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再次見面是個很偶然的情況。
? ? 周銳正提溜著明天的早飯往單元門走,剛開門恍然看見腳下掠過一團黑影,往旁閃了一步,一沒留神就踩到了旁邊的花盆底,崴到了地上。
? ? ? 大冬天穿著厚實的羽絨服,其實沒摔到哪兒。周銳坐在地上,一邊收拾散落的面包和牛奶一邊往旁邊看,剛剛那團突然躥出來的黑影是一只黑色獵犬,此刻好像也知道自己干了壞事,立在一旁不住地搖尾巴。他伸出手摸摸狗狗的腦袋,“沒關系。”
? ? ? 從門內傳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大概是小狗的主人匆忙出現,拉著周銳站起來,“你還好吧?”
? ? “嗯,沒事,謝了。”周銳應聲,抬頭看了一眼。一張萬沒想到的臉出現在眼前,大腦霎時空白,一剎那間覺得自己回到了十二年前。
? “陳立農?”
? “周美銳?”
? ? 久違的外號比圖像更先進入反射區,周銳聽見這稱呼下意識就對著身邊人錘了一拳。
? ? 眼前人愣住,露出久違的標志性笑臉,“好久不見啊,銳大姐。”
? ? ? 陳立農,18年參加偶像練習生,19年在AQY九人團中出道,20年解散,21年以歌手的身份再次出現,而后日漸式微,一周前宣布轉入幕后。
? ? ? 當時周銳托著袋薯片歪在電腦前,嘴巴咔哧咔哧地嚼動,看到這個蹦出來的頭條怔住了。
? ? ? 又退了一個。當時那一撥人,還能在娛樂圈里站穩腳跟的掰著指頭數都不超過十個,卻有個在第一輪就被刷下來了的人,現在牢牢占了娛樂圈的半壁江山。常言道世事無常,那個圈子更是這套理論堅定不移的執行者。有的人拼了命地往里跳也不過只出了朵水花,濺一下就沒了;而有的人,不過是路過想看一眼,手指頭沾了滴水,就蕩出了層層波紋。他和陳立農,都是前者。
? ? ? 西西福斯日日推石上山,永無休止,身體面對毀滅沒有畏縮不前,但邁向高處的無休止掙扎已經將人碾碎,重墮地獄。那段日子真是太累了,周銳出來后再很少回想。人最怕的還是沒有希望的消耗,人生太短了,躲不過個生老病死,年少時憑著一腔孤勇向前,長大了免不了要考慮更多。
? ? ? 端著兩杯水走向端坐在客廳里的陳立農,周銳閑聊似的開口:“什么時候搬來的?”
? ? ? “今天,想換個地方喘口氣。”他低著頭,長劉海蓋住了眉眼,整個人顯出一種極消沉的氣場。周銳并不訝異,只沉默地挨著他坐下,輕聲道:“辛苦了。”這樣的疲憊實在太多,在訓練營的時候有,在那個圈子里面有,在外面的世界里也有,痛苦是人生的常態。
? ? ? “怕狗嗎?”冷不丁地開口卻是毫不相關的話,周銳順著陳立農的視線向下看,那只黑色獵犬正匍匐在兩人中間,于是再伸手撓了撓它的腦袋,“沒啊,就剛沒看清楚,這狗什么品種的?”
? ? “奧地利黑褐獵犬,經紀人的,今天順路牽過來玩兒。”
? ? “挺可愛的,能抱抱嗎?”
? ? ? 陳立農把狗狗抱起來遞過去,“它很乖。”
? ? ? 周銳溫柔地給小狗順毛,“叫什么啊?”
? ? ? “糖糖。” 喝了一口水,像是想起了什么,陳立農看向他,問道:“聽說當時結束之后,你去了國外,也剛回來?”
? ? ? “沒呢,回來很久了,當時讀完一年語言考了音樂學校,現在在音樂工作室打工。”柔韌得像個小嬰兒的生命體趴在腿上,周銳久違地感受到了一種柔軟的憐惜之意,遲疑了半天,還是猶豫著問:“你為什么會……”
? ? ? 電視機里面傳來觀眾歡呼吶喊的聲音,解說員激動到哽咽。又是一年冬奧會,18年的時候他還沒來得及看,就懷揣著惴惴不安踏上旅途。路上有人興奮不已,有人抱怨不堪,然后有的堅持,有的放棄。
? ? 像是早就知道會有這個問題,陳立農看著電視搖搖頭:“出生就是原罪,再說后來兩岸的關系也變得有些……我夾在中間,兩頭不是人,越走越艱難,沒辦法了。”
? ? ? political話語權從來不在無權無勢的年輕人手上,他們都是被迫接受者。周銳明白,憂慮地皺起眉頭,不知道該不該開口安慰。時運不濟比其他的原因更讓人無奈,恨都恨不得。
? ? ? “你怎么把頭發剪了?”那邊卻好似完全不放在心上,開口又是不相關的話題,還老是圍著他打轉。陳立農分外可惜地看著他的頭發,像是十分痛心的樣子。
? ? “你們十個有九個見了面都問這句話,煩人,我樂意行了吧。”周銳答得爽快,但其實當時怎么想的也有些忘了。節目結束之后就孤身去了國外,住在一個狹窄的小房間,有次發燒在床上躺了三四天,燒退了之后整個人都瘦了一圈,身上滿是汗味,散亂的頭發也令人心煩意外,一氣之下就自己理了寸頭。回國后又才開始慢慢蓄發,但再也沒長過耳朵。
? ? ? “我還是覺得你長發好看。”
? ? 周銳頗感好笑地看了他一眼,陳立農沒再繼續,隨口和他聊起其他人的事。跟誰誰誰還在聯系啦,那個人過得很好;有人真的出柜了;他啊,孩子都抱兩個了;星運如日中天的某位找他寫歌,經紀人還湊不要臉的想講交情,我什么時候跟他有交情了。
? ? ? 隨聲附和的時候想起多年前,幾十個人聚在小小的休息室里,有人驚呼:“銳哥好美。”此起彼伏的笑鬧聲拉回陳立農沉浸的思緒,定睛看向大屏幕,心口猛然一窒。
? ? ? 葉慈回憶初見茉德?岡昂時的場景,這樣寫道:“她佇立窗畔,身旁盛開著一大團蘋果花;她光彩奪目,仿佛自身就是灑滿了陽光的花瓣。”
? ? ? 天鵝在頭上鼓翼,他生,他死。
? ? ? 手機鈴聲打斷了兩人的談話,陳立農抱歉地笑笑,起身走到陽臺去接。周銳撫過糖糖的背脊,抬頭望向陳立農的背影,心想,是長大了,好像又高了一點,正應該是朝氣蓬勃的年齡 ,卻憔悴得跟他一樣了。
? ? “銳哥,我經紀人來了,我把狗給他牽下去。”
? ? 周銳把糖糖放回地上,送一人一狗出去,剛想關門卻被人抵住。“還有事兒?”探出頭去疑惑地看他,陳立農咧嘴笑道:“銳哥,我今晚能住你家嗎?”
? ? ? “……啊?”
? ? “我房間還沒收拾好,一堆東西,本來準備去經紀人那兒住的,但是明早還要過來挺麻煩的,你這兒……方便嗎?”
? ? ? 周銳想想還有多余的被子和床套,于是點點頭,“行,你拿洗漱的和睡衣過來就行。”
? ? ? “好。”
? ? ? ? 陳立農躺到床上的時候毫無睡意,十多年的藝人生活已經完全打亂了正常的作息,畢竟工作到凌晨三四點是常有的事,再累也得撐下來。
? ? ? 這地方不大,但清靜,安保不錯,他當時也是看中了這幾點才搬過來。周銳房子的布局跟他的差不多,房間里擺了架子鼓和鋼琴,把最大的房間拿來做了音樂室,亂糟糟的,但還是比當年的男生宿舍好得多。廚房像是常用的樣子,打眼一看東西齊全,瀝水框里還裝著一人份的碗筷和幾個小碟子。沒有女性用品,也沒有多余份的男性用品,看來目前單身。
? ? ? 那就好。
? ? ? 周銳是他年少時的驚艷,如同維特愛上夏綠蒂,少年人的愛欲蓬勃,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難言喻的美,觸及靈魂,震懾人心。但對于當時的他們來說,沒有什么比證明自己更重要。為了成功,他愿意放棄自己那點微不足道的悸動,以后會有很多機會的,美不止有他。
? ? ? 但命運二字最是叵測,拼命想要抓住的夢想放棄了他,可早已被丟下的愛情還沒有。
? ? ? 陳立農是被叫喊聲驚醒的,像雪山猛然崩塌一樣的動靜,險些一躍而起。冬天早上的太陽陰沉沉的,只透了微弱的,勉強能夠照亮視野的光。房內除了他自己劇烈的心跳和呼吸聲,沒有其他動靜,沒有其他生物對剛剛仿若在耳邊炸裂一般的喊聲做出回應。側耳傾聽,只能聽見風刮過窗戶的嗚嗚聲。大概是夢境。陳立農只能這樣認為。
? ? 心悸的感覺一時揮之不去,他起身趿拉著拖鞋走出去,客廳沒有人,整個房子還在處于夢境之中,被安謐的靜默籠罩著。走了幾步到了用作音樂室的房間,門大敞,周銳正趴在電腦前睡覺,發出細微的呼吸聲,屏幕還沒有黑,編曲軟件還亮著,看來剛睡。走進去將落下的毯子重新披到他身上,陳立農蹲下來,愣了一下,又退后一步盤腿坐下,仔細打量熟睡的人。
? ? ? 長胖了,黑了點,皮膚有點干,嘴巴也是。
? ? ? 陳立農手機里存著一張截圖,是周銳對著鏡頭笑的樣子。但這張照片被擠在相冊很后面的地方,這些年來他很少看。他喜歡閉著眼睛想象,畫出一張模糊的臉,撫摸他,親吻他。在他被失眠折磨的時候,靠著想象得到釋放,然后進入夢鄉。
? ? ? 然后周銳終于真實地出現在他面前了,陳立農剛剛蹲下的時候好像才意識到這一點,強烈的恐慌感直穿心底。他將記憶里的人美化得太好了,他不應該面對真實的。這讓人恐懼。心中幻想的無與倫比的美,竟然背叛了他。在他忙碌、潰敗、拼命討好、俯首帖耳、向世俗摧眉折腰的時候,那個輕松的、明朗的、光燦燦的少年,一度是他心里最為自豪的隱秘的存在,讓他能夠告訴自己,他和那些人是不一樣的,他永不會被社會的平庸所征服,因為他遇見過美,并且在好好地珍惜它。
? ? ? 但在剛剛那一瞬間,這一切全都崩潰了。他突然想起今早上把他驚醒的尖叫聲,那是夢里的自己。在那個夢里他和周銳貼面共舞,他想分開兩人緊貼的面部,好好看他,可他離不開,然后恐懼地發現周銳開始慢慢融進他的身體,最后只剩他一個人聲嘶力竭地叫喊,我愛你!我愛你!
? ? ? “陳立農?農農?超級農農?陳立農!”
? ? ? ? 猛然從回憶里拔出來,陳立農瞇著眼睛看過去,太陽終于冒頭,在房間里灑下一層細碎的光,面前站著一個人,面對他,背對光,那個遠不如記憶中美麗的真實的人對他伸出手,“你還好嗎?”
? ? ? 他站起來,忽地落下兩滴淚。
? ? ? 嚇得周銳手忙腳亂,不知道在自己睡覺的時候發生了什么事,他從沒看過陳立農哭,忙不迭地抽出兩張紙拿在手上,擦也不是遞也不是,哀嘆一聲:“你怎么了?”
? ? ? 眼前這個一米八幾的大個子男生握住他僵在半空的手,輕聲呢喃:“太陽。”
? ? ? “啊?什么?”
? ? ? 周銳看見陳立農抹干凈眼淚,彎月似的眼睛望進自己的眼里,“太陽太美了,照得我眼睛疼。”
? ? ? 想象固然無與倫比,但真實自有萬鈞之力。
? ? ? 周銳從微波爐里面端出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粥,放在陳立農面前,“趕緊吃,還以為自己起挺早的呢?從前天開始一睡就睡了一整天,嚇得我差點以為你昏迷。幸好昨天就給你煮了粥放冰箱里,睡那么久能不低血糖嗎?”陳立農吃了一口,熱流順著食道滑到胃里,令人踏實的落地感。一邊狼吞虎咽一邊口齒不清地說:“一整天,所以我從昨天睡到后天了。”
? ? ? ? “……你這么多年普通話真是一點進步都沒有。”忍不住吐槽了一下這混亂的邏輯水平,但看著他吃得十分滿足的模樣,周銳滿意地點點頭,哼著歌走到浴室去洗漱。
? ? ? 陳立農將碗筷洗凈放進瀝水筐,瞥見冰箱上的黃色便利貼,“餓了冰箱里有粥吃”,順手揭下來放進衣服口袋里,然后走去臥室把床鋪整理干凈,一邊收拾東西一邊看有沒有遺漏。床頭柜的臺燈旁邊多了一個保溫杯,他確定之前是沒有東西在那兒的,因為睡覺之前他盯著臺燈發了很久的呆。杯子里是溫嘟嘟的甜水,陳立農忍不住喝了一口,嗓子被泡得軟乎乎的。
? ? ? 周銳洗完臉睜開眼睛,看見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在后面的人,嚇了一跳,還不等他開口,陳立農就搖搖手上的杯子,搶先道:“謝了,這里面泡的什么,很好喝。”
? ? ? “麥冬,桔梗和甘草,這個泡了對嗓子好,你喝了啊。”
? ? “嗯,喝了一點。”
? ? “餓狠了別一口氣吃太多,到時候胃疼。”周銳對著鏡子涂涂抹抹,卻難以忽略身后站著個人的不適感,特別是當那個人比你高了大半個頭并且一直看著你笑的時候。“你老盯著我干嘛。”
? ? ? “你好看。”
? ? 看著鏡子里面的自己,周銳覺得這孩子別是幾年過去近視變瞎子了吧,“清醒點,你確定要對一個長了二十斤的老男人說這種話?”話說完只見陳立農還是瞧著他抿嘴笑,感覺自己成了個在學校被校草盯上的小姑娘。這個比喻讓周銳一陣惡寒,啪地把面霜拍在臉頰上,狠狠搓揉了幾下。
? ? ? 陳立農也不再逗他,轉身出去進了廚房,“吃牛奶燕麥粥嗎?”
? ? ? “吃!”
? ? ? 等周銳吃完早飯已經差不多十點,他昨晚只睡了幾個小時,但也不太困。“走吧,我幫你去收拾你家去。”
? ? ? 陳立農正看著外面發呆,聽了笑著點頭。
? ? ? 他的新房就在周銳樓下幾層。雖然搬家公司已經把大件家具都已經收拾好了,但等兩人把所有東西基本歸置完畢,也早已過了午飯時間。周銳坐躺在沙發上喘氣,瞄了眼時間,“叫外賣,想吃什么。”
? ? “都可以,想吃辣的。”
? ? “吃火鍋嗎,味道挺好,讓他們打包送樓上去煮。”說著,火鍋的味道就勾起了周銳的饞蟲,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拿手機開始點菜。
? ?“黃喉,鵝腸,肥牛,嫩牛肉可香,點兩份吧。”一邊念菜名一邊吞口水,周銳卻突然笑起來,打趣道:“哎,你現在點外賣熟練了吧?”
? ? ?陳立農躺在他旁邊,吃吃地笑,“對,點遍每個酒店周圍的所有館子,外賣真是件偉大的事業。”
? ? “蟹肉棒,藕片,土豆……你還要吃什么嗎?”
? ? “差不多了,就這些吧。”
? ? “行 。”
? ? ? 兩人又在沙發上躺了一會兒,然后上樓。周銳催陳立農去洗個澡,自己把電磁爐和鍋拿出來擺在客廳里,打開空氣凈化器。等陳立農收拾好,火鍋已經開始突突地冒泡。所有的菜被整整齊齊地擺在桌上,把他給驚了一下,“你是把服務員都叫過來了嗎?”
? ? ? 周銳正抱著換洗衣物往浴室走,一邊關門一邊回答:“對啊,我是大老板嘛,叫頓火鍋就當突擊檢查了。”
? ? ? 飛快地洗完澡沖出來,從冰箱里拿了兩罐啤酒扔給陳立農,早已饑腸轆轆的兩人顧不得再說什么,涮毛肚燙鵝腸下牛肉,唏哩呼嚕大吃特吃。吃到肚皮撐得圓滾滾,才閑下心說話。
? ? “房子明天叫家政阿姨過來打掃下再住吧,今晚先住我這兒,唉,累死了。”
? ? ? 陳立農自然是很爽快地應下,摸著肚子想起自己剛剛的問題,“銳哥,這家你開的?”
? ? ? 周銳喝著啤酒點頭,“嗯,開了有幾年了,找了人在管,我也輕松點。”
? ? ? 陳立農這么些年來也多少投資了一點產業,并不感到奇怪,只是想起周銳當年離開練習生節目的時候喊出的“豪言壯語”,覺得可樂。
? ? “藕片不太新鮮,蟹肉棒的供應商居然不通知我就換了。”周銳咂咂嘴巴,臉上少了幾分懶散,從桌子下面摸出筆和小本子,邊念叨邊寫,“立農,你覺得味道怎么樣?”
? ?“挺好的。”捻起一塊已經煮得軟爛的土豆,陳立農應道。
? “你先吃,我去解決點事。”說完就拿著小本子,走到陽臺去打電話。
? ? 陳立農打開電視,開著最小的聲音邊吃邊喝,聽著從外面傳過來的厲聲呵斥,有點驚訝。
? ? 其實一開始沒覺得他有變多少,還是那個熱心的,愉快的人。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好像跟十年前沒有差別,無數次恍惚間都以為還在從前,可能離節目剛結束一兩天,兩個人出來搭伙過日子。但剛剛從未見過的嚴厲的周銳,讓陳立農清醒過來。他們已經離開對方生活很久了,在獨自生活的十二年里,誰都不知道誰經歷了什么,成了什么,只留下一堆結果讓他想象。
? ? ? 周銳打完電話走進來,“吃飽了嗎?”看著陳立農點頭的樣子,覺得很是乖巧,忍不住想摸摸他的頭,手伸到半空中方向一轉搭到了肩上,“那你休息會兒,我去店里看一圈兒,東西你看著收拾吧,不想動就放那兒等我回來。”交待完走進臥室,把家居服換下,穿上長羽絨就出門了。
? ? ? 陳立農吃得真是有點撐,坐在地上看了一會兒電視節目,乏善可陳,于是起身將火鍋料倒進垃圾袋,鍋碗瓢筷挨個兒放進洗碗機,裹上羽絨服出門倒垃圾。然后現在,站在門口發愣。
? ? ? 今天一天實在是太過于舒適自然,這些場景像是早已經歷過無數次一樣,讓他忘了自己是剛剛搬來、多年不見的客人,關門出去的時候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根本不知道電子鎖的密碼。
? ? ? 無奈,想著周銳現在說不定正在訓人,也不太好問他,于是走下樓回自己的家,打開手機考慮了一下,對著窗外拍了一張不甚清晰的照片,配文,“帶著火鍋味的幸福~”屏蔽了周銳。
? ? ? 屋子很暖和,肚子飽飽的,明天也沒有通告等著自己,一種松弛的幸福感包圍了他,像是整個人泡在了溫泉水里,陳立農覺得愜意極了。
? ? ? 有車有房有可以愛的人,夢想也曾實現過,還有了新目標,值得憧憬的未來。
? ? ? 再難找到比這更讓人舒適的幸福了。
? ? ? 周銳把事情處理完看見了陳立農發來的消息,回家的時候順路把在沙發上呼呼大睡的人領回家,熬夜寫歌的困意終于姍姍來遲,正想躺下睡覺的時候,接到了來自岳明輝的視頻通話。
? ? “啥事。”點開接聽就是卜凡一張臉占了整個屏幕,周銳都懶得打眼細看,只半張著眼睛靠在床上。
? ? “陳立農住你那兒去了啊?”聽見問話猛然一個激靈,周銳環顧四周,瞪著卜凡道:“凡子,你往我家里按監控了啊?我可要報警了。”
? “滾犢子。”山東青年最近也不知道又跑哪兒混去了,一嘴的大碴子味兒,“他朋友圈兒,配圖不你們小區嗎?”
? “嗯?”周銳點開陳立農的朋友圈,并沒有看到有更新的消息。接著又點開卜凡發過來的截圖,確實是,這個視野的照片,應該是在他自己家照的。
? ? “還是老岳看出來的,陳立農……那個什么,退了之后搬你那兒去了?沒聽說你們之前有聯系啊。”手機的主人岳明輝終于露了小半張臉,被卜凡摟在肩上打游戲,掙扎了一下又被摟了回去,干脆就著那個姿勢目不轉睛地盯著游戲機。
? ? ? 周銳閉了閉眼睛,相當不想看對面相隔千萬里都能閃瞎自己的兩人,“他前天搬小區了,住我家樓下,剛巧碰見。”
? ? “那么巧,哎,老岳,我們也去那小區買套房子吧。”眼看卜凡又要把話題扯到十萬八千里去,周銳及時制止了他們的談話,“行了行了,凡子我困得很,昨晚寫歌一晚上沒睡,不跟你閑扯了。”
? ? “嗯,下次到北京記得找我啊,出來聚。”
? “沒問題。”說罷和岳岳打了個招呼,周銳關上手機就開始睡覺,沾上枕頭迅速陷入了沉睡。
? ? ? 他正在做夢。
? ? ? 穿著熟悉的粉色衛衣站在房間里,蔡徐坤正敷著面膜背歌詞,錢正昊跟在旁邊,一如每一個熟悉的日日夜夜,讓人不確定夢到的是哪個時間。
? ? 不等他想完,身體就已經邁出房門,走出寢室樓。是晚上,像是剛下過雨,冷得沁人。他一邊哆嗦一邊向外走,這條路應該是去便利店的,他想著。身體和思想完全不在一個時間線上,大腦像是寄居在自己的身體里,擁有意識但無法控制,身體獨立于意識而活動,奇妙的感覺。
? ? 場景忽而一轉,他已經提著一袋東西走在回來的路上,馬上要走到寢室樓下,身體卻轉向另外一條路,繞到了一個建筑合圍的角落。
? ? 這是什么時候發生的事?
? ? 腦袋正在努力回想,身體又向前邁了一步,角落里站了個人,剛剛沒有發現。指間閃著微弱的光,寥寥煙霧環繞在手上。
? ? “陳立農。”他聽見自己驚訝的聲音。
? ? ? 陳立農掐滅了煙頭,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擦肩而過。
? ? ? 夢境紛亂,下一秒他又已經回到寢室,錢正昊正和幾個人圍坐在一起,火鍋在小桌子上正冒著香氣,咕嚕咕嚕地翻滾。“又吃火鍋,小心被罰。”嘴巴告誡,心里卻覺得奇怪,這是什么時候的事?他不記得正昊又再次犯禁。
? ? ? 走近幾步蹲下來,對面被煙霧朦朧了面孔的人抬起頭看向他,是陳立農。不像剛剛在外面一樣冷漠又銳利的眼神,陳立農現在像是被蒸騰的熱氣融化了,對他笑得極甜,“銳哥。”
? ? ? 睜眼醒來時是凌晨,周銳摸出手機看了一眼,正是所有人都在熟睡的時間。昨天估計不到八點就睡著了,但也不至于這么早醒過來。起身去客廳倒了杯水喝,沒有開燈,就著昏暗的月光坐在椅子上,思緒漫無目的地四處晃蕩。剛剛是做了個夢吧?努力回想了一下,好像是,勉強還能記得真切。
? ? ? 非常逼真的兩個夢,讓他幾乎模糊了自己的記憶。這兩個場景有發生過嗎?應該是沒有的。真假半摻的夢境讓人難以分辨,但這兩個場景里面的陳立農太過于陌生,并不是記憶中的那個人。
? ? ? 其實在練習營里他和陳立農沒有什么交集,大概就是同在一個班但并不熟悉的同學,一種絕對談不上親密的關系。雖然兩個人都算是那種開朗的自來熟,交好的圈子也多有重疊,但他們倆,怎么說都不能算是好友,所以今天卜凡才那么驚訝,而周銳發現陳立農的朋友圈屏蔽了他也不覺得奇怪。因為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覺得兩個人應該就是這種關系而已。
? ? ? 可能除了陳立農。從早上莫名其妙地哭了之后,陳立農就立刻開始自然地親近他,像兩個人一直都生活在一起,熟悉又親密,讓周銳也不知不覺地陷了進去。但那個朋友圈,其實不是不能讓他看見的一句話,卻獨獨屏蔽了他(可能也不止他,但是有他),周銳有點捉摸不透。他是不想讓自己看見嗎?可他對卜凡他們開放;可若是想要讓自己看見,為什么又不直接給他看呢?
? ? ? 陳立農把這條動態變成了一個符號,遮遮掩掩地傳遞給他,讓他不得不對其進行破解。周銳想不通,盤算了一會兒也不想為難自己,上了個廁所又回到房間繼續睡覺。
? ? ? 第二天周銳叫了自己熟悉的家政阿姨過來打掃衛生,當天晚上陳立農就搬回去了。按理來說,現在的小區不像以前的家屬院子,就算住對面也很難得有機會見面,但他們倆卻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一會兒約著吃個飯;有空出來打打球;最近靈感卡住了,你幫我來看看歌,一來二去,有空的時候倒是隨時都在一起。
? ? ? 因此,兩人最近的朋友圈重合率太高,周銳接到了無數老熟人的問候,或是直接了當,或是曲折蜿蜒,問他們倆是怎么回事。然不論親疏遠近,他一概回復,巧合。
? ? ? 巧合地住在了一個小區,巧合地時常見面,巧合地興趣相投,于是巧合地愿意跟對方在一起,風花雪月,浪費冬日時光。
? ? ? 元旦過后,周銳去參加一個專輯的錄制,在錄音室關了十多天,總算是先告一段落,回家狠狠睡了一覺,剛醒來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時候,接到了朋友的電話。
? ?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肯定要見面啊,剛巧我這邊忙完了,晚上過來。哎哎,等等,我今晚帶個人過來。不是,什么女朋友男朋友,就一個……一個朋友,帶他過來看看。好好,我收拾了就去。”
? ? ? 時間已經是晚上八點過,起來洗個澡稍微收拾一下,從上到下裹了個嚴嚴實實去樓下敲門。
? ? ? 陳立農正好在家打游戲,聽周銳說要去他和別人合開的小酒館,當即答應,一起出了門。
? ? ? 是個還算清凈的地方,在酒吧一條街上的拐角處,不大熱鬧但是位置還不錯,兩人到的時候里面已經坐滿了。周銳進門的時候看了眼外面的海報,轉頭對陳立農說道:“待會兒十點來的樂隊不錯,有耳福了。”
? ? ? 熟門熟路地進去走到休息室,周銳跟一個扎著馬尾的女人打了個招呼,對陳立農介紹:“留學時候認識的朋友,學服裝設計的,跟我合伙開了這家店。”又對設計師笑笑,“陳立農,你認識的。”
? ? ? ? 設計師穿得很隨意,黑色的高領毛衣西裝褲加平底牛津鞋,常見的打扮,原本叼了根煙站在角落,看見陳立農過來立馬按滅,伸手握了一下,“你好。”
? ? ? “你好。”
? ? ? ? 打完招呼之后周銳開始與設計師攀談,大概是很久沒見了,一直在聊日常瑣碎。周銳也有意識地想把陳立農代入他們的聊天,但他的反應一直淡淡的,只偶爾回應,不太接話。
? ? ? ? 設計師的眼神看過來,在和陳立農兩人眼神對接的時候笑了笑,而后抬起胳膊搭在周銳的肩上,倚靠過去。周銳也自然地靠近了一點,以便于撐起她。
? ? ? 陳立農神色不變,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眼神飄過去看一眼,又轉回來。
? ? ? 設計師挑起周銳的頭發,吹氣一樣貼在他耳邊說道:“怎么頭發這么長了,又要留著嗎?”
? ? ? 周銳看了眼,“最近忙,忘了剪,長得還挺快的。”
? ? ? 說著又撫上他的臉,在下頜那兒來回摩挲,“瘦了。”
? ? ? “廢話,你在錄音室待上半個月也得瘦。”
? ? ? 又瞟了一眼陳立農,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設計師將頭埋到胳膊里,靠在周銳身上止不住地笑,“噯,銳銳,今晚的樂隊遲到了,幫個忙,上去唱幾首。”
? ? “不去,遲到了就扣錢,隨便放點兒音樂湊合一會兒不就行了。”周銳不想攬事兒,立馬回絕。
? ? “這是你的店哎!能不能負點責。”
? ? “一走就走幾個月的人好意思這么說嗎,要不是店長能干早垮了,你愿意你上。”毫不客氣地回嘴。
? ? ? 設計師不依,又是撒嬌又是立誓,最后忍無可忍地站起來,剛想發火又看見陳立農正坐一旁跟個沒事人一樣,于是繞過周銳,“農農呢?幫個忙好不好,就唱兩首,兩首啦。”手還沒搭上就被周銳在半空中拍下來,橫眉立對,“行行行,我上我上,事兒多。”
? ? ? 陳立農冷眼瞧著周銳被拉到化妝鏡前開始弄妝發,心砰砰跳得飛快,又喝了一口酒硬生生地忍耐下來,沒有摔門而去。
? ? ? 頭發燙出柔軟的弧度,涂了粉底掃上眼影,妝面快要完成,設計師卻停下來,拿出手機看了一眼,嬌聲道:“糟糕,我有事要跟店長說,農農,你會不會畫眉毛和嘴巴啊?”
? ? ? 被點到的人一愣,猶豫著點頭,立馬被拉到周銳身后。設計師將眉筆和口紅放在他手上,囑托道:“那后面的就拜托你了,我有點事要處理。”說完就揚長而去,留著周銳坐在鏡子前翻了個白眼。
? ? ? 心里正唾棄著那個女人今晚的造作,回過神來陳立農的臉已近在眼前。右手拿著眉筆,手腕懸空,正細細描繪。呼吸帶著濕潤的熱氣噴在他的臉上,周銳低下眼不敢再看,臉上蒸騰起熱意。一邊胡思亂想打了腮紅應該是看不出來,一邊調動起全身神經,感受觸碰。
? ? ? 他手很穩,極快地就描完了一只眉,退開看了一眼,添補幾筆,又開始畫另一只。呼出的熱氣像是過了火一樣,溫度高得驚人,讓周銳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發燒了。接下來是嘴唇,他看了周銳一眼,擰出口紅,在嘴唇中央輕點幾下,然后伸出食指,慢慢地推開,暈到邊緣。
? ? ? 周銳忍不住往后靠,退開了點距離,看了眼鏡子立馬站起身,有些尷尬地笑笑,“我先出去看看音響。”
? ? ? 陳立農看著他匆匆離開的背影,又抬起沾了艷色的食指細細端詳,擦去,緊緊攥住揉成一團的紙巾,緩緩吐出一口氣。
? ? ? 出去的時候周銳已經抱著吉他上臺,酒館的燈光很暗,他又挑了個幾乎照不到的地方,拍拍話筒。
? ? ? “我是周銳,鬼迷心竅,獻給所有人。”
? ? ? ? 曾經真的以為人生就這樣了
? ? ? ? 平靜的心拒絕再有浪潮
? ? ? ? 斬了千次的情絲卻斷不了
? ? ? ? 百轉千折它將我圍繞
? ? ? ? 有人問我你究竟是那里好
? ? ? ? 這么多年我還忘不了
? ? ? ? 春風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
? ? ? ? 借著黑暗,周銳遠遠看向陳立農,他正站在吧臺旁,一動不動地看著臺上,看著自己。雖然知道他不會發覺,但周銳還是躲開了視線,埋著頭輕聲唱。
? ? ? ? 是命運的安排也好
? ? ? ? 是你存心的捉弄也好
? ? ? ? 然而這一切已不再重要
? ? ? ? 我愿意隨你到天涯海角
? ? ? ? 雖然歲月總是匆匆的催人老
? ? ? ? 雖然情愛總是讓人煩惱
? ? ? ? 雖然未來如何不能知道
? ? ? ? 一曲唱罷,掌聲稀稀拉拉地響起來。周銳避開話筒松了口氣,極快地瞟了一眼那邊穩穩站著的身影,而后轉過頭狠狠瞪著正坐在臺下笑得欠兮兮的設計師,咬牙切齒地從牙縫里面擠出一句話:“下一首,那是個去死的好日子,獻給一個人。”
? ? ? 設計師夸張地捂著心口故作哭泣,然后又轉身對著陳立農遙遙示意。
? ? ? 陳立農舉杯回應,一口干完了手中的威士忌。
? ? ? 不顧周銳在臺上吃人的視線,設計師聳肩表示無奈。
? ? ? 等周銳下臺,陳立農也不知喝了多少,臉紅彤彤的,一臉的悶悶不樂。周銳嘆口氣,對著跟過來的設計師告別,“滾去找你女朋友去,死gay。”
? ? ? 示意店員把陳立農先扶到車上,扛了一晚上的人終于忍不住了,抓緊周銳低聲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陳立農啊啊啊啊啊啊,老娘追了十年的農農啊啊啊啊啊,趕緊的,給我他微信號,還有私房照!”
? ? “滾滾滾。”周銳今晚真是被氣得不行,“什么鬼私房照,還微信號,收到消息的時候你就被拉黑了好嗎!”
? ? ? 設計師聞言上下打量了一下周銳,挑眉,“喲,知道別人喜歡你啊,那還裝。”
? ? ? “關你什么事。”眼看周銳是真不耐煩了,設計師走近幾步,抱住他,“你這人,可憐。”?
? ? ? 周銳頓住,“等我想想。”說完拍拍她的背,轉身離開。
? ? ? 點燃煙狠抽一口,設計師吐出煙圈,嘖嘖感嘆:“男人就是麻煩。”
? ? ? 說完想起什么,猛地一拍桌子,惡聲道: “你才是死gay!”
? ? ? 等周銳坐到車上,陳立農看起來已經清醒,不再表露出明顯的情緒,只看著車外沉思。
? ? ? 周銳心里也揣著事兒,沒有多問什么,沉默地點火啟動。到了小區停車場,旁邊人冷不丁地開口,“她是gay?”
? ? ? 聽見他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陳立農又默了半晌,“我也是。”
? ? ? 說完就開門上樓,只留下周銳一個人在車上。
? ? ? 周銳仰頭靠在駕駛座上,盯著車頂,四下寂然。
? ? ? 怎么能給回應呢?這些年,他過得還行,不能算不開心,沒有得到很多的愛,但至少還有點錢,供父母生活無憂,供自己好好做歌。就是,還行。自己也早過了茫然無知,對喜歡自己的人的示好一無所知的年齡,他早已察覺,只是不能說。
? ? ? 雖然不知道兩人的關系是怎么跨到這一步的,但周銳甘之如飴。他不過是個平凡人,有了愛意自然忍不住靠近。他既想顯得可憐,又想顯得了不起,想維持基本的自我尊嚴,以顯示道義上的優勢,但又想引出對方關切的詢問。他半推半就,欲拒還迎,卻又不肯說愛,故意欲言又止。
? ? ? 但愛情的奉獻免不了一出終場戲,人不能永遠蒙在鼓里。時機一到,哪怕死死塞住兩耳,聲音也還是震顫空氣吃進心里,無從防止。
? ? ? 周銳鎖好車回到家,躺在沙發上蜷成一團。
? ? ? 他不會再愛我了。
? ? 本以為至此之后他再不會來,結果到了第二天陳立農端著早餐上門,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對著呆住的周銳說道:“昨晚做的面包,味道還不錯,試試嗎?”
? ? 一晃又是十幾天,街上開始慢慢冷清下來,各家商鋪張燈結彩,新年快到了。
? ? “銳哥,今晚做水煮魚嗎?我下午跟經紀人哥去水庫釣魚了,好大一條。”
? ? ?周銳掃了一眼微信消息,回了一段:“嗯,行,你順便把調料包買回來,我今下午把你說的那段鋼琴加進去了,回來的時候聽聽。”
? ? ? ? “好。”
? ? ? 陳立農坐在副駕駛上,笑得露出大白牙,眼睛都起了褶。經紀人也被他帶得心情很好,忍不住問道:“最近挺好的?”
? ? ? “不錯。”?
? ? ? “從我帶你開始,就很少見你這么開心了。”他是五年前從另一個資歷尚淺的經紀人手上把陳立農接過來的,那時候他的星途剛到頂峰,已經是一個已經非常成熟的偶像了。熟練地控制表情,發出驚嘆、表示祝賀、裝作靦腆、表現可愛、用功刻苦。經紀人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不知道他放松下來的真實模樣,后面見了,也多是他坐在椅子上,面無表情地滑動手機,或者望著外面不發一語的樣子。“前兩年我一直擔心你得抑郁癥,很想讓你去醫院看看。”
? ? ? 陳立農撲哧一下笑出聲,“哪有那么夸張啊,哥,我只是太累了而已。”
? ? ? “我知道,但是我看著你走過來,知道多不容易,所以才會很擔心。”
? ? ? “嗯,是挺不容易的。”陳立農收斂了笑意,轉頭望著窗外飛速劃過的風景,“不容易也沒辦法,犧牲過那么多人了,我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不要就不要了吧。”
? ? ? 經紀人沉默了半響,轉頭說起另一個話題,“什么時候回家過年?”
? ? ? “銳哥走的那天。”
? ? ? “……你真要追他啊?”
? ? ? “真的。”就算那人膽怯到不敢回應,可沒關系,他從未想過要得到什么最終收益。他儲存了很多很多的愛,可以都給他,如果不夠,他可以再失眠一晚上烤出香噴噴的面包,蒸暖自己的心,捧上樓獻給他。
? ? ? “好吧,新年到,祝你情場得意,萬事順遂。”
? ? ? ? 周銳正小心地剃魚刺,聽到電視機里面熱熱鬧鬧的歡慶歌聲,看向坐在對面的人,“你什么時候回去?”
? ? ? ? 陳立農自然是不知道的,跟著反問回去。
? ? ? “二十九吧,就后天。唉,我都不想回去的,老是催我結婚,有什么好結的,真是煩……”
? ? ? 陳立農開口打斷了周銳的話,放下筷子,正色道:“銳哥。”
? ? ? “怎么了?”
? ? ? “我們晚上看部電影吧。”
? ? ? “哦。”閉著眼睛翻了個白眼,又戳了兩筷子魚肉,周銳開始厭煩自己。故意說出這種話來干什么,你不敢答應,又何苦撩撥他。
? ? ? 很久之前的電影,93年上映的喜宴,曲折蜿蜒的中國故事在美國背景里上演。李安的片子,周銳沒有看過。
? ? ? 看了一分鐘,周銳分外無語地看向身旁的陳立農,“你沒下字幕?”陳立農疑惑,“你聽不懂?”
? ? “聽不懂美國人念中文。”男主角高偉同的男朋友賽門是一個醫生,剛剛在給病人檢查身體,說著說著拗出幾句奇怪的中文,聽得周銳后知后覺地發現沒有字幕。
? ? “他剛剛說,青山本不老,為雪白頭;綠水本無憂,因風皺面。”
? ? ? 周銳點頭,“你看過?”“嗯。”
? ? ? 賽門有雙很美麗的眼睛,眼白干凈,眼瞳清晰。他很可愛,舉手投足都帶著少年一樣的稚嫩感。周銳覺得很熟悉,“賽門很像你。”
? ? ? 陳立農很意外,這部電影他看過好幾次,卻從來沒有這么想過。“那你像高偉同。”
? ? ? 高偉同是趙文瑄演的,年輕時候的他非常的好看,身姿挺拔,即使套在寬松的美式西裝里也顯得出類拔萃。周銳很高興,順口問道:“為什么?”
? ? ?“斤斤計較的爛好人,而且,你也已經步入中年了。”注1
? ? ? 周銳很生氣,踩了他一腳,扭著脖子哼了一聲,不再理會。陳立農悶笑,也沒再說話。
? ? ?高偉同來自臺灣,和賽門是一對同性戀人。雖然已經定居在美國,但還是逃不掉父母的催促,在壓力和賽門的建議下,和房客葳葳假結婚,迎接到美國參加婚禮的父母。
? ? ? 葳葳是個很有風情的女演員,頭發濃密,眉目挺正,跟著高偉同去機場接父母的時候,穿著一條紅色波點連衣裙。
? ? ? 周銳稱贊,“這裙子挺好看的。”“嗯。”
? ? ? 高偉同和葳葳在父母的強烈要求下舉辦了一場中國式婚禮,在照相館兩人肢體僵硬地站在相機面前,攝影師不住地要求兩人親密一點,要看起來很甜蜜。
? ? ? 周銳對這樣的拍照向來是避之不及,看也看得分外難受,“這簡直就是攝像機下的我。”
? ? ? 葳葳正貼向高偉同,兩人以一種親近的姿勢緊靠在一起,陳立農搖搖頭,“不,這是蔡徐坤和王子異。”
? ? ? “……哈哈哈哈哈哈。”周銳笑得拍腿,好容易才停住,“他們倆不是跑美國結婚去了嘛,唉,想當初,整個訓練營的人都天天看他們談戀愛,真是讓人生氣。”
? ? ? ?雖然是部練手的片子,但李安非常地會抓重點,這場在美國的中國館舉行的婚禮,氣氛真實得讓人不適。
? ? ? 你正見識到五千年性壓抑的結果。這句臺詞周銳聽過,但也萬沒想到是李安自己在電影里客串講出來的。周銳倚在陳立農肩上,皺眉,“一場驚悚的婚禮。”
? ? ? 陳立農也偏頭靠著他,眼神冰涼涼的,“有想過怎么結嗎?”
? ? “……沒有,不太想。”
? ? “哦。”
? ? ? 再到后面,高偉同假戲真做,葳葳懷孕,賽門和他激烈爭吵,父親住進醫院,所有事情進入了一個死胡同,偉同終于向母親坦白。
? ? ? 最后卻是個完美大結局,父母回到臺灣,葳葳決定生下小孩自己撫養,賽門和偉同和解,在互相隱瞞中,幾代人之間達成了一個微妙的平衡。
? ? ? 周銳看完之后心情很差,沒再多說什么,沉默地回了臥室。
? ? ? 陳立農關掉電視,然后從桌上拿了一個蘋果,削皮之后小口地啃。很脆,不甜,不好吃。吃完丟進垃圾桶,走到周銳臥室門前敲了兩下,“我先走了,明天我就回臺灣,年后見。”
? ? ? 周銳趴在床上,聽見關門的聲音有點生氣,又有點傷心,卻又沒法開口。陳立農今晚上很反常,周銳早看出來了,可他不能說。陳立農在求個結果,他在問他愿不愿意愛他。
? ? ? 他不知道。
? ? ? 退出舞臺后,周銳一度變得很悲觀。他覺得這個社會很討厭,它要你勤奮上進,要你家庭美滿,要你事業有成,要你人生美滿,要你賢良方正,還要你左右逢源,這太令人厭煩了。他感到厭倦和恐懼,不想蒙著眼一頭扎進去,變成現有秩序的共犯,可他改變不了,所以心灰意冷,覺得孤獨。
? ? ? 然后他尋求過愛。將欲望當做愛情,性事之后卻愈加痛苦,身體緊密依偎,內心卻荒蕪清冷。幸好他還有音樂,音樂和愛聯結在了一起,在樂譜中加入渴求和痛苦,構建出自身的存在,將自己題寫進樂符編織的空間里,罩了個嚴嚴實實。他從這種自我隔絕中品味到了快感,但是,潛沒在水下的人也需要空氣,他快要窒息了,開始需要一個人把他拉上去。陳立農不是第一個在岸邊出現的,但他是周銳愿意睜開眼睛看見的第一個人。
? ? ? 欲望是舉起雙手,男性生殖器的形象;需要是稚童的模樣,向他張開雙臂,渴求交纏。
? ? ? 今晚,他張開了雙臂,但周銳在被撕裂的現實前退縮了,他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需要他。他混沌在黑暗的世界中,不知道影子是否需要白晝。
? ? ? 三十早上一起床,周銳就跟著周媽媽忙得團團轉,煮起香腸臘肉,蒸好香甜的糯米飯,貼門聯掛燈籠,再一個一個地打電話拜年,準備紅包算算賬,吃完年夜飯就拉上周爸爸,開車去最近的寺廟上香。讓兩位老人先去排隊買香燭,周銳繞到遠點兒的地方把車停好,再慢悠悠地往山上晃。每年三十,信佛的人就突然多了起來,像隨著Y軸無限延伸的函數線,周銳被人群擠得東倒西歪,仰天翻白眼。進了廟門更是一片汪洋的人海,周銳給父母發了消息,就溜到了人稍微少點的園子里,找個地兒坐下來發呆。
? ? ? 兩三天不見,他覺得陳立農可能不要他了。之前一聲不吭地就走了,今天回了數百條消息回到手酸,但沒有一條是他的。心臟突然收縮,壓得人怪不舒服的。掏出手機盯了半響,周銳選擇妥協。
? ? ? “喂。”“嗯。”
? ? ? “你……你,你吃了嗎?”“……吃了。”
? ? ? “我也吃了。”“哦。”
? ? ? ? 陳立農真是一點都不溫柔,一點都不像賽門。周銳氣鼓鼓的,說話反而流暢起來,“我昨晚看了一代宗師,章子怡在里面真漂亮,特寫才發現她眼睛里居然有顆痣,宮二好適合她,她跟馬三……”
? ? ? “你也有。”
? ? ? “……嗯?有什么?”
? ? ? “你眼睛下面,有顆痣。”
? ? ? ? 好不容易扯出的話題又瞬間卡殼,周銳沉默片刻,“我有話跟你說。”
? ? ? ? “我愿意。”
? ? ? ? 我愿意將我的溫情、我的呻吟、我的焦灼、我的愛給你。
? ? ? ? 我愿求你的愛如空氣,如真諦。
? ? ? ? 哪怕前路艱辛。
END
注1:“你已經步入中年了。”這句話是賽門對高偉同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