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膏糖

“梨膏糖,梨膏糖,甜甜脆脆入口香。走南闖北嘗一嘗,來來往往歲月長……”明明是同樣的歌,明明是同樣的梨膏糖,卻再也嘗不出曾經的味道。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題記

(一)

時至今日,我依然記得我們相遇那天的情景。

那天風很大,是個黃昏。我剛剛從專門脅迫小孩子乞討偷盜的組織中逃出來,一抬眼便望見了你:彼時你正挑著一個擔子,兩頭各掛著一個大大的草皮框,嘴里不斷吆喝著“梨膏糖,梨膏糖,甜甜脆脆入口香……”看起來頗有些少年老成的味道。筐子上的兩塊花皮舊布完全無法阻隔香氣的傳播,我忍不住咽咽口水。稍稍猶豫了下,我手腳麻利地向你靠近,趁你和別人寒暄時偷偷將手伸進你的筐子里,正如我之前常常做的那樣。

卻不料,你遠比那些看似精明的大叔大娘要厲害。這種小偷小摸,我已經很久沒有失手過了。可你,眼睛甚至都沒看過來,便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穩穩當當。待到和別人說完話后,你才轉過身來,有些惡狠狠地沖我吼道:“哪里來的野孩子?小小年紀學什么不好?帶我去見你爸媽!”

或許是因為餓得厲害,又或許是因為聽見了“爸媽”這個詞兒,那時的我竟忘了自己是個偷盜不成被人當場抓住的小偷,“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我沒有家長,也沒有親人,我連名字都沒有,你還能怎么樣!”氣鼓鼓地看著你,仿佛犯了錯的是你而不是我。

可你卻并沒有因為我的無理取鬧而生氣。你愣了愣神,眼睛里好像有一層霧氣,似乎是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過了一會兒,你忽然揚一揚嘴角,輕輕從筐子里挑出一塊梨膏糖放在我手心,說道:“你也是一個人在流浪嗎?那么,以后就跟著哥哥好不好?”

我詫異極了,不明白你為什么肯收一個蠻不講理的小偷作弟弟。仰起頭,看著你溫柔的眉眼,我忽然不想再弄清楚原因。我用力地點點頭,希望得到那種渴望已久的安定和溫暖。

? ? ?你替我取名“阿陽”,并且給了我一個小小的掛墜,上面正刻著一個“陽”字,我暗暗地想,這是不是希望我的人生從此充滿陽光。

(二)

? ? 你的家很小,一張床,一個灶臺,一個勉強可以用來制作梨膏糖的桌子,便幾乎沒有其他的東西了,卻也足以成為一個避風的港灣。這時我才知道,你父母雙亡,但是不愿意去孤兒院,從小就靠自己賺錢生活。原本還有一個弟弟阿陽,卻在一次人流中走丟了,之后就再也沒有他的下落。大概,你把我當成了你的親弟弟,我有些難過,原來自己只是個替代品;又有些慶幸,幸好如此,你才肯收留一個蠻不講理的小偷。我捏著你送的那個小小的掛墜,我想,以后我就叫阿陽,就是你的弟弟。

? ? ?洗凈、去核、去皮、加糖……你動作嫻熟地制作梨膏糖,很難想象眼前的人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你取一塊剛剛完成的梨膏糖放到我嘴邊,還未咀嚼我就已經覺得唇齒留香。那是我吃過的最美味的東西。直到很多年以后,我也再沒有嘗過那樣的滋味。

? ?自從我成了你的弟弟,每天的大街小巷,便總是傳來我們兩個悠長的歌聲:“梨膏糖,梨膏糖,甜甜脆脆入口香,走南闖北嘗一嘗,來來往往歲月長……”你手藝高超,臉上又總是掛著溫和的笑,所以我們的生意一直很好。叫賣了一上午后,我們就會在學校門口等待著學生們放學,往往這個時候所有剩下的梨膏糖都會被一掃而光。而且每當這個時候,都會有一些女孩子偷偷地盯著你。大概在她們眼中,作為小販的你一點也不輸于她們的同學。

? ?可是每一次,賣光了所有商品的你看上去并不開心,你總是將目光放到學生們的身后,投進那所學校里。起初我不明白,可是日子久了,我不可能不明白。看著學生背著書包一蹦一跳地上學,放學后跟同學們一起買塊點心邊吃邊走回家,這看似尋常的事情對于你我來說又是多么地可望而不可即。上學的渴望在我的心里日漸扎根,學校那扇大門之后的世界是怎樣的呢?讀書又是什么樣子的體驗呢?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這是我根本不可能解開的疑惑。解決生存問題已是艱難,又怎么可能有機會去上學呢?

? 直到你帶我走進興欣小學教務處的那一刻,我都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你說:“哥哥已經錯過了讀書的年紀,阿陽就替哥哥去學校看一看好嗎?”你溫柔的目光中略帶有一絲懇求,讓我根本無法拒絕,況且我也真的很想要上學。可是,我又怎么能去呢?我本就是你的拖累啊!

? 但你顯然沒有給我選擇的機會。學費你已經繳納,書包課本也早已準備好,就這樣,我成為了一名小學生。我不再陪你一起在大街小巷中叫賣,我開始每天按時去往學校讀書。而你的生活似乎沒有多少變化,只是睡得更晚了些,因為要制作更多的梨膏糖才可以維持生活。

我拼了命地讀書,那時候我天真地想,我一定不會辜負你,我要用心讀書出人頭地,將來報答你的恩情。

(三)

? 平靜的生活并沒有持續多久。對于那個犯罪集團來說,逃出控制的小孩無異于一枚定時炸彈。在我每天安逸上學的同時,他們在這座城市翻了天似地尋找我。終于,他們發現了興欣小學,發現了我。放學的鈴聲響起,我剛出校門,甚至還沒來得及弄清發生了什么,就被他們帶了回去。

? ? 在組織里待了那么久,我知道自己面臨的下場早已不是挨打挨餓那么簡單。過去的幾年間,我見過不少試圖逃脫的孩子,他們被抓回來后,大多是被慢慢折磨,最后斷手斷腳成為殘疾,甚至有人從這個世界永遠消失。而我,也不會是例外。

? ? 明明選擇從組織里逃出來的那一刻,我已經完全做好了面對一切的準備。可是現在,我又開始害怕起來。就像深海里的一條魚,起初覺得能有機會躍出海面看一看外面的陽光,此生便再無遺憾。可是見到了陽光以后,它卻舍不得離開了。

? ? 出生在深海里的魚啊,注定屬于黑暗。憑什么貪戀陽光的溫暖呢?我覺得自己太不知足了。

? ? 此時的你一定已經發現我失蹤了。你會怎么做呢?我竟隱隱有些期待,你會來找我嗎?可是,你根本找不到的吧!不,你還是不要找我了,你也不過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就算找到了,在這種犯罪團體面前又能怎么樣呢?

? ? ?所以當你出現在我身邊的時候,我的驚訝超過了一切。你是齊天大圣嗎?你是怎樣找到我的,又是怎樣迷暈這一群人的,我不知道。正如我不知道,學校里那些無從解決的事情,從同學關系到學業難題,為什么你總是可以輕而易舉地幫我搞定,你,似乎無所不能。

? ? 被他們抓住時我沒有哭,被毒打時我沒有哭,可是現在,我卻忍不住哭了出來。

? ? “好啦好啦,男子漢哭個什么。”你拍拍我的頭,一如既往的溫柔。

? ? 我還以為,永遠也見不到你了。我在心里默默答道。可這個時候的我根本不敢說話,一說話,就會繼續哭出來。

? ? “喏,這個給你。”你似乎是看穿了我的想法,從懷里掏出一串小鈴鐺放到我手心:“只要你搖一搖它,天涯海角,哥哥就會出現。”

? ? 我捏著小小的鈴鐺,比捏著之前的那個掛墜還要小心。這是真正屬于我的東西,我想。

? ?“小心!”你突然沖我喊道。電光火石之間,我看見你徒手接著一把匕首,血液緩緩地從你手掌流下來,一滴一滴。

? ? 你沒辦法弄到專門的迷藥,所以藥效很差。不過這一會兒,已經有人醒了過來。你將拿著匕首的人猛地向后一推,他身上到底還有著藥效,冷不防就被你推到在地。“快走。”你邊說著邊拉起我的手朝外跑去。

? ? 這個沒有風也沒有月的夜晚,我注定要用一生去銘記。身后一大群人浩浩蕩蕩地追著,天上星河高懸,耳邊隱隱傳來警車的汽笛聲。你手上的血,一點一點染到我身上,清晰可見。

? ? 還有你的聲音,不變的溫潤:“別怕,哥哥在。”

(四)

雖然流了許多血,但那晚你傷的其實并不重,更幸運的是警方已經成功搗毀了那個組織。

“不用再害怕了,晚上好好睡覺。”包扎的時候,你輕描淡寫地說道。

原來你一直都知道。我埋下頭,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動。幾乎每天晚上,我都會做噩夢,夢到現在的這一切其實才是個夢,什么時候夢醒了,就發現自己還在那個組織里。而且我不敢讓你知道我在做噩夢,不想讓你發現我卑劣的過去。

卻不想,你一直都知道,只是假裝不知道。

而現在,好像再沒有什么需要擔心的了。我覺得渾身上下都暖洋洋的,真好。以后的日子,我們一定會過得很好很好吧。

那個周五興欣小學提前放學。我想著要比你先到家偷偷躲起來,等你回家后好嚇你一跳。回到家后,卻發現門是虛掩著的。

你提前回來了嗎?還是……

恐懼頓時爬上了我心頭。會不會那個組織的人并沒有完全落網,現在過來報復我們了?

我躡手躡腳地靠近,把耳朵貼在門上,全神貫注地聽里面的動靜。

溫文爾雅的男聲,是你。聲音聽上去不緊不慢的,看來沒事。我正要放心地推門而入,你下面的一句話卻生生讓我整個人定在了原地。

“嗯,以后他就交給你們了。”你語氣淡淡的,聽不出有任何情緒。

“我們擔心,他會離不開你。”陌生的女人聲音是那么刺耳。

“阿陽一直很懂事。他那邊,我來說,不用擔心。”

你的語氣里甚至沒有一絲不舍。我猛地推開門,看著你,瞪著你,眼睛卻漸漸濕了。

“你們先回去吧,這里交給我。”你對站在一旁的那對陌生夫婦說道。

我和你就那么靜靜對視著。待到那對夫婦已經離開了好一會兒,我才終于開口問道:“為什么,哥哥?我們兩個就這樣,不也挺好的嗎?”

“挺好?”你聲音一頓,然后道:“對,對你來說可能是挺好。可是對我,呵——”你嗤笑著搖搖頭,然后嘴里吐出兩個字:“累贅。”

累、贅?我默默念叨著這個詞,說不出話來。

你熟練地點起一支煙,我愣住了,因為我竟沒有發現你什么時候開始吸煙了。然后我又聽你說道:“我想清楚了。我的親弟弟已經找不到了,替代品再怎么像,也不是真的。對了,把那個掛墜還給我吧”

替代品?這三個字重重地敲打著我。

以前聽人說過,得到了就會想要更多。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它的含義。原先我明明很樂意充當一個替代品,可是現在……

“在你心里,我一直都只是替代品嗎?”我聲音已經顫起來,既慌且怒。

你的臉讀不出任何的喜怒哀樂。你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們到底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好聚好散,別搞得像仇人似的。”

我忽然間怔住了。我這才意識到,一直以來都是你在照顧我,現在即使不愿意了,我也決沒有怨恨的道理。

我自嘲地笑笑,自己根本從來沒有為你做過什么啊。

我只是個累贅罷了。

我掏出那個掛墜,遞給你。我知道,從這一刻起,一切已經結束了。

這個夢,該醒了。

(五)

我跟著新的家庭來到了另一所城市,新父母對我很好,我可以每天坐著車上學,可以經常買新衣服,想吃什么零食幾乎都可以吃到。交了許多新的好朋友,甚至心里有了暗暗在意的女孩。生活,比以前好了太多太多。

過去的一切都已成為回憶,成為不堪回首的往事,這其中當然也包括和你在一起的時光。

我漸漸開始記不清那段日子了。畢竟那段日子里,我真的很小。除了在某些時候——

“梨膏糖,梨膏糖,甜甜脆脆入口香。走南闖北嘗一嘗,來來往往歲月長……”悠長的吆喝聲在小巷中回蕩著。

這歌聲實在太難忘,總是可以再度勾起那些沉睡的記憶。我走上前去買了一包,雙手略微有些顫抖地打開包裝紙,取出一塊放到嘴邊輕輕咬了一口,依舊甜蜜無比,熟悉無比。

可是,當糖完全被融化之后,卻多出了一絲苦澀。

以前的味道終究再也嘗不出了,就像我再也見不到你一樣。

即便想起你,記憶里你的臉也總是最后離別那天的樣子,不羈、冷漠、決絕。我努力地想要記起你溫柔的模樣,腦海里卻怎么都勾勒不出。我想,你的目的達到了,這些年我一直過得很快樂,沒有絲毫的負擔或是歉疚。

現在的我終于能夠明白你的良苦用心。你說我是“累贅”,這不過是為了讓我安心離開的說辭。你知道,你能做的到底有限,我那時還小,還有機會重新擁有一個真正的家庭。

所以我要努力過得快樂一點,再快樂一點。至于你呢,就深埋在我的心底,偶爾的偶爾才去想起,這樣才不會辜負你的用心。

但,就算我知道當初的自己是那樣的不懂事,我卻一點兒也不后悔自己的決定。因為我們之間,真的只會彼此拖累。我的離開,也是對你最好的選擇。

我緩緩地揚起嘴角,從口袋中掏出那個晚上你送我的鈴鐺,輕輕搖了搖。我記得你曾說,天涯海角,只要我搖一搖它,你就會出現。

現在,你沒有出現,但你一直都在,不是嗎?

一陣秋風起,路邊那棵紅色楓樹上的葉子紛紛揚揚地飄下來。哥哥,如今我已有了一個完整幸福的家,只是你呢,是不是仍像這漫天的樹葉一樣,在風中飄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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