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亦亦桃
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獨自一人去拉薩，盡管我一直想去拉薩。
我沒有做任何攻略，網定了一張臥鋪，提著我黃色的大皮箱就出發了。
四十三個小時的火車，我只買到上鋪票。
第一天晚上睡到半夜的時候，鄰鋪發出奇怪的喊聲，大叫著:“你不要這樣”。我猛地睜眼，意識到鄰鋪的人可能夢魘了。
我對鄰鋪的人印象并不深刻，我在爬上上鋪之前大都是坐在窗前看風景或者吃東西，只知道他是個看上去三十歲左右的男子，臉龐兩頰有輕微的高原紅，人看起來很友善，但是除了必要的走動，他基本都待在上鋪沒有下來。
我輕輕的拍了拍他，試圖叫醒他，然而他并沒有什么反應，仍舊在夢中大喊著，我只好稍微使勁，邊大力拍著他的被子邊不停的對他說:“快醒醒，快醒醒，你是在做夢”。
沒過多久聲音停止了，他開始迷迷糊糊的小聲說著什么。
“我做夢了，我夢到了我的父親”，他突然開始說話，“我父親已經去世十幾年了，我剛剛夢到他在罵我，我和他吵起來了”他頓了頓沒有繼續往下說，靜默了一會之后，又開口道。
“我是重慶人，從小不喜歡讀書，因為這個原因那時候和父親關系也不好，兩個人動不動就針鋒相對。我十三歲便跟村里的人離家到外闖蕩，此后有四年的時間我沒有回過家，一方面是因為我到處漂泊居無定所，另一方面是因為我和父親的關系持續惡化，使得我根本不想回家。我在十七歲那年去了西藏，西藏叫‘小四川‘，除了四川人多，重慶人也不少，我們村就有很多人在那邊工作。剛過去那會，西藏還是很亂的，動不動就有街頭群架，我親眼看見兩個幫派血拼，大多是十六七歲跟我年齡相仿的年輕人，年少氣盛，一言不合就約架。那天傍晚，我剛從工地下班回家，路上有一條必經的偏僻小徑，往常基本上沒有人，這天卻傳出打打殺殺的聲音，我立馬停下腳步，側身躲到巷子外頭偷偷往里張望，只看見兩幫人拿著各式各樣的鐵棒在打群架，雙方不相上下，打得難解難分，場面一度十分混亂，突然間一個十五六歲左右的男孩子‘嘭‘的一聲倒到地下，頭被亂棒打出了一個口子，頓時鮮血如注就流滿了他右邊臉龐，我嚇得大氣都不敢出，用盡全身力氣拔腿就往外跑，在高原上一跑就喘不過氣，可是沒有辦法，我真的很害怕，只能拼命往前跑。第二天，我就聽說那條巷子出了人命，更是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邊回憶邊還發出感嘆:“即使在今天回憶起來還是覺得不寒而栗，我那時候年紀小呀，第一次親眼見到這么血腥的場面，真是讓我很是震撼。”
他突然轉過頭來說:“我是不是說得太多了，這么晚了，你要不要睡覺”。
我搖搖頭，后來想到他可能看不到，也轉過頭對他說:“沒事，我還不困”。
過了一會，我以為他已經睡著了，他的聲音又徐徐傳來:“我在西藏待了十三年了，因為學歷不高，這些年里我干過各種各樣的苦活，但是我并沒有覺得很痛苦，因為生活本身就不會容易，真正讓我痛苦的，是我父親的離世。我離家之后好幾年沒有回過家，再后來回家是因為我父親去世了，聽到消息，我邊哭邊收拾行李，悔恨和愧疚占據了我的內心，我太難過了，從車上一路哭回到家里。那時候通訊不像現在這么發達，我已經好幾年沒有見過我的父親了，沒想到最后一次見面是他躺在冷冰冰的棺材里，之后的很多次夢里，我都夢見他在罵我，罵我不懂事，罵我不孝順，我自己也真的很后悔，可是再后悔也沒有用了，我......”
他說著說著就哽咽起來，即使時隔多年，這件事依舊是他心中不可愈合的傷疤。
“你父親會原諒你的，沒有哪個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我聽人說，如果夢到死去的親人在罵你，那是他關心你，在督促你”。我轉過頭輕輕對他說。
“嗯，希望他能夠原諒我，我才能好好生活”。他望著車廂頂，像是對我說，也像是對自己說。
“在西藏的這些年，我通過自己的努力當上了包工頭，在這時候我才深切體會到知識的重要性，才更加懂得當初父親的用心良苦。我在一個礦場承包了一個工程，用多年積累下來的人脈組建了自己的隊伍，工程完成的很順利，正當我滿懷喜悅等待結賬的時候，卻發現被人擺了一道。當時是和另外一個礦產公司定的協議，我沒讀什么書，對協議上寫的東西不太懂，而且這么多年我都本本分分做人，自然覺得他人也該同我一樣，可是我錯了。那家礦產公司在協議書上動了手腳，讓我在短時間之內根本拿不到錢款，拿不到錢我就發不出工資，發不出工資我手底下那些信任我的老鄉們該怎么辦呢？在高原上作業本就是以命換錢，大家犧牲自己的健康，無非就是為了能夠改善自己的生活，我越想越氣，越覺得咽不下這口氣，于是我專門請了一位律師，我想通過法律的手段來保護自己和老鄉的利益。打官司是件耗時耗力的事情，那大半年我的時間和精力基本上都耗在這里了。終于皇天不負有心人，十個月后我打贏了這場官司，拿到了十萬塊工程款，但是請律師和打官司大大小小的事情就用掉了五萬塊，剩下的錢我都發給了工人們，算是對他們的一種補償。雖然這個工程我沒賺到一分錢，還費掉了將近一年的時間，但是我至少對得起自己的良心，這件事情也給我買了一份教訓，也讓我認識到文化的重要性，我現在有空的時候就會看書，想彌補一下自己的無知，可是年紀大了，總覺得有些力不從心了。”
他打了個哈欠，掏出手機，屏幕亮了起來，他看了看時間，“呀，都兩點多了，好久沒有說過這么多話了，都說出來突然覺得很輕松，很晚了，快睡覺吧，不然明晚高反了想睡都睡不著”。
“好的，你也睡吧”我確實有些疲了，捻好被角，閉上眼睛漸漸就進入夢鄉。
我是第一次去西藏，這意味著我并不知道高原反應對一個來自平原的人的殺傷力，不過生活就是這樣，很多時候你不懂的事情，生活都會通過經驗告訴你。
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