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八好當氣難受

徐老大坐在炕邊,已經很少有人還戴這種狗皮棉帽子,毛都沒多少了,軟踏踏地放在炕邊上。他坐得靠里,炕沿卡在腿彎處,兩條腿懸著,一雙棉水烏拉鞋,因為外面下著雪,鞋還在滴滴答答地滴著黑水。兩只手抄著袖,后背彎著,低著頭,一臉的心酸與無奈。

他應該走了很長時間的路,謝頂的腦袋濕漉漉的,額頭窄又光光的,此時也亮亮的。黑乎乎的臉,雖然低著頭,腫眼泡的小眼睛不時的往上掃視著屋里人,額頭便出現更深的抬頭紋。

對于這個突如其來的客人,一家人很驚訝,是親戚,但幾乎未登過門。老太太急忙讓孫子去喊孩子大爺過來。

外屋開始忙活做飯了,一定得留徐老大吃飯的,他是孩子姑父的哥哥。

“喲,大哥,你咋有功夫來串門?”寶順一進屋就熱情地說。

徐老大噌地站起來,帶著濃重的山東口音說:“寶順,俺是有難處嘞!”這個難字發了四聲后,更讓人覺得難處不是一般的難了。

“哎呀!快做快做!”寶順拉著他坐下,自己也坐在旁邊。這時,寶發也走了進來,拉把椅子,坐在炕梢柜邊。

老太太在炕頭急忙說:“老大,出啥大事了?要不拍電報讓你兄弟來家?”

“白的了,白的了,說話了他尼有工作要忙,俺呢找嫩么家兄弟就能幫俺解決。”他慌忙說,好像怕馬上就會打電報去伊春一樣。

“咋的了?拉饑荒了?”馬上年關了,看他這么急,都會往錢上想。

徐老大忽然禿嚕禿嚕啜泣起來,漸漸地發出強忍著的嗚咽聲,他身體都跟著抽泣聲顫動,不停地用襖袖子擦著淚水,幾乎無法說出完整的話來。只聽他在呼哧呼哧的間隙中,含糊不清地在喉嚨里發出因哭而變出的怪聲:“俺要憋屈死了……窩住火了……活不得了……”

一個六十來歲的大老爺們,忽然唔啕啕哭成這樣,娘三個面面相覷,找不著合適的話來勸慰他,因為也不知從何說起。但心里都跟著難受起來,他哭的樣子很是讓人跟著難受。

徐老大是個苦命之人,和寶順的老妹夫正國從小沒有父母,他們的叔叔用挑子挑著兩個弟弟,他就跟在后面,從山東挑來,投奔他嬸子的舅舅。后來老二去參軍從此失聯了,生死未卜,到現在也沒找到,還不知什么原因。那時窮的,帶著干糧,不知走了多長時間,才走到了東北。正國后來參軍提干,復員分配到了伊春金礦局。老大一直在離這里四里多地的譚莊務農。他二十多歲那年回了一趟山東,帶回來一個山東女人結了婚,如今孩子們都大了,日子也相對寬裕了。今天突然來到這里,一定是遇到啥過不去的坎了。

接下來徐老大極其痛苦,又語無倫次,斷斷續續地讓屋里的人都聽明白了,家里真的出大事了。

他管媳婦叫老婆子,這“勞破子兒”的叫法,把女人叫得很卑微。而這里的人都叫她山東婆子。即使她不是山東人,是河南的也一樣這么叫。據徐老大意思,山東婆子外面有人了,當然,他沒這樣說,他說的比較難聽,他說她養漢了。說他開始也沒注意,也不知多長時間了,這也是他很痛苦的原因之一,不知老婆子從什么時候就已經給他戴了綠帽子了。這幾個月閑時侯,他晚上出去跟屯子里的人看紙牌,每天回來的都比較晚。突然有一天停電了,點蠟玩一會兒太累眼睛,就提前散了。他走近大門口,因為全屯子停電一片漆黑,都走到大門了才看清墻頭有人探頭探腦,他剛要問誰,山東婆子從屋里閃了出來。他們就隔著墻頭嚓嚓咕咕,說什么也聽不太清,好像說了老大回的晚,幾點幾點沒啥事一類的詞。后來老大著急聽內容,就往前湊,被他們發現,就結束了。

從那次以后,徐老大開始不露聲色地觀察老婆子。他發現山東婆子行為鬼祟,神出鬼沒的。一整就找不見人影,晚上也不愛上炕,睡得很晚,一趟一趟說上茅房,出去沒時候回來。山東婆子也在處處防備他,用徐老大的話說就是“可猖嘞!”

“可猖嘞”(殼唱累)的意思,大概是狡猾多端,鬼奸詭詐,或者就是不是善類,是心腸歹毒,反正是個厲害角色的意思。

徐老大發現山東婆子有說道后,不敢離開家了,他心憋屈的要爆炸了。他覺得在六十來歲的年齡遭到老婆背叛,讓他措手不及,又十分不解,也心有不甘。他不知這一切都是為什么,因為不知道原因而更加痛苦糾結,甚至憤怒。

“這幾個月,對于俺來講,簡直是熬纏了幾輩子兒。這么大歲數也不能離婚了呀,怕丟人了呀,可也不能由著她胡搞吧,沒法子了,就天天盯著。想不明白,不知道他們多咱拉呱上的,琢磨著被狗男女騙了這老些時候,心里堵得上不來氣兒。”他使勁捶打著胸口,發出嘭嘭的響聲,還竄著灰塵。

徐老大說實在沒法子,他把和鄰居之間的墻,抹上了大便。因為是冬天,也不能壘墻加高,抹了大便后又把玻璃碴子尖朝上扎在上面。他用了最笨,也認為最有效的方法阻止他們墻里墻外。可是,盡管是冬天,還是臭氣熏天。孩子們都不滿意,鄰居女人還來找他罵街。他不敢告訴她,他怕把事情弄得無法收拾,他只想安安穩穩過完余下的日子,只要老婆子不再找人,他就不深究。

可是,這樣都沒有阻擋住奸夫淫婦。現在柴草垛都在屯子外,因為有一年柴草垛失火,借著風勢連上了房子,燒了十多家,所以屯子里不讓垛柴禾。他們利用去抱柴禾的機會,也要偷偷摸摸干那磕磣事來,每次回來衣服頭上都沾滿草葉子,他認為一定在柴草堆里打滾了。“老婆子現在開始捯飭了,下晚兒還抹粉,抹的噴兒香。俺不管揍聲么去,她就領人回家,真是防不勝防,趕上游擊戰嘞!俺怎么辦呢?沒有法子嘞!任他們合起伙來熊人么!”

徐老大想探探山東婆子的底,看她還在不在乎他。就跟他假裝分開住,她要是在乎他,就會有所收斂,只要她收收心,那他也把這一頁翻過去,既往不咎。可是呢?徐老大說到這里,忽然失控地又嗚嗚地哭得淚流滿面,鼻涕老長。

寶順和寶發的兩個媳婦正在外屋做飯,齊齊地站在門口,被眼前這個傷透心的男人感染了,也跟著齊刷刷地流著淚。

“誰能想到啊……她原來,原來正是等著俺走這一步呢。”徐老大吸著鼻涕,說:“俺前腳搬出去,她后腳就把人招炕上來了。俺夜里起來想撒么撒么她做啥呢,正好看見她坐在炕邊,被已經捂好了,枕頭……都放好了……可猖嘞!無情無義,為啥這樣對俺嘞!小小子還沒結婚,這樣俺都不敢死去,可這咋活呢?活不……下去啦!嗚嗚……”

這山東婆子,寶順他們都認識,可發生這樣的事真是始料未及,既驚訝又唏噓,真是沒想到啊,這么大歲數,這人也會說變就變了,咋能出這種事呢?俗話說“苦命難甜。”真的是,這徐老大,一生悲苦,如今熬的孩子們都大了,咋就老了老了還遭受這窩囊氣呢。

“大哥,你說句話,你想讓我咋辦?你想咋辦?”寶順看他冷靜一些了,說。

“寶順,俺知道嫩不是一般人物。這南北樂屯,誰不知嫩的名號。嫩早些年給文生搶媳婦的事,俺們那都傳到了。俺就是想讓嫩幫俺們主個公道,就是打離婚,得也弄明白,不怕嫩們笑呼,俺是想忍了,都這么大歲數了,老婆子要是回心轉意,俺還想過下,都這歲數了咋整呢!”說最后幾句話時,徐老大是下了多大決心,從他顫抖的嘴唇,和蹦起的腦筋就能看出來,心里有多難受,且多矛盾,又有多么激烈的思想斗爭。

飯好了要擺桌時,徐老大忽然站起身,紅著眼睛說:“俺真是一口東西也咽不下,酒也不能哈,俺走了,日頭偏西了,要是下晚兒前不到家,老婆子不知又會干聲么?”說著臉上的肌肉都抽搐了,小眼睛原本就小,加上愁苦抽抽著臉,又哭了半天,腫眼泡變得又腫又鼓,像兩個熟透了的紅杏。

知道挽留無濟于事,寶順只好送他出門,多方囑咐讓他寬心,說了解一下后,就替他想辦法,幫他周全一下。又叮囑他回去暫且忍耐,千萬不要沖動做傻事,也不急于一時。

徐老大千恩萬謝地踉蹌離去,從背影都能看出他極其悲涼和傷心的心情。

“沒想到,這山東婆子是這種貨色,多大歲數了啊!真是養漢老婆不分年老年少,真他娘的不是個玩意兒!”老太太氣憤地罵道。

“真是,看著本本分分的,年輕都沒這沒那,這咋老了開始不知磕磣了呢!一尋思就膈應人。”寶順媳婦說。

“也不一定是老了才這樣,備不住徐老大才發現,說不定搞破鞋了多少年了呢,這王八當的神不知鬼不覺這么些年,是夠窩火的,一時半霎緩不過來。”寶發媳婦說。

寶順說:“這么大的事情,得給他老姑夫拍電報,得讓他回來,怕那山東人犟啊,別等出了大事咱們也兜不起,別釀成大禍,俗話說,王八好當氣難受,別最后氣不過出啥事了,我現在去拍電報。”說完戴上帽子出了家門。

在路上想起徐老大說得搶媳婦的事,心里啞然失笑。那是十多年前,老張家窮啊,給老三文生娶了一個有點傻的媳婦,結果生了孩子后沒多長時間,被娘家領回去不給送回來了。孩子天天餓得哇哇直哭,找到了寶順。寶順打聽到,那傻媳婦被娘家又賣了一家。那家聽說能生兒子就答應買下,也想要個孩子。半夜三更,寶順帶著人潛到那家,闖進屋里,兩人赤條條地摟在被窩里。那男的要反抗,寶順的人用大棒子把他光著身子就按地上。傻媳婦爬出被窩光溜溜地就要跑,這下這幫大老爺們傻眼了,沒法下手啊。寶順就用大粗棒子,直接別住她的腿,絆倒后,用另一個大棒子按住,然后用繩子纏兩個棒子,把她固定在中間出不來。然后抬著放到馬車上,用被子蓋好,就這么光著身子拉回來了,再也沒讓回娘家。后來又生了個女孩,歲數也大了,娘家也就不往回勾搭了,消消停停過了這些年。可那是傻媳婦,她傻她就膽子小,不抗嚇唬,一嚇唬就害怕,就不怎么反抗。

如今徐老大家的山東婆子,就不能隨意處理,一方面是親戚,另一方面不能動暴力,現在跟多年前也不一樣了,那時,人們法律意識淡薄,還不知用法律武器保護自己。寶順想著,怎么從側面調查一下山東婆子的心里真實想法,如果就不能過了,天皇老子來也不頂用了。如果只是一時失足,那等正國來了后,想個萬全之策收心過日子。

整整一天,家里人都望眼欲穿。

都在等著寶順和正國的消息,他倆早晨去了譚莊,到晚上,還沒回來。正議論著,兩人開門進屋,終于回來了。

大家都聚到屋里,都急著聽如何處理的。

正國跟他哥一樣的小眼睛長腦殼,但個頭高大,長得要更挺拔而自信些。一笑眼睛一條細縫,不像徐老大是腫眼泡,帶著卑微窮苦相。他已經是一口東北話,徐老大過來這么些年,鄉音依然很頑強。

看大家著急,倆人還沒張嘴 ,忽然笑得前仰后合。

“這他媽咋的了?笑啥玩意兒?”大伙莫名其妙的,老太太著急了張嘴罵道。

“我嫂子說了,你們藏在東屋,你看你哥都干些啥?”正國笑著說。“這時我哥回來了,從一進大門,就像鬼子進村一樣,先上那帶屎的墻上看看,有沒有人爬過,都抹成那樣了誰能爬呀?哈哈。”

寶順接著說:“進屋后,就貓著腰往西屋挪,然后貼在門邊,嘴里念念有詞,嘀嘀咕咕,捂被了,又把我的地方留給野漢子了。然后蹲在灶坑邊。山東婆子出來問他,蹲著干啥,他說,捉奸。然后就蹲著往門外走,蹲在抹了屎的墻下,也不嫌臭。我們問山東婆子,這樣有多長時間了,她說,一年了,她說你們看我捂被了嗎,還倆枕頭?是個男的就不許跟人家說話,不管多大歲數。小子跟她說話都不行,天天問,又看上誰了?在家不出屋,就問等誰呢?出去回來就問,跟誰相會去了?就我這抽抽巴巴的樣,誰能看上我呀?可就這樣疑神疑鬼的。”

“喲!那不是像三姐夫他二哥一樣嗎?得了疑心病了吧?他那時就是,把媳婦看得死死的,誰也不讓跟誰說話,她媳婦那真是相當聽話,每天跟住他,形影不離,去廁所都在一起,是個男人就不說話,包括兒子,侄子,甚至是哥哥弟弟都不例外。最后養了兩年吧,才好的,不能刺激他,越刺激越嚴重。”寶順媳婦說:“有人說是癔病,說是醫院有能治的,得去大城市醫院。”

“我也是這么跟山東婆子說的,山東婆子說知道,忍著唄,屯子里的人都知道他得病了,也沒人跟她說話,養著吧。”

忽然兩個人又大笑起來。

“又笑啥?”

“想起那個墻了,抹的真是精細勻稱,一般的瓦工都不行,手藝還不錯啊!哈哈!”

一家人笑作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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