服。可以坦誠地說,對于故鄉,我的確沒有多少好感。它只是我出生在這里并且生活了幾十年的一個地方,除過習慣,我找不到多少讓我值得愛戀的地方。在近幾年的開發建設中,已然變成了一個建筑工地和垃圾場。人們寧愿用冷漠傲慢維護可憐的自尊,卻不愿付出多余一點點承擔起可以承擔的公共責任和道義。院墻內清爽整潔,院墻外臭水垃圾,關起門來過日子,樹葉掉下來自己先躲開,沒事的時候說說別人的悲劇娛樂自己的情懷。這種文化場像強大的染缸,浸染久了,便習以為自然。仿佛癩瘡疤在自己頭上,慢慢也就當作身體的一部分,甚至覺得和耳朵一樣好看了。
魯迅在《故鄉》里懷念一望無際的西瓜地和少年閏土。但我確定他未必真的喜歡故鄉的人和事。他只是因為離開了故鄉,坐在城里的書房里才這樣寫了。人總是要在遠離故鄉之外,才會懷念故鄉的好處。還是盧嵐的話,哪里有自由哪里就是故鄉,哪里有藝術哪里就是故鄉。“無論海角與天涯,大抵心安即為家”,白居易也這么說過。那個地理意義的上故鄉,通常讓人既向往又疼痛。故鄉在哪里呢?它其實在漸行漸遠里被多次曝光,漸漸還原為一種虛幻的指向。
認識自己死死抱著的東西并不是那么回事,或者不值,是要在一定的距離一定的時間之外的。
許多事情都是這樣。從前死死緊抱著的,換了一種環境,一種心情,才發現白白耗費了那么多時光。
在復雜的世界面前,
我不可能跟它一樣復雜,
就以簡單的思想來面對吧。
我站在一邊,靜靜地觀察……
-----盧嵐《巴黎讀書記》
盧嵐就是這樣,把你帶離跟現實很遠的地方,去布拉格瞻仰卡夫卡的故居,帶你進入布拉格的四維空間,到寒冷的西伯利亞聆聽馬金尼的音樂人生,在一個島上領略雨果法蘭西的流亡歲月,在塞納河畔感受帕基捷爾納克的“幸福”生活,在中亞消失的馬爾納海底行走,在流逝的歲月里聆聽托爾斯泰夫人訴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悲涼……她不是自說自話,不是給你曬她到處走動的旅程,而是帶你進入人物的命運和思想的深處,一起感受那些人事不同尋常的經歷和歲月里的悲歡。讀盧嵐的《巴黎讀書歲月》和《文街墨巷》,是一趟思想的遠行,讓你忘記身邊的瑣細,忘記世俗的不值,讓你為緊緊抱著的故舊汗顏……總之,她沒有特意要讓你去一個高處,但是不知不覺,你就覺得離開了原來的地方。
30多年寓居海外,她的生活里洗凈了哄鬧和街市的氣息,文字里穿透著“沉痛而隱忍”的冷靜,沒有浮華和崇高,有的是自然,時光,慈悲。
沒有人規定一生必須在一個地方以終老。
長期在一個地方,人會對僵化的東西習以為常。
盧嵐在海外二十年,才敢說以前死死抱著的東西慢慢開始松抱。
那么要看清一些事情,是需要距離的。
如果你有勇氣離開,
你就知道老地方的好和不好;
如果你站在山頂,
你就知道山下的風景值和不值;
如果你開始上路,
就就慢慢知道從前緊抱著的應該松開。
當代北漂走出的作家水木丁在她的一篇文章里寫到:縣城生活就像一件緊身衣。所以她在一段時間里跟家人鬧死鬧活,就是為了離開縣城。其實不為別的,就是因為思想豐富的人內心積壓的東西太多,而身邊那么多人表現出巨大的關心和干涉,唯獨不會關心她內心的東西。那么這些良苦用心便成為一種控制,一種以愛的名義的控制。離開之后,再懷念那些故鄉歲月,卻是無盡的悲憫和同情。
離開之后才會放下,放下之后才會釋懷,釋懷之后才能建立獨立的人格。在盧嵐的作品里,你會看到她的平常心,寬容心。一個人不再執著于一種習俗和文化偏見的時候,他的筆下便會表現下發自自然的悲憫和同情。看她的《訪巴爾扎克故居》,《梵高·翻騰著的顏色》,《雨果的流亡年代》,《屠格涅夫的法蘭西歲月》,你會看到一個新鮮的視角和令人驚嘆的世界。她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靈看待前塵往事里的偉人。她說,“不管面對的事物有怎樣的歷史,或世俗的重量,或輕如浮塵,我只以自己的方式,自己的文字組合,留住它們過去的一刻”。這就是跨越了中西文化鴻溝的盧嵐,她以博大的胸襟,為我們解讀臉譜化了的文豪巨匠的平常生活。她寫帕斯捷爾納克,對蘇聯國家機器沒有什么指責和批評,對《日瓦戈醫生》的獲獎沒有一字褒貶,我看了卻想哭。一個人得走多遠的路,得經歷多少暗夜的哭泣,才能洗凈歲月的浮華,放下滿身滿腦的執見,直逼心靈呢?
2016年9月1日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