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久以來,我都為小說的第一句著迷。說來這是小時候養成的習慣,印象最深的是一天晚上翻開《雪國》,讀到第一句:
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車在信號所前停了下來。——川端康成《雪國》
讀完就忍不住合上了書。不是看不下去,而是“太美了,請停一下”。隧道、夜空的黑,與雪的白,在打破了靜寂的火車的哼哧哼哧行進聲中,都模糊了,悠長悠長。小說末尾火海墜樓的一幕,也和開頭做了個神秘的呼應:一切歸于沉寂,歸于徒勞,“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凈。”
另外印象深刻的還有:
在很長一段時期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
說不清為何這句會觸動我。我在翻開這本書之前并不知道普魯斯特是個什么樣的人,但讀完第一句便隱隱意識到這是個病人。所以觸動我的也許是同情心吧(當然我沒有讀完這本書)。
后來我自己開始寫小說,才懂得第一句有多么難。如普魯斯特那簡單的一句,寫不出來就是寫不出來。
第一句難寫,是因為它責任太重,分量太重。我相信許多創作者在立心寫下第一句之前,就已經大體知道這篇小說的氣質的。于是,第一句要統攝全篇氣質,真是難為。
雷蒙德·卡佛談過這個問題。他的準則是“充滿奇跡與可能性”,以此為依據,他寫出的一個開頭是“他正在吸塵時,電話響了。”確實充滿可能性。
而在充滿可能性的同時,第一句還要給人一個大體的關于類型的印象。比如卡佛的這個開頭,大家會容易接受這是個關于日常生活的故事。而“他正在吸塵時,電話炸了”,就有可能是懸疑、驚悚,或者“他正在吸塵時,芭芭拉炸了”就變成科幻或網文。
卡佛有篇《一件有意義的小事》,絕倫,而開頭一如以往是無聲無色:
周六下午,她開車去了購物中心的那家面包店。
卡佛式的開頭,開門見山,當下直給,似乎全然不予讀者以緩慢進入的周旋余地。這是典型的現代化的開頭,在古典時代無法想象。古典時代無論中西,都大量運用說書人的口氣,開頭都說“這個故事我是從哪里哪里聽來的”或者“誰誰誰過來了,跟我談了這么一回事”。這類開頭更多考慮的是實利功能,一來增加可信度,二來拉開作者與故事的距離,尤其當故事涉及怪力亂神黃賭毒時,要劃清界限。在中國,這種實利就更加明顯一點。明清話本小說是給說書人按著來說的,往往都有定場詩和一段長長的楔子,說書人在定場詩和楔子后作停歇、賣關子,就可以向觀眾收錢了:想聽本文,請先付款。這套路今天還在用。
說起說書人,令我想起芥川龍之介。他的短篇小說非常好,在日本文學史乃至世界文學史都是一個過渡時期的大師。他接上了日本從古代到現代的文脈,但未脫開說書氣。
各位,我現在住在大阪,就給大家說一個大阪的故事吧。——《仙人》
談起禪智內供的鼻子,池尾地方無人不曉。——《鼻子》
像堀川大公那種人物,不但過去沒有,恐怕到了后世,也是獨一無二的了。——《地獄變》
八成是元慶末年仁和初年的事吧。不管哪朝哪代,好歹跟這個故事無甚關系。——《山藥粥》
不是說不好。芥川的開頭有他的風格,籠統地可稱為一種親切感,而稍欠味道。
第一句即便不能動人心魂,至少也要奪人耳目。并非說要多夸張多矯情,而是讓人感覺“里面有故事。”
眾所周知,作家寫作家,很容易制造出最垃圾的文字。一篇小說如果以“克拉格掐滅香煙,撲向打字機”這樣開頭,估計在美國沒有哪個編輯會想讀第二句。——理查德·耶茨《建筑工人》
耶茨是短篇大師,也是開頭的大師。他作品最妙之處是整篇小說的統一感,從開頭到結尾,氣質貫穿,沒有讓人出戲的廢話。然后我在網上搜到了這樣一個開頭:
時序之入冬,一如人之將老,徐緩漸近,每日變化細微,殊難確察,日日累疊,終成嚴冬。——阿蘭·德波頓《旅行的藝術》
這就算是廢話,造成極大的閱讀障礙。翻譯者是和德波頓有多大的仇呢?這段看似華麗的開頭里面沒有一個字是準確的。“徐緩漸近”四個字都是一個意思,后面還要跟上“每日”這個重復表示時間的詞,后面又有“日日”;又話說“累疊”這個詞怎么回事?字典能查到?“確察”呢……
這句子立意是感嘆、咨嗟的,也許由一位老人說出,帶點無奈或悔恨,但上述翻譯完全不著調,變成“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矯情,以至于我覺得下面會出現以“顧里”、“宮洺”為名的人物……
矯情是罪過。第一句就開始矯情,那是病危。隨便翻開一些網絡小說,看第一句,你就看到文字的ICU。這里不表,想說的倒有一句:
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文章,如同不存在徹頭徹尾的絕望。——村上春樹《且聽風吟》
小說是好的,我重讀了有十數次,而每重讀一次就愈發覺得這一句扎眼。
同樣扎眼的還有:
在這種陌生的感情面前,在這種以其溫柔和煩惱攪得我不得安寧的感情面前,我躊躇良久,想為它安上一個名字,一個美麗而莊重的名字:憂愁。——弗朗索瓦茲·薩岡《你好,憂愁》
“洛麗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惡,我的靈魂。洛一麗一塔:舌尖向上,分三步,從上顎往下輕輕落在牙齒上。洛一麗一塔。”——納博科夫《洛麗塔》
我開始對一些格言式的、有著大量形容詞(同時很長)的或排比式的開頭懷有戒心。說得太多,界限就多,留給我的空間也越小了。比如納博科夫那一句,“生命”“光”“欲念”“火”“罪惡”“靈魂”,全是概念,詞語很多但內容很少。打個比方,如果你要應聘一個文案,你問:“納先生,你會如何推廣我們的全新品牌洛麗塔呢?”“啊,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惡,我的靈魂”……你不會想見他第二次。
至于形容詞,我比較信服一個說法:找不到準確詞語的人才會大量使用形容詞。尤其是在中文,詞語的量大,詞語的組合也自由,形容詞往往顯得累贅。簡潔而準確應該是中文的先天優勢,這樣一來,也就能追求所謂節奏感這玩意了。
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只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只黃狗。——沈從文《邊城》
沈從文這段是不是很像“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廟里……”讀起來很舒服,文段中七個“一”字朗朗上口,從“四川”一直到“單獨人家”,從大到小,這些“一”字串了起來。
看過許多開頭,愈發覺得準確的難能可貴。有一些準確到了極點,便練成一股教人害怕的洞透力,比如:
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而我卻不知道。——奧爾罕·帕慕克《純真博物館》
有時候,我認為我永遠不會離開道拉多雷斯大街了。——佩索阿《惶然錄》
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樣的,不幸的家庭卻各有各的不幸。——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
是的,我自己親眼看見古米的西比爾吊在一個籠子里。孩子們在問她:西比爾,你要什么的時候,她回答說,我要死。”——艾略特《荒原》(長詩,非小說)
當然,還有卡佛那一句:
你們在相遇之前也曾愛過別人
這句不是開頭,但我能想象到如果用這句來開篇會是多么陰險毒辣的一件事。
以上提到的小說我大多沒有讀完,那些讀完的小說反而想不起開頭。開頭太好有時也矛盾,讓人不肯往下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