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人家,從小的飲食教育就是「一點點,菜不要混在一起,清清爽爽,小碟裝的才精貴秀氣」。再加上媽媽做菜的方式總是最實誠的那種,只有主菜,沒有配菜。所以,炒蝦仁就是一整盤的粉,土豆絲就是一整盤的黃,不摻半點別的色彩,也不加半分別的食材,連蔥花都不太用。所以每次去叔叔阿姨家做客的時候,看著別人家做出來的菜紅紅綠綠的,總覺得特別新奇。但媽媽總是自豪自己做的才叫貨真價實,真材實料,烏賊就是烏賊,魚片就是魚片,青椒木耳這些小鬼,怎么攀得上主菜的臺面?
后來去了北方,立春吃上了春餅,去店里,點上醬肘子、鹵牛肉、炒扁豆絲、木須肉,包進薄薄的春餅里,一大口咬下去,各種滋味在嘴里奏響轟鳴,隨之美妙的回聲在后腦勺反復回蕩。朋友們和我相視無言,嘴里都塞得鼓鼓的,哪顧得聊天小酌,談天說地。置身于喧騰熱鬧、人來人往的館子一隅,我們顧不得左右,只是全心全意地包菜裹餅,然后大口饕餮吞咽。
而要說吃春餅,絕對不能不點的,就是炒合菜。「春初早韭,秋末晚菘」,韭菜、豆芽、肉絲、雞蛋、粉絲、木耳同炒,加少許醬油和食鹽調味即可。韭菜的辛香、豆芽的脆爽、肉絲的油脂、雞蛋的綿軟,再加上粉絲的筋道滑潤,紅黃綠白,一口便嘗盡百態。雖說這是「咬春」的菜式,但因為在秋天吃到過幾次香得讓人驚艷的韭菜,再加上天寒,熱菜易涼,還是踩著上桌的節奏,就著熱騰的鑊氣,才是溫暖心肺的一餐。所以天涼的時候,我也常常會動念炒上一大盤。堆得像山丘一樣的鮮亮合菜,有一種祖母般的慈祥感,好像總在跟你說,別傻坐著,敞開肚子,嘩啦呼啦大吃一頓吧!真是讓人無比安心的食物啊!
而每周總有那么一天,會需要一鼓作氣,清空冰箱里的各種剩菜。半截的胡蘿卜,三四根刀豆,殘余的幾片白菜葉子,孤零零地躺在透明的擱板上,寂寞寒涼。用剩的食材,像是幼兒園排演《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時總是扮演樹的那個孩子一樣,默默無聞,沒有光芒,似乎也悲傷地不被期待。不過,精打細算的主婦不會浪費一絲一毫的食材,泡幾個香菇,同胡蘿卜、刀豆、油豆腐一起切絲,煎一小塊雞胸肉撕成條,最后再蓋上一個半熟的煎雞蛋,最適合一人食的午餐了。和需要快炒然后立馬起鍋的韭菜、豆芽不同,胡蘿卜、刀豆和白菜還是略微燜煮軟爛才更為入味鮮香。蔬菜一起下鍋,翻炒之后,倒入泡發香菇的水和雞絲,讓雙重的鮮味慢慢滲入蔬菜的纖維肌理,隔著鍋蓋都能聞到升騰起的蔬菜香。而將煎至半熟的雞蛋蓋上這一盤合菜之后,輕輕一戳,流溢而成的柔滑汁液,甚至讓人萌生出上嘴舔盤的沖動呢。
更極端的情況是,睡了懶覺的慵懶冬日周末,陽光好像也退散了出門買菜的勤快勁兒,這時,我就會泡發上常備的香菇、木耳、黃花菜、腐竹,解凍一大塊瘦肉,打上三個雞蛋,配上幾根刀豆,終于也能抱上佛腳,順利過關。摸著圓滾滾的肚子,才能有氣力好好想想,晚上試個什么新菜才好呢?
啊,對了,合菜上桌,必備的就是黑胡椒罐,配合著騰騰熱氣,勢必得撒上超級足量的胡椒粉才對味。我習慣把胡椒磨得稍粗一些,享受半碎的顆粒在唇齒間爆發的快感,連胃里都是暖暖的。記得平洋松子說過,胡椒是「暴力的、粗野的、破壞性的,但味道中蘊藏著一種不變的氣派,世界上再沒有其他類似的香辛料了。正因如此,胡椒才能親密無間地融入其他任何的味道中」。不同于辣椒的熱烈,花椒的搶鏡,胡椒是冷靜的調料,總是靜靜地端坐于餐桌的一角,然而喀拉喀拉,手握著研磨瓶轉動的一瞬間,就能迸發出此般華麗的夢幻光彩。真是像極了那些留在了冰箱一角的半截胡蘿卜和三片白菜啊。
后來一想,不僅僅是炒合菜,世界各地應該都充斥著這種一鍋盡攬的平民食物吧,韓式的石鍋拌飯、意大利的煙花女意面、日本的壽喜燒,都是平民大眾們利用手邊可得的食材、炊具幻化出的果腹料理。
一絲一毫的食材都有其生命 ,有其價值,有智慧的人愛護它們,善用它們,它們也報之以奇跡。世界上,處處都存在著像那些食物一樣可憐殘破的畸零人們,躺在冰箱或者竹筐的角落里,講著自己的故事,等待著自己的奇跡。渺小得有些讓人難以記起,也似乎便宜得可以隨手即棄,但它們真的是無用的、低等的、毫無價值的嗎?在地鐵里,在地下室里,在每一個沒有暖氣的寒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