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濕潤的岸邊,橫陳著拍擊著一片
夢游里的海洋,一無所見
一
這已經是謝小棉第五次提著行李箱鬧離家出走了,可每次結果都一樣,她意識到在這座偌大的城市,無處可去,還是只能回到董四極那兒。
這是一件慫透了的事,簡直就像抹了濃妝卻忘了畫眉毛,在辦公室午睡打起呼嚕,下雨天當街摔了一跤是一樣的。這些謝小棉都經歷過,但是比起來,她還是覺得在董四極面前失了面子這茬更嚴重。
董四極這次連電話都不給她打了,她開門回家的時候,見到他四仰八叉地攤在鋪著新款MUJI床單的榻榻米上,一邊用力敲擊手機屏幕,一邊低聲咒罵著毫無創意的臟話。
大概是游戲贏了,董四極有些得意地抬起頭來,瞥了一眼正在換鞋子的謝小棉,怪聲怪氣地說道,“喲,大小姐,你周游世界回來啦。”
到這里,謝小棉是徹底惱了,猶如生吞了一口炸藥般一躍而起,脫了剛換上的羊毛絨面料的拖鞋,筆直朝董四極那張賤兮兮的臉砸去。
對方一個翻身,便順當地躲了過去。拖鞋不偏不倚地落在董四方白花花的T恤上,留下一個灰色的鞋印,突兀又滑稽。謝小棉心想,這下總該把董四極這個處女座惹急了,不禁一陣愜意。
不料董四極完全沒有惱火,反倒咧了嘴角,露出一副小人得志的奸笑來。謝小棉又想,他可能是打腫臉充胖子強顏歡笑,是一種新戰術,但他的笑容絲毫不做作,這倒讓她有些猜不透了。
“謝小棉,我數三下,保準你會回我懷里來。”
“誰去誰是狗。”
“一,二,三,你回頭看一下”
“看你個豬頭啊……啊救命”
董四極緊緊抱著果真跳到自己懷里的謝小棉,溫柔地她被雨水淋濕的頭發,一邊望著還在墻上四處爬動的蟑螂,強忍著沒笑出聲來。
二
辛睿午飯都沒吃,一下課就逆著人流跑到了籃球場,高溫將她蒸得大汗淋漓,幾縷劉海胡亂地貼在臉上,她顧不得這些,目光急促地搜索著言帆,直到終于見到穿著藍白色球服的13號,才仿佛尋到沙漠里的綠洲般定下心來。
一個夏天不見,言帆的球技似乎又提高了不少,他帶球在場上奔跑,一記三分球迅疾地投出,劃出的優美弧度,像是一只盤旋在蒼穹又一躍而下的鷹。辛睿混在觀眾里,隨她們一起歡呼喝彩,又盡可能地使自己看起來不那么突兀。
喜歡言帆什么呢,理由太多,辛睿反倒說不明白了。年輕的人們似乎總是愛慕漂亮新鮮的事物,言帆算是典型的白馬王子了,好看的皮囊和真正有趣的靈魂,令少女癡慕不已。認識言帆后,她好像沒有理由不喜歡他的。
日復一日,女生淺薄的迷戀竟堆積成習慣,很多年一晃就過去了,她了解言帆的星座特長愛好和厭惡,即使她變得同樣優秀了,成為足以與他相提并論的完美角色,辛睿到底還是沒有勇氣再靠近他一點。追逐仿若是本能的過程,猶如飛蛾撲火,它們自己也不明白意義是什么。
球賽緊近尾聲,言帆他們卻是輸了,與對方比分相差16分,最后的半分鐘也沒再追上去。人群漸漸散去,有人嘆息,有人狂歡,似籠中鳥四處撲騰,各執一面。
辛睿看著言帆退下散場,表情淡淡的,失了往日的燦爛神色。有女生為他送去擦汗的毛巾和礦泉水,言帆以一貫溫柔卻疏遠的姿態謝絕了對方的好意,辛睿不自覺地露出微笑,卻是帶著自嘲,就連被言帆拒絕的機會她都不曾有過。
言帆和朋友一起往食堂方向走去,辛睿沒有再跟上,過份靠近他,對她而言,是種奢侈的無望。兩個人最接近的時刻,辛睿喜歡上了他,像所有裹著甜蜜糖衣的偶像劇一樣,人群穿梭的操場上,迎面而來的人幾欲撞倒她,幸得身后的少年扶了她一把,才免于災難。
少年長得甚是好看,細長的眼睛,如山峰的線條一樣明朗的輪廓,緊抿著單薄的嘴唇,他是沒有表情的。辛睿的心跳很快,達到了十五年來的峰值,那個少年便是言帆了。還沒來得及說一聲謝謝,他便已離開。這個秘密,在辛睿的心臟里緊密縫合,縫隙處日久生出薔薇花來。
默默喜歡他就夠了,哪怕一句話都不曾說過。也不需要靠近他,害怕再接近些,感受到因他的呼吸而攪亂的氣流,看見他皮膚里血管的顏色,她怕,她會想要擁有他。
辛睿于是轉身離開球場,朝著與食堂相反的方向走去,蟬鳴愈發清亮,從濃密的香樟樹上流淌下來,令她覺得,又有了些微的勇氣。
三
周日的晚上,原麥又沒能等到諾丁到來,她一個人吃掉整桌原本該兩個人吃的菜,烤鴨的汁表層漂浮著一層凝成垢的油,冷了后的魚湯味道有點像下過雨后潮濕的腥。
半夜的時候,原麥起來上廁所,胃里一陣翻滾,恨不得把肝臟都吐出來。她沒有起身的力氣,就靠在洗手間的墻邊睡著了,第二天早上醒來時,她發現自己回到了床上,身邊躺著熟睡的諾丁。
原麥緊緊抱住諾丁,用盡全部的力氣,可諾丁還是沒有醒過來。原麥摸著諾丁的肚子,感受到他胖了些,她已經有半個月沒見到他了,他總是說工作忙,或是,妻子盯得緊,走不開。原麥有時覺得,自己在他面前,就像個三歲小孩兒,大人說什么便是什么,乖巧順從,沒有脾氣。
原麥和諾丁在一起已經三年了,他們與普通的情侶唯一的區別大概就是不能明目張膽地走在大街上吧,城市太小了,眼線猶如密集的針腳縫合在每一處,稍有不慎,流言便會像洶涌的洪流淹沒他們。他們又像所有的情侶一樣,吃飯、睡覺、看電影和爭吵,愛極了彼此生怕失去,恨極了卻不能分開。
第一次在酒吧和諾丁相遇,兩人相談甚歡,喝醉了便上床了,那時原麥知道他有妻室,諾丁不知道原麥動了真格。原本是一段再利落不過的露水情緣,卻因為原麥的癡心和固執,撼動了諾丁的心,變成被禁忌的密戀,隱秘的刺激著,瘋狂的消耗著,兩人樂此不疲。
諾丁醒來時,見到原麥做好了飯菜放在床頭,她穿著一席墨綠色的真絲睡裙坐在飄窗上,這樣望去,她與藏在歐洲宮殿的古希臘女神雕塑有些像,就是這種神秘又哀怨的美令他欲罷不能。
諾丁沒有停留太久,簡單地吃過飯,例行公事般與原麥軟語溫存過后,便離開了。他甚至沒來得及問一聲原麥,為什么昨晚在洗手間睡著了。原麥并不失望,洗了碗筷后又再睡下了,只是偶爾感到悲涼,在現代社會里自己卻變成了古時被打入冷宮的妃子。
再后來,諾丁又很長一段時間沒再過來。原麥在街上見到了他,和那個只在照片中見過的女人,唯一有資格與諾丁正大光明地走在太陽底下的人。他們還有一個孩子,眉眼長得像極了諾丁,走路蹦蹦跳跳的,是在為自己幸福的家庭而歡騰著吧。
原麥是在那一刻決定離開了,沒有同諾丁告別,也沒與這座生活了很多年卻依然陌生的城市告別,她想,是不會再見了,何必咧著嘴角笑著說再見呢。也許過幾天,諾丁聯系不到她,便會來家里找她,找不到她,就會一直一直找下去,也許,他會明白原麥自己也沒想通的離開的意義,便原諒了她,忘了她。誰又知道明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