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塵宴
1
大二那年暑假,我們?nèi)チ诉B山縣福堂鎮(zhèn)新溪村支教。同去的都是同個系的同學(xué),大家雖平日里接觸不多,但在系里來來去去的幾乎都認(rèn)識。加之性格都比較隨和,很快就打成一片。
從廣州天河前往清遠(yuǎn)連山,路途遙遠(yuǎn),長途顛簸。夜晚才到福堂鎮(zhèn)。新溪村長兒子開著大貨車出來接我們?nèi)バ孪W(xué)。我們上了后車廂的露天貨倉,抓著貨倉邊緣隨著車搖搖晃晃,迎面遇上較低的樹葉,還要不時的低頭為樹葉讓路。在黑黑的有點安靜天空有很多星星的夜里,我們坐著拉風(fēng)的敞篷貨車,小刺激大低調(diào)浩浩蕩蕩的進(jìn)駐了新溪小學(xué)。
新溪小學(xué)是香港某所慈善機(jī)構(gòu)捐建的,但它也僅僅是外觀上稱得上是學(xué)校。實際上它是一所連年級都不完全,老師都不愿來的學(xué)校。
教學(xué)樓旁有一棟小型的三層樓房,每個房間都布滿蜘蛛網(wǎng),看得出有人住過的狼藉樣。我們把一樓左邊乒乓球室的球桌移開,清理一番之后,十二張席子往地上一鋪,在兩邊的窗系上紅泥繩吊起蚊帳,剩下的空地還挺有限的。整個場面,還是頗為壯觀。
生活條件的艱苦反而激發(fā)了我們潛在的抗壓能力,支教把我們這些獨立的個體串連成一個團(tuán)結(jié)的同心圓。
解決了基本的生活問題后,我們很快就把愿意來參加的孩子召集起來,并按年級分配成班,有條不紊地安排課程,輪流給孩子上課,帶孩子游戲。
2
在新溪小學(xué)的日子里,考慮到了安全問題,我們的活動范圍幾乎就在學(xué)校的圍墻里。
活動范圍的限制使得我們夜晚的時光特別無聊。為了排遣這種無聊,我們用竹竿把白色的系旗拉開,拿出投影儀和筆記本電腦,看露天電影。
夏日的晚風(fēng)徐徐吹過,我們一行人,有男有女,穿著休閑的睡衣和拖鞋,圍坐在一起,看著自帶磨砂效果的電影。
有天夜里電影看到一半,突然聽到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在不遠(yuǎn)處炸開。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恐怖的是,除了我們,我們沒看到其他有可能做出此種舉動的生物。這個發(fā)現(xiàn)令人毛骨悚然。
女生們都尖叫著抱成一團(tuán),男生們楞在原處,思索著下一步該做什么。膽子較大的邱恒對林棕說,咱倆過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看著他倆往前走的背影,所有的人都開啟靜音模式,大氣不敢出。也就是在這時,才聽到圍墻外有人在講話。
是誰在外面?邱恒率先開口。
沒人應(yīng)答。圍墻外的講話聲也消失了。
林棕雙手交握,蹲下并朝邱恒使了一個眼色。邱恒會意,踩著林棕的手掌爬上了墻。
墻外有人喊了一句,快走!之后是一陣慌亂又急促的腳步聲。
是幾個不知名的熊孩子。
次日上課,我們分別詢問了班上的同學(xué),打探放鞭炮的始作俑者到底是誰 。很快就從五年級的男孩子口中得知,是一位已輟學(xué)六年級生、進(jìn)過少管所的“大佬”帶的頭。
午休時間,我和邱恒討論著這件事,尋思著如何找到這名“大佬”,他卻不請自來了。表面禮貌地稱呼我們?yōu)槔蠋煟袨榕e止卻拽得十萬八千里。
我是看不下去的,率先開了口。昨晚的鞭炮是不是你扔進(jìn)來的?
是啊。他倚在一棵樹旁,倒是承認(rèn)得干脆利落。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喜歡啊。他折下一截樹枝把玩著。
真是令人氣絕的回答!我決定要找他談?wù)劇N易吡诉^去,想拉他的手,他躲開了。
你過來,我們聊一聊嘛。
不要,我不想跟你聊。
我往前一步,再次試圖拉他的手。沒想到,他揚起手里的樹枝打了過來,在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就看到邱恒推開了我,替我擋下了“大佬”的這一擊。
“大佬”見闖禍了,臉色稍有變,佯裝鎮(zhèn)定地轉(zhuǎn)身,走出了校門口。而我已無暇顧及“大佬”的“逃跑”。
邱恒捂著右眼站著,我讓他把手拿開給我查看傷勢。一條紅色的傷痕在右眼由上往下地斜著。好在當(dāng)時邱恒閉眼了,只是眼周的皮外傷。
我一邊幫邱恒擦藥一邊絮絮叨叨地念著,你傻嗎你?干嘛幫我擋啊?
看著女孩子被打然后在旁視若無睹,那我還是個男人嗎?邱恒答道。
我竟一時語塞。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落在邱恒的臉龐,閉著的雙眼隱約看出幾許溫柔,彎彎的睫毛長得有點過分,那條紅色的斜傷疤顯得好礙眼。
3
寥寥無幾的電影看完后,我們又想出了新的節(jié)目:真心話大冒險。
借此瘋狂又刺激的游戲,大家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別人的小秘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之外卻也因為小秘密的分享而欣喜不已,還有盡情的出餿主意惡整別人,讓別人去試險。
大家隨意的分成兩組,男生女生各自為營,玩得不亦樂乎。
我穿著條紋長襯衫和粉色短褲,雙手抱著屈起雙腳坐在椅子上。看著珊珊選擇了大冒險,去沒有燈的廁所跑了一圈出來的驚悚表情,笑得花枝亂顫。
余光瞟向隔壁桌,大概是林棕輸了。邱恒問他,如果讓你在支教隊里挑一位女生做女朋友,你會選誰?
選那個笑得最傻的。林棕說時望向了我,所有人的眼光隨之而至,我措手不及,他們哈哈大笑。
嬌嬌才是笑得最傻的那個吧。我連忙撇清。
喂喂!別亂說話啊北北!嬌嬌不滿地抗議著。這帽子明明是你的,硬扣給我也沒用。
大伙再次哄笑一堂。
女生對游戲的熱度總是不如男生那般熾熱,來得快去得也快。很快用打牌游戲替代了真心話大冒險。
打牌我并不擅長,每次下牌都要考慮很久。正當(dāng)我思考著要不要出“大王”的時候,邱恒突然走過來對我說,不好意思啊北北。
我還沒聽清楚話里的意思時,就被邱恒打橫抱起,華麗麗地轉(zhuǎn)了一圈,手里的牌也順勢揚了起來,和天上的星星相映成趣,飄著閃著,飄著閃著。
有那么幾秒,我的腦子是完全空白的。待我回過神來,已經(jīng)被放回椅子了。只有散落在地上的紙牌和伙伴們的起哄聲,證明剛剛的那個公主抱并不是夢境。
邱恒完成了他的大冒險之后,淡定地回到他的位置去了。我憋紅了臉,迅速地轉(zhuǎn)動著腦子,消化著眼前的這一切,卻是僵硬著脖子,不敢回頭去看他一眼。
細(xì)細(xì)碎碎的雨滴在這不安分的夏夜里不期而至,恰到好處地把我拉出尷尬的境地。伙伴們忙著把東西收拾好,回室內(nèi)避雨。
珊珊神神秘秘地對我說,北北,看來邱恒是喜歡上你了。
我推開了她,別開玩笑了,快收拾去。
我沒有告訴珊珊,林棕說要選我當(dāng)女朋友時,邱恒在旁邊說了一句他也是。
4
大冒險之后,再幫邱恒的眼睛擦藥,內(nèi)心總有一股異樣的情愫在涌動,像是心湖被微風(fēng)暈皺,小小的漣漪一圈圈地泛開來。
而我也發(fā)現(xiàn),他閉著的雙眼不再像以前那樣鎮(zhèn)定,顫動的睫毛泄露了他內(nèi)心的慌張。
但我們誰也沒有開口再提那個公主抱。
調(diào)皮的“大佬”總是用“扔鞭炮”的動作來刷他的存在感。我們見勸說他不聽,聯(lián)系了新溪小學(xué)的主任尋求解決之道,但他也表示管不了。
我們束手無策。只好選擇冷處理,能躲則躲。
當(dāng)天夜里,女生們討論著以“大佬”為首那群人實在是令人頭疼。嬌嬌說,他們會不會半夜爬窗進(jìn)來嚇我們啊?
我說,不會的,有那些鐵條隔著,我是怕他們放鞭炮進(jìn)來。
嬌嬌就僵住了,笑了一下說,那也好不到哪去吧。
我睡在靠窗位置,睡覺又愛聽歌,會聽不到鞭炮聲來不及逃跑。如果他真的扔鞭炮進(jìn)來,第一個被炸死的應(yīng)該是我吧。我裝作愁眉苦臉地說。
大家笑了起來。
邱恒走了過來,正色道,北北,我跟你換位置吧。
我嚇了一跳,擺手說,不用,沒關(guān)系。
快去收拾,我說換就換。邱恒的話里有不容置疑的意味。
我被震懾住了。
他見我沒有行動,不由分說,自己動手,不到三分鐘就把我們睡覺的位置對換了。
剩下我還含著那句沒說出口的“真的不用換”,傻傻地在旁看著他做這一連串利落的動作。
山腳下的沙子很細(xì),任何的一陣風(fēng)都能把它卷起。窗外的沙子卷進(jìn)我的眼睛,卷出眼底纏繞著的密密紅絲線。
5
支教之旅結(jié)束的前晚,剛好是七夕節(jié)。
年輕人總是樂此不疲地以各種名義為生活制造樂趣,即使是沒有情人的情人節(jié),也硬要過把節(jié)日的癮。
當(dāng)年的我們也不例外。
我們把學(xué)生的歡送晚會定在了那天晚上,拜托村長去鎮(zhèn)上的市場幫我們買燒烤的材料,舉行一次別開生面的歡送燒烤會。
草木飄香的夜晚,星光燦爛是大自然最好的燈光,赤色的空地是孩子們最自由的舞臺。我們圍坐著,看孩子們?yōu)槲覀儽硌葜植诘嬲\的節(jié)目,不少人悄悄地抹起了眼淚。
幸好有燒烤環(huán)節(jié),大家忙著教孩子燒烤,幫孩子張羅吃的,緩沖了許多傷感的情緒。
送走了孩子們后,我們一行人都沉默不語,散亂地坐在空地上,有人看夜空數(shù)星星,有人低頭畫圈圈。
熱鬧的音樂聲打破了這片沉默,是林棕放的《不如跳舞》。突兀的歌聲成功地引起大家的注意力,嬌嬌吼了一句,林棕你想嚇?biāo)廊耸遣皇牵?/p>
誒!今天七夕節(jié),大家別死氣沉沉的,來跳跳舞嘛。林棕?zé)o辜地說著。
跳就跳!誰怕誰啊!嬌嬌說罷便跳起來,妖嬈的舞姿惹得大家忍俊不禁。
別笑啊你們!一起來更精彩。林棕?zé)崆楦邼q地說。
在林棕和嬌嬌的帶動下,我們不顧形象,群魔亂舞。
歡快的節(jié)奏揮走了大家蒙在心上的塵埃,伙伴們在靜謐的夜空下肆意地跳著笑著。
肢體不協(xié)調(diào)的我胡亂扭了一陣,舉手投降,默默地退出熱鬧的人群。徑自走到小小的升旗臺邊坐著。
7
邱恒在這時也走了過來,坐在我的身旁。
我沒有看他。望著夜空,晃著腳,任思緒漫無邊際地流浪。
喏,給你的。他不知送哪里變出來的一束花來,遞給了我。
我低頭一看,花束里有滿天星,鬼針草,喇叭花,美女櫻等山里常見野花,看得出是主人硬拼出來的花束。
花在黑沉沉的夜色中散發(fā)著淡香,閃爍的星光將花朵上的夜露照得晶瑩透亮,一如我抬頭時對上邱恒望著我的眼神。
我驚喜萬分地接過花。哪來的啊這花?
今天陪村長出去買東西,在路上隨便撿的。他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
哇塞!第一次見到隨便撿的花這么好看!說完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伸手揉亂我的短發(fā),說了一句,傻丫頭。
新溪夜色涼如水,坐看牛郎織女星。
不遠(yuǎn)處有年輕人的笑鬧聲,微涼空氣,清新依舊。風(fēng)很溫柔,調(diào)皮地吹上我們的臉頰,拂過我們的發(fā)梢,仿佛想帶著我們一起飛,一旁的小草似起哄一樣的點著頭,我們就這樣靜靜地坐著。
聽說,今晚抬頭就可以看到牛郎織女在銀河相會,是真的嗎?我轉(zhuǎn)過頭來問邱恒。
我還聽說在瓜果架下可偷聽到牛郎織女在天上相會時的脈脈情話呢。珊珊怪聲怪氣地接話。
不知何時已躲在我們身旁的伙伴們,嘻嘻哈哈的出現(xiàn)。他們指著我手里的花,用曖昧的眼神看著我們。
我的臉?biāo)⒌鼐图t了,偷瞄了一下邱恒。他沒臉紅,但整個耳朵紅得令我想發(fā)笑。
瓜田架?乒乓球室的后面不就有嗎?林棕陰陽怪氣地說。
那咱們?nèi)ツ抢锫犅牽磫h。嬌嬌興奮地提議道。
別犯傻好嗎你們?邱恒翻了個白眼。
去嘛去嘛。我和珊珊不約而同地說。
盡管覺得去驗證神話傳說是一件很扯談的事情,但拗不過我們女生的堅持。一行人以邱恒為首打著手電筒,躡手躡腳地朝瓜田架走去。
8
我們踩著松軟的泥土,慢慢地在瓜架旁蹲下來,十二腦袋瓜擠在一塊。所有人內(nèi)心深處的童真被喚醒,幼時探險家的潛能被激發(fā),莊嚴(yán)得像是要揭開一個驚為天人的大謎底。
似乎被這莊嚴(yán)的氣氛所感染,原本還在說話的人也靜了下來。我們聽到不遠(yuǎn)處池塘邊的青蛙聲,風(fēng)吹動樹葉的沙沙聲,草叢中不知名的昆蟲聲,山間小溪的流水聲,甚至是村里老人的夜咳聲。
唯獨沒有聽到,牛郎和織女相會時的脈脈情話。
一陣寂靜后,邱恒忍不住說了句,傳說也就只能傳著說說而已,你們認(rèn)真?zhèn)€啥勁啊。
大家面面相覷,幾秒后,忍不住笑了起來,越想越好笑,越笑越大聲。 ? ? ?
笑聲回蕩在空蕩蕩的新溪小學(xué)里,飄向廣闊無垠的天空里。
或許會順著銀河的軌跡,傳進(jìn)牛郎和織女的耳朵里。如果他們存在的話。
嬉鬧完回到乒乓球室里,有人收拾著明天的行李,有人整理著支教以來的照片,相互吐槽著這陣子的事情。
北北,出來一下。邱恒走過來對我說。
我跟在他的后頭,來到一樓的教室。一推開教室的門,便看到白色的墻壁上滿滿的都是我的照片。
投影儀的光束明亮潔白,PPT設(shè)置了定時播放,逐張逐張的放映。吃飯的我,大笑的我,皺眉的我,排練節(jié)目的我,競選部長的我,參加校運會的我,靜坐發(fā)呆的我……
令我詫異的是,照片里除了支教期間的各種我,還有在學(xué)校生活的各種我。
? ?最后一頁幻燈片上面寫著,北北,做我女朋友好嗎?
? ?邱恒就站在我的身后,低聲細(xì)語,北北,可以嗎?
? ?我轉(zhuǎn)身,仰起頭看著他,眼淚猝不及防地落下。
9
所有我不曾在意的細(xì)節(jié)全都被邱恒的鏡頭捕捉下來了。記憶深處有一份系統(tǒng)備份,在看到幻燈片的那刻,開啟了一鍵還原,隱藏在大腦角落的文件在那一刻通通顯示了出來。
競選部長失敗,邱恒給我發(fā)了很長的短信鼓勵我。排練節(jié)目借不到演出服,邱恒陪我跑遍大學(xué)城找齊。校運會摔傷了腳,邱恒背著我去的醫(yī)務(wù)室。主持活動吃不上飯,邱恒給我買了面包和牛奶。在圖書館一直找不到的那本書,邱恒幫我借到的。絞盡腦汁做不出的編程題,邱恒一步步教我做。
他曾說過,無論何時何地,事無巨細(xì),只要我有需要,就可以找他。
事實是,我根本無需開口去找他,他就在那里,不動聲色地守護(hù)著我。
小教室里只有投影儀的光在亮著,邱恒眼神清澈且堅定看著我,向我伸出他的手,安靜地等待著我的答復(fù)。
我把手放進(jìn)他的手掌里,掌心傳來的溫度令人莫名的心安。
原來,比起天花亂墜的承諾,實際行動的守護(hù)才是最最打動人心的情話。
那夜七夕,我突然明白,并不是所有的情話,都是用言語來表達(dá)的。
所以,我們才沒能在瓜田架下聽到牛郎織女的情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