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對于紫乙這個人,凡是愛看x報刊情感專欄的人都知道,她是紅藍綠女們心中明明不滅的燈船,再洶涌的海浪,只要她紫衣一著,登船一揮,纖指一擎,詭譎的現實立馬云淡風輕。她不僅文筆毒辣兼細膩動人,而且還是個很好的心理導師,緘默大師,因此別人敢于將秘密慢慢傾訴。情感素材多了,情緒垃圾也多了,終于有一天紫乙一改先前有容乃大的風格,對這一次的專欄先擬定了一個題目:《座右銘》,果然,電話安靜了許多。
一天紫乙在睡夢中,突然電話響起,紫乙朦朦朧朧接起電話,對方沉默良久。要在平時,紫乙肯定立馬掛掉,但是那一刻她憑著女人的直覺試探著問道:
“你是要講‘座右銘’的故事的人吧?”
“嗯,但我不知自己講得會不會走題,可是很喜歡這個名字,喜歡吳雨霏的這首歌?!?/p>
地址選在一家她們異口同聲的咖啡店。紫乙喜歡這里,雖然是在繁華的步行街心,但是咖啡色淡墨系的裝飾,將歐式的璀璨流蘇與東方的木斂情調居然調成了一杯叫不出名字的咖啡,但香氣,已沁透在音樂的每一個節拍里。
可是低調內斂的布置,使得匆匆而過的人注定擦肩。紫乙沒想到,講故事的人居然也對這個咖啡店情有獨鐘。看來,這個故事一定值得一聽。
那日,紫乙早早便到,這次她脫去了以往的紫色衣系,換上一身純白的毛衣,下面簡單地搭了個牛仔褲。而她沒想到的是對方居然穿一身紫色秋季長裙,披肩長發,坐下來后第一句話便是:
“你好,我叫林紫怡。紫色的紫,心曠神怡的怡?,F在可以開始了嗎?”
“等會。你要什么咖啡?”
“和你一樣的?!?/p>
紫怡抿了口后,露出了滿意的神情,然后捋了下斜斜的劉海,像是回憶又像是自我保護自己似的,將眼神移向窗外。故事漫長而糾結,但她已漸漸理清了頭緒,可是紫乙聽著卻混亂了起來……
【貳】
我以前并不叫林紫怡,而是叫林白妮。爸爸說,媽媽當年取名的理由是,小妮子,就是要一輩子干干凈凈的。白色,是他們眼中最美的顏色??墒蔷驮谖乙簧頋嵃椎貋淼绞篱g后,媽媽卻因先天性心臟病突發而死。后來我明白,白色,原來是天底下最血腥的顏色。
后來爸爸就找了個阿姨,然后生了個小我兩歲的小妹妹。她似乎生來就集萬千寵愛,不僅長得水秀沁人,人也機靈討愛,胖胖的小臉上,靈動的雙眸一轉,仿若洞悉一切,卻又那么無知無辜地看著你。而我,黑黑瘦瘦的,像個在世間拼命乞討的饑兒;總是馱著個背,就快成中國版的卡西莫多,而唯一能證明我價值的,便是墻壁上一大片的獎狀。隨著年歲疊加,我們之間的橫河終于決堤,那一天,我仿佛哭了十年——
十歲生日那天,爸爸倒也不偏頗,還是喜喜地給我辦了個生日宴。我穿上了新買的白色公主裙,美美地扎了個蝴蝶結,然后站在包廂主持臺席上,給前來賀歲的叔叔阿姨們簡單說了些話??墒蔷驮谖易呦屡_席時,我看見妹妹無聲無息地,掀起席上的鋼琴遮布,然后為我彈了首我根本不知道名字的歌曲,臺下,頓時一片嘩然。她一襲紫色長裙,八歲的她雖然并未發育,但是額頭伶俐的光澤是任何劉海都遮蓋不住的。長大后我明白,那時,紫色于她,是安靜中挾帶著一抹永遠被關注的高貴。而我,是死寂的白,如白色的房屋墻壁,襯托著紫色的神秘家飾。
那天妹妹理所當然地成了焦點,我微笑著看著自己如何被忽視,被冷落,被遺忘。自媽媽去世后,爸爸和我媽這邊的走動自然減少,雖然宴席上也請了些我的舅舅姨媽,可是妹妹那邊的陣營自然搶眼。我不明白,一向還算疼我的爸爸為什么要這么安排,他可以只給我買相當于妹妹四分之一的新衣服,他可以只給妹妹學習鋼琴英語,我可以不要,但是一個完整的十歲生日,爸爸,您都不可以給我嗎?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跑到公園的長亭里,徹夜未歸。我忽然想起六歲那年,鄰居阿姨就曾開玩笑著問我:“妮子,人要是長得不美,怎么辦呢?”
“心靈美!”我不知為何,說出這樣一句套話。對于一個以美為生命的小女孩的心底,那樣的問題是何等的蹂躪與踐踏。她漸漸明白,自己是個外表不美但心靈美的孩子。
外表丑而心靈美,一個六歲女孩的座右銘。她強迫著自己去做一個善良的孩子,試圖將所有邪惡的意念流徙于純善的荒漠,卻差點被燒灼至死。
那時她畢竟太小,她不知,一顆因忽視而自卑的心靈,本已被風霜逼劍,怎能臨水照鏡,以自身靈動之美照萬物以生輝呢?她不知,那些以善良的名義挾持內心邪惡的枷鎖,捆縛了她最人性最原始的呼吸;她亦不知,對于一顆渴望完美與輝煌的心來說,任何的退守與承讓,只是羽翼尚未豐滿之時的自我定棺,而她睡在里面,努力地呼吸生存,然后擊破這一身的束縛,如蠶蛻般,蝶變。
第二天回去后,偌大的屋子非常安靜,或許我的存在與否,根本不會影響這個家的分貝。爸爸忙于工作,無暇照料我,阿姨的精力都投擲于妹妹身上,而我,既是自己的孩子,又是自己的家長,在十歲那年,小學四年級。
此后我拼命地學習,我知道此時此刻,課堂是我唯一的舞臺,只有這個舞臺站穩了,我才可能盤步到別樣的鎂光燈下。天可憐見,小升初時,我考上了市重點初中。當我穿上精氣十足的校服回家,我看到阿姨和小妹妹羨慕的表情。那一刻,她還是穿著一身紫色長裙坐在鋼琴旁,可是她額頭的光澤似乎沒有先前那么迷人了。晚上,我聽見旁屋傳來的呵斥聲,大概是妹妹哪個題目又粗心做錯了,只是這次訓得尤其兇。我躺在床上,開著臺燈,背背單詞,準備待會睡覺。
在整個初中生涯,我一直是安靜而執著的,在一個無人問津的角落里拼命苦學,偶爾會有一些我心動的男生走過,但我很快調整了心率;有時也有一些向我示意的男生來到,我稍微受寵后,倒也不驚,然后將自己打入情感的冷宮。或許,心頭的陰霾仍未散去,我依然把自己當成當年的丑小鴨,卻不知天鵝的羽翼已經悄然長出。
那是一年盛夏,同桌好友小卓過十四歲生日,盛情邀請我前往。我本想拒絕,為下星期的奧賽多做些準備,可是小卓平日對我真的很好,不僅有好吃的東西會和我分享,而且我有不懂的題目她都會細心講解,我決定了,這次厚著臉皮問家里要錢,給她買份好點的禮品,畢竟小卓的家境很好,我那點零用錢都不夠皮毛的。
可是正巧逢到爸爸出差在外,無奈我只能向阿姨低頭。阿姨很會做人,平日對我不冷不熱,但一個家長該做的基本事情她準能做到位,旁人是挑不出她后母的一個不是,但是那種隔著血緣的愛,是一個微笑都可以結成寒冰的痛。可是這次我和她說后,她居然一反常態,笑盈盈地說晚上等我放學后就帶我去買禮品。
在挑了禮品后打死我也沒想到的是,她居然帶著我去一家價格不菲的服裝店轉悠。我問,阿姨你要買衣服嗎。阿姨笑道,你該不會穿著校服去參加朋友的party吧。我執意拒絕,卻左右不了阿姨,當一件白色的抹胸短裙穿在我身上時,我自己都不再執拗。
那簡直是一場我永遠都不敢試穿的夢境,我看見自己細長的胳膊溫順地搭下,我看見自己修長的雙腿傲然地矜持,仿若校服里藏掖的沉默早已層層脫落,如今披在我身上的,是一句驚天的告白。順著屋內夢幻般的燈光,我第一次笑得如此自然而然。
回來的路上,當我還沉浸在這份帶著感恩的興奮中,阿姨慢慢扭轉了話題,我漸漸聽出端倪,原來妹妹的數學老是不及格,重點初中該是很危險了,此后晚上,我要騰出一小時給她補習。我臉上的笑容立刻跌入現實,但仍然說了聲,阿姨,今天真的謝謝你。
小卓生日那天,我有些忐忑地出席了,小卓看后禁不住捂住嘴尖叫:“白妮,你身材太好了!瞧這小胳膊小腿小腰兒,天啦!”我看見同學眼中驚異的目光,像是要渡我,過這冷香嗜血的少女時代。
轉瞬的煙火過后,我還是把那件白裙脫去,藏在柜子底,繼續在校服輕松的庇護下暢游書海。就在我準備把裙子疊好放進衣櫥底柜時,我倏然看見十歲生日時的那件白色公主裙,已經泛黃發舊,一聞,都是些刺人的回憶。但如今的我,已可以用微笑去拆掉那年的座右銘,一一扔入垃圾袋。同樣的位置,換了新的裙子,但白色,似乎是永遠的顏色,一聞,當年的血腥味淡了很多。
高中的日子便像是怒放之前的安寂,即便有花落肩頭,我也保持著理智的錯愕,因為重點大學的通行證,是我這三年唯一的座右銘。我愿山河拱手,紅塵幻騰,簡衣素顏,一門心思朝我的天路朝拜取經。
可嘆的是,寂花無心向月,明月偏意寂花。
記得是高三那年,我妹妹在交了贊助費后和我來到同一所高中,我高三,她高一,我們一齊上學。妹妹小學的成績很差,連交重點初中贊助費的資格都沒,后來阿姨停掉了她的鋼琴課,一門心思讀書。初中三年,妹妹沉寂了許多,像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天使折翼之后跌入深潭,慢慢憋氣往上爬行,終于爬到了阿姨夢寐以求的重點高中??晌矣X得,她變了,而且一點都不開心??墒前⒁炭吹轿覀兡軌蛞积R上學,眼里藏不住的欣慰和自豪,每次送我們出門時一個勁地嘮叨:“好好學習,向姐姐學習啊。”
一天早上,妹妹在阿姨老生常談時一反溫順常態,吼道:“媽,你以后干脆把這話錄在復讀機里,我天天帶學校聽,不更好嗎?”然后自行車一蹬,揚長而去。我也默不作聲地跟在后面,可是不知為啥,我騎著騎著才發現車子里沒有一點氣,奇怪,昨天才打的氣今天怎么就沒了?看了一下手表,快要遲到的我只得向妹妹求救,我清楚地記得她那時的表情,帶著一點得逞的猙獰的笑意,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從此以后,我們雖然一齊上學,但是走的是兩條不同的路。
很快,阿姨向我興師問罪:“小妮,你妹妹是不是戀愛了?有人看到她每天早上和一個男生一起上學?”我本想包庇,可是一想起那天早上她見死不救的表情,于是一臉無辜地解釋了一番。我不敢看阿姨的眼睛,盡管我沒有做錯,但是沒想到的是阿姨突然換了口氣,這語氣我仿佛聽過,對,就是小卓過生日那次。我惶恐地抬起頭,她果然又朝我盈盈微笑:
“小妮,你妹妹小,你能幫幫她嗎?”是的,在阿姨的眼里,妹妹永遠都很小,我很大,盡管我們只差兩歲。
“我愿意,但我不知怎么幫。”我不知道在一個后母面前如何拒絕。
“我已經打聽過了,那男孩居然是你們班上的,不知怎么……你把那個男孩追過來,我知道以你的能力,是可以學習戀愛兩不誤的。只有這樣,你妹妹才能死心。”
仿若石破天驚,我不知阿姨何以想出這樣的方法,到底用意何在?正想著,阿姨拿出一些冥幣和紙元寶,一臉哀怨地說道:“小妮,下個星期日就是你媽媽的祭日,平日都忙,我特地請了假了,到時我們一起去看看她。”我心頭一恍,擠出一枚微笑,還是說了聲——
謝謝阿姨。
第二天我就去班上找那個男生,把他叫到操場旁的走廊里狠狠理論。他叫陳賦,我們班的語文課代表,在我的記憶里,我們沒有一點交集,這次碰面我覺得是第一次見面,而他,仿佛很熟的樣子,淡淡一笑,你來啦。
“為什么要招惹我妹?你高三了,還不忙著高考?真服了你!”
“就是因為高三了,要畢業了,有些事情再錯過就來不及了!”他倒是一臉的玩世不恭。
“可我妹好不容易才到這里讀書,她分不了心。你要是覺得高中沒戀愛太遺憾,找別的人可以嗎?”
“找你,可以嗎?你答應,我就放了你妹?!?/p>
“你——”我氣得扭頭就走,感覺他好像和阿姨商量好似的,而我就像一個被玩弄的小鳥,放出去,都不知道怎么飛。
等等,當我想到這個比喻時我忽然來了興致,在那些灰暗的塵光里,我活著唯一的理由便是和命運斗一斗,將所有的不可能化為可能,囚鳥,這不是我。再說,生命,不就是一味地遭際,一味地蛻變嗎?于是我微笑著轉過頭:
“好啊。”我死都沒想到自己會說出這句話,也許,這才是最真實的我。
雖然我臉上裝出一種和諧的自然,內心卻一直是僵硬而失措的。我知道,在時光的蛻變中我已慢慢找回自信,無論是高高在上的名次,還是街頭不斷增加的回頭率,已經在無聲無息地向我鋪陳一張優異的成績單。但是骨子里的東西,已經髓入我心,被塵封,被冰封,被焊封,誰都撕不開,敲不開,撬不開,即便打開,那里面的東西已經死了。
我希望時光可以就此掩埋,可它卻偏偏掘地三尺,就像一天之內,我被撕開兩道傷口,卻看不見血流。
那天陳賦和我一起晚自習回家,在路上他突然一改先前的吊兒郎當樣,很嚴肅地問我:“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我是你女朋友?。《夷阋埠苁匦牛瑳]招惹我妹,所以整個高三我都會是你的女朋友??!”
“那一輩子呢?”
“你怎么啦?怎么今天有點不對勁,你別這樣。”
這時陳賦突然把我緊緊抱在懷里,然后像個孩子似的哭了起來:
“白妮,我真的很喜歡你,你認真地和我交往,可以嗎?”
“我——”
“我喜歡你拼命學習的樣子,喜歡老師每次作文課讀你的那些文章,喜歡你很羞怯又很自我的感覺。白妮,我接近你妹就是為了接近你,那天你媽媽居然找我談話了,還說那樣的話,但一切仿佛是天助,可你——”
我承認我很享受那時被擁抱的感覺,但是一聽到“你媽媽”三字,我很快便理智地推開了他:“陳賦,高三要是開個差,一輩子都會后悔的!你清醒點!”他立馬搖搖頭:“這根本就不矛盾,我們可以一起奮斗,將來考一樣的學校,你名次靠前,我也不比你差,你為什么一定要把這兩個東西對立起來呢?”
“因為,因為我不喜歡你!”我說完后轉頭便走了。其實論心底,我還是有點喜歡他的,在接觸的過程中慢慢喜歡上他那種邪邪的小壞,每晚回去也開開心心的,仿佛鏖戰的一天疲勞全消??晌液ε?,因為每晚睡覺前,我似乎自然不自然地便開始回憶起放學路上的點點滴滴,還有他在課堂上的一些小調皮,還有調皮過后看我的那種默契的眼神。我害怕,我知道我已經分心了。高三,高三,高三,天啦,陳賦,我輸不起,我賭不起。
我只能,狠得起。
往前走不久后我忽然感覺一直有人在跟著我,我本以為是陳賦,可是一轉頭居然是妹妹。我從來沒看過她那種像要吃人的眼神,然后是沖上來抓住我的自行車,歇斯底里地扔倒在一旁,有些失控地質問我:
“你不喜歡他,那為什么要搶走他?為什么我的東西你都要搶!”
“妹,你誤會了,我——”
“我親眼看見,親耳聽到,而且陳賦昨天親自告訴我,他喜歡的人是你!為什么,為什么,我到底哪點比不上你?!”
那晚,妹妹像是要把這十幾年的委屈一并哭出,那表情,太像十歲那年的我。我看著,邪惡的報復之花似乎開到正艷,可是開到荼靡便是凋,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看著看著流下眼淚。我不說話,只是靜靜地扶起車子,騎著車先回家了。高三晚自習后放學,已經很晚了,但那晚妹妹比我還晚回家。我不知道她在原地蹲著哭了多久,我只是在想,是不是那天彈琴的人是我,現在痛哭的人便是我呢?
此后的日子便真正地風平浪靜,我,陳賦,妹妹,我們都似乎冷靜長大了很多,對于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緒,我向來是打包冰凍,當春暖花開之日,或許還有一份心情去解凍,或許讓它們凍僵至死,而我,仿若未曾觸碰過。
指間的虛涼,原是昨夜的一冰寒露,被初陽一撫,至無。
高三畢業那年,我終于如愿地考上了理想中的大學,還讀了最想學的英語專業?;蛟S,在我的骨子里,我是想有朝一日出國留學,然后永永遠遠地離開那個枯槁的家,在另一方未曾抵達過的國度,隔著千山萬水,攏袖旁觀那一段悲歡歲月。
那一年,我改了名字,大學生活,我要重來一次。我叫,林紫怡。
可是命運總是高高在上,大二那年他一出現,我的棋盤全亂。若他是那個半路殺出的陳咬金,我又會譜寫怎樣的隋唐英雄傳。
那是一次外院和資環院的聯誼會,我本無意參加,兩年來三點一線地朝著我的目標奮進。但是輔導員說,這次參與與否,將會影響平時的考勤成績,無奈我只得捏鼻子參加,耳邊還掛著英語聽力的耳機。半場休息后,資環院終于推出了兩磅重彈——兩場精美絕倫的舞蹈——第一場是勁爆的街舞秀,其中還加入了情景劇處理;另一場是纏綿悱惻森巴二人秀。最重要的是,我發現兩場都有同一個男生,高高的身架,眼睛雖小,可是舞臺上眸子一放出光,可以立馬把人攫住。我想,我就是在某一個剎那被他攫住,然后拿下耳機,靜靜凝睇。
聯誼會完了后,我立馬跑到舞臺后的化妝室,找到了他。我開門見山:“你好,可以跟你學習跳舞嗎?”這時站在他旁邊的那個森巴舞伴用一種很同情的眼神看了我后,說了句“又一個”便走了,旁人停下來看了一眼后,覺得不過是個立刻便可以被剪切掉的小插曲,紛紛又忙自己的事情了。
剩下他,我還不知道名字來的他,為難地望著我。半晌后,他終于開口問道:
“你應該沒有練過舞吧?教一個沒有舞蹈基礎的人……你忍心浪費我的時間嗎?”
“我知道時間就是金錢,我鐵了心要學的,實在不行我可以交學費?!?/p>
我說這話原是一種執著,卻不知怎么把他給逗笑了,他將手放置于鼻翼,頭不時左傾右偏,像若有所思,又哭笑不得。最后他抬起頭認真地對我說:“跳舞很辛苦的,我遇到像你這樣的人,后來都放棄了。你能保證不給外院丟人嗎?”
“我保證不給咱學校丟人!”
“那好,你把這個爵士舞教學光碟拿著,自己照上面練習基本功。一個月后,再找我。我叫任揚?!?/p>
我如獲至寶,回去后立馬打開看,我想,這便是傳說中的性感jazz吧。可是對于一個沒有任何功底的人來說,回去練習猶如盲人摸象,而我的那頭象,我感覺它連自殺的心都有了。但是話已拋出,騎虎難下,再說放棄也不是我的風格。于是我便一遍遍地按照上面的基本步驟將自己僵硬的身體一段段打開,再按照每一節后面的基本組合嘗試下貫穿的線條感。一個月下來,我每天下午五點半準時吃很多飯,以高效率完成課業后,便開始長達四小時訓練(從晚上八點到十二點);一個月后,我身體的頭、肩、胸、胯等部位雖然沒有完全靈活自如地打開,但是已瞧見一點靈動的跡象。我記得剛練習的前一個星期特別是前三天,我全身酸痛,差點連路都沒法走,但是堅持下來后,漸漸適應了,又到網上找了些運動后的放松肌肉的方法,終于支撐著挺了過來。
再次見面時我似乎自信了很多,他看見我跳了一小段組合后不敢置信地看著我:
“你說,你真的沒有一點基礎?”
“沒有?!?/p>
“好,我教你,當然,不用學費。”
“你好,任揚,我叫林紫怡。”
他是個很好的老師,每天定時抽出一小時教我跳。很難得的是,作為一個男生,為了能讓我理解性感爵士的味道,他不惜做出自己討厭的嫵媚動作,每次做完后又會尷尬一笑,那種舞臺上唯我獨尊的氣質立刻化作鄰家男孩的味道,我禁不住輕輕叫了聲:“師父!”他敲了下我的腦袋:“徒兒!”
大三那年,為表達對師父的栽培之恩,我決定請他去X地游玩一番,因為平日不經意間只要師父一提起那個旅游勝境,我難得見他一臉的憧憬。于是我用自己那點跳舞的小伎倆,去了一家酒吧夜場騙了一個月的薪水,然后開心地告訴師父,這次國慶七天有著落了。當師父知道原委后,忽地沉下頭去,等再抬起來,我似乎看到里面噙有淚水,只見他微笑著說,你臉上大大的黑眼圈,很性感。
玩得自然是酣暢淋漓,等到找住宿時便焦頭爛額。正巧有一家有空房,我立馬要了一間雙人間。沒想到上樓開門時老板居然一時糊涂,開錯了房門,我們一不小心看見一對男女赤身裸體躺在床上,老板立馬關上門。這時任揚忽然拘謹地解釋道:“我們要的是雙人間,是有兩張床的?!崩习暹B忙點頭賠禮:“知道知道,不好意思,糊涂了?!?/p>
到屋里我們都有些不好意思,其實是件光明正大的事情但氣氛怎么就不對勁了。這時任揚先說話了:“你不怕啊,孤男寡女的!”我心里是有些鼓,嘴上還是很冷靜的:“我就是害怕一人住一屋有危險,才這樣安排的。師父,你別嚇我!”這時任揚故意色咪咪地走來,然后又倏地變了下臉,正經地敲了下我的腦袋:“知道你是怎樣的女生,放心吧!”
那晚,我們都在床上翻來覆去沒睡著,然后黑暗之中兩人不禁一齊哈哈大笑了起來,于是干脆夜聊:“師父,你為什么很想來這里玩???到底什么地方最吸引你呢?”
我忽然聽見任揚一聲長嘆,然后側著頭問我:“真想聽嗎?這個秘密讓我壓抑了很久?!?/p>
我那晚才知道,任揚的父母都是舞蹈老師,當年這對珠聯璧合的人兒就是在這里旅游時認識的??墒窃谌螕P十歲那年,他的媽媽在表演時不幸從舞臺上跌落下來,終身殘疾。那時他爸爸像是瘋了似的,再也不讓任揚跳舞,而小任揚當時在舞蹈上已經得了很多獎。當他媽媽知道后,拿著水果刀在他爸爸面前以自己的生命為威脅條件,才能讓任揚一直跳下去,但是妥協條件是:任揚以后只能以舞蹈為副業,大學的主修專業必須得是另外一門。
我想,一個資環院的舞蹈奇才,為傳奇所付出的代價,是我所無法想象的。
“難道十歲真的是人生的一個坎嗎?為什么都是十歲呢?”故事過后,我問道。
“難道你十歲時也有什么故事嗎?”
當我終于可以平靜地講完我的故事時,我知道,我破繭而出的力量已在不經意間聚集了很多。這時任揚突然伸出手臂,然后微笑著看著我,我也伸出手臂,我們緊緊握著彼此,兩張床之間架起的橋梁,是一種無聲無息的勉勵。
“你喜歡我嗎?”他問道。
“喜歡?!蔽腋纱嗟鼗卮?。
“那你說我們為什么不能做一對戀人呢?”
“我的目標是出國定居,但你是家里的獨子,我們不可能。況且,情人總是分分合合,我們會是一輩子的朋友,不是嗎?”
最終證明,他是一個理智的陳咬金,我亦是一個優秀的傳記手。我們的隋唐英雄傳,翻過了最危險的一頁。
回來后日子按部就班地進行,再掐指一算我也快是21歲的人了。突然一天師父神秘地對我說,白妮,我給你準備了一份精致的禮物,你一定猜不到的。從那晚后,任揚一直叫我白妮,但是這次的禮物,我真的被感動地哭了。
那晚,任揚在教我完成每天的基本功課后忽然要我拿起他的手機,然后對我說,待會打開這個音樂,我給你跳一段舞蹈。舞畢,我的心還在為這舞里太多出彩的地方歡呼雀躍,難以自控,任揚忽然對我說,生日快樂,這支舞是我花了半年時間專門為你編的,跳好它,我希望你在你們院畢業晚會上驚艷四座。
“我真的可以嗎?那里面有些地方真的很難?!?/p>
“相信我,除了你,沒有別人能跳好它。”
我真的熱淚盈眶地抱住了任揚,這么多年,或許唯有他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但是在畢業前夕,我們卻發起了爭執,原因是在挑選爵士舞服時我的希望以紫色系為主,但是任揚卻執意要我穿白色系。他說,你看見誰穿紫色跳爵士,除非你跳國標。我反駁說舞蹈和顏色沒有必然的聯系與區別,那得看舞者的詮釋。他不再爭執,帶著懇求語氣說,白色牛仔緊身長褲,加上白色抹胸,你穿了一定很好看,相信我。服裝店的營業員也一個勁地點頭,我卻突然扭頭走開,這時任揚立馬追了上來,一手抓住了我,在我耳邊輕語重詞地說道:“忘記你十歲那年的事吧,白妮,你適合白色,永遠不要被別人的顏色所迷惑,能將純潔的白色,跳出性感的味道,這才是你要努力的。相信我。”
我如同在空中迷路的云絮,終于明白自己為什么不愿幻化成雨。我迷戀著別人的天空,卻忘記了自己的大地,海洋,山川,與湖泊。
畢業告急,我覺得生命到此算是奢侈的豐盈。首先,我的公費出國目標很快便可實現;其次,我的表演震撼了整個外院。那天,我清楚地記得臺下此起彼伏的歡呼聲,我感覺自己像是重新活了一遍,那些現實的崇山峻嶺早已被陣陣吶喊所崩塌。斷壁頹垣后,是我久違的新生。在最后一個定格動作上,我仿佛自動屏蔽掉所有的掌聲和歡騰,只看見妹妹站在臺下,幻化成一片紫色的絲帶,從出口處慌忙飄離。
而當天晚上,爺爺的一個電話,把我對未來的一切計劃與安排句讀地支離破碎。他說,你快回家,你爸爸沒了。等我回家看到爸爸和阿姨在太平間里蒼白冰冷地躺著時,我無法接受這個現實。我如行尸走肉般來到妹妹的病床,看到她昏迷不醒時,我才敢痛哭失聲,才敢相信二十四小時之前真的有一場車禍,才相信命運中真的有橫禍。
我放棄了留學的機會,而是在家附近找了一份英語教師的工作,閑暇之余還找到了一家情感專欄的編輯做做。我想,一個多故事的人,才能讀懂別人的故事,即便我不是那個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但若你們的痛苦我能讀懂,便交給我去一一救贖。
“你很堅強。”任揚在電話里說道。
“不要說堅強,很多時候我們堅強,是沒辦法的事?!蔽一氐?。
“其實我一直想說一句話,想送你,作為你新的座右銘?!?/p>
“什么?”
“你算不上漂亮,但很美?!?/p>
二十二歲那年,我喜歡這個座右銘。
【叁】
一個下午的時間就這么打馬而過,夕陽散著咖啡的余香,心情卻已見底。這時紫怡說道,我的故事講完了,待會還有些事,我要走了。紫乙看了下時間,說道你等會,我去付錢,然后一起走。
等到結完帳看賬單時,紫乙笑著說:
“你們弄錯了,我明明是要兩份咖啡,怎么就一份的錢?”
“沒有啊,小姐,你一直就一個人?!?/p>
紫乙不可置信地轉頭望去,只有一個咖啡杯在桌上,像一個還在趴著睡覺的孩子,怎么也醒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