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作者:粥意
01
我十七歲以前常常夢到蘇戲迎娶我的場景。
他身著新郎的大紅喜服,身上戴著彩頭,騎著紅纓馬,用八抬大轎娶我回家。
我鳳冠霞帔,頭蓋喜帕,由喜娘扶著上轎,在鑼鼓喧天鞭炮陣陣中進了蘇府的門。
可是這樣的場景卻只能在夢中出現了。
蘇戲死了。
他死在我成親的前一天,地點是他家那個種滿荷花的池塘。
蘇府和齊府只有一墻之隔,消息傳過來的時候卻是兩個時辰之后。
丫鬟來給我送午膳時,我才從她們的談話中得知這一消息。
明明是幾句不重的惋惜聲,卻震得我有些眩暈,仿佛有赤紅的鐵鏈禁錮著心臟,讓我幾乎無法喘息,無法思考。
雨下得很大,青石地面有些濕滑。
我走向和蘇府隔著的那面圍墻。
興許是年久失修,圍墻上有一塊磚頭塌掉,我一腳踩空差點摔落在地,衣裙也沾上了泥漿。我顧不得狼狽,穿過那片池塘,就去往了蘇家的大廳。
大廳里已經有好些人了。
蘇家的青姨娘穿了高領的袍子,挺著個大肚子用手帕抹臉,宋螢哭得淚眼滂沱,蘇老爺坐在椅子上,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幾歲。
蘇戲就在廳中,全身都用一塊白布蒙著,連臉都不露出來。
我在眾目睽睽下揭開白布,就看見蘇戲那精致的眉眼。
“齊卿,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你可是明天就要大婚的人。”宋螢的嗓子啞得像被烙鐵燒過一樣,她冷冷地看著我,語氣里滿是嘲諷。
我沒有理她,只是怔怔地看著蘇戲蒼白的遺容。
蘇戲死了,宋螢成了寡婦,我明天將要大婚。
兒時無憂無慮,言笑晏晏的三個人,終究成了不可回頭的陌路殊途。
02
第二天陰雨綿綿。
鑼鼓敲得震天響,嗩吶吹得喜喜慶慶,鞭炮噼里啪啦聲響了一路。
頭頂上的鳳冠不輕不重,剛好壓得人昏昏欲睡,半路上我睡得迷迷糊糊,頭頂上的鳳冠掉下來,摔掉了一顆珍珠。
我一個激靈清醒過來,這才發現額頭蹭破了皮。
大婚當日見血是個不好的兆頭,我瞞著喜娘用手絹擦掉額頭上的血,整理頭發后戴上鳳冠,當做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
喜轎繞著杏城轉了一圈,最后居然又回到了齊家。
我揭開喜帕,漠然地看著這一切,像是在看一場鬧劇。
母親站在門口等著,目光悲戚哀慟。母親告訴我,我的未婚夫謝少爺在昨天夜里發急病死了。
她拉著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堆話,無非是什么讓我不要害怕,會重新給我找一門好的親事,讓我千萬不能尋死。
大哥打斷母親的話,目光沉靜,道:“卿卿,你放心,大哥不會讓你吃虧的。”
我訥訥地應了。
不過短短幾日,一切都和原本的軌跡脫離,我一時間有些難以接受。
明明該是蘇戲新娘的我卻要嫁給城北的謝家大少爺,明明與我有婚約的蘇戲卻要娶兒時的玩伴宋螢。
再后來,會游水的蘇戲溺死在一個小池塘里,謝家少爺死于一場急病。
一連串的打擊讓我喘不過氣來,仿佛有一雙看不見的大手在攪亂這一局原本平平穩穩的棋。
透過縱橫交錯的棋盤,我窺見那個叫做命運的東西,如同黑漆漆的洞口要將人的靈魂吸走。
此時宋螢走出蘇家大門,朝我輕飄飄地看過來,眼神里聚起幸災樂禍的淺笑。
她披麻戴孝,衣襟上竟別著一支開得嬌艷的杏花,分外惹眼。
這個季節,哪里來的杏花?
03
我和蘇戲第一次見面是在五歲。
那時我順著圍墻邊的大樹攀上我家的墻頭,然后看見蘇戲在池塘邊上跟著先生念書。
粉雕玉琢的小小少年,拿著一本《三字經》裝模做樣地念,卻又偷偷地喂著池塘中的鯉魚。
他見了我也一點都不驚訝,還朝我眨了眨眼。
那夫子讀一句,他跟著念一句,夫子讀得搖頭晃腦,他趁機就往池塘里扔幾粒魚食。
我就這樣看著他,看著池塘里的鯉魚聚了又散,天空中潔白的云變成黃昏時的漫天云霞。
等到先生授完了課,有一個瘦弱的女童在丫鬟婆子的攙扶下來到池塘邊,她剛看到蘇戲就跌跌撞撞地跑過去,大聲而驚喜地叫著阿戲,眉目中全然沒有了剛才的郁郁之色。
她便是宋螢。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對那時的我們來說,這段無憂無慮的時光,是三個人的無暇回憶。
宋瑩是蘇家的遠房親戚,因為家道中落被送到蘇家。
她自娘胎里就帶著病,一出生便十分孱弱,幾乎所有的大夫都斷言她活不過十六歲。
真真是應了那句話,紅顏薄命。
宋螢到了十五歲,病得越發嚴重,整日纏綿病榻。
我和蘇戲去看她,宋螢望著窗外的春光和我說話,說著說著忍不住疲憊就靠在我身上睡著了。
第二天,蘇戲給她帶了一支杏花。
室內的光線不甚明亮,但我卻看見她望著手中杏花的一雙眸子熠熠生輝。
說來也怪,自從有了那支杏花,宋螢的身體奇跡般地好了起來。
她變了。
她憔悴的面色開始變得明媚動人,一頭青絲也從枯黃變得烏黑,她變得容光煥發,宛若新生。
她變了。
她開始毫不掩飾對蘇戲的喜歡,甚至當著我的面,直白地告訴蘇戲,她一定會嫁給他。
在宋螢的“死纏爛打”之下,宋螢和蘇戲的關系越來越親密。我開始患得患失,整日惶惶不安,有一日竟從馬上摔下,足足養了兩個月。
宋螢果然如愿以償。
痊愈之后,母親告訴我蘇戲要娶宋螢,我將要嫁給城北的謝家大少爺。
04
頭上的鳳冠不輕不重,耳邊傳來珠玉的碰撞之聲。
我第二次坐上了喜轎。
在我那素未謀面的夫婿的頭七那天。
和謝家二少爺拜堂成親。
簡直是荒唐。
兄媳弟娶,齊家和謝家定然已成為了整個杏城的笑話。
等到花轎到城門的時候,我告訴喜娘我想要拜一拜那城隍廟里的神仙來祛除身上的晦氣。
喜娘面有難色,但見我一臉悲痛欲絕,還是同意了我不合禮法的行為。
等下了轎走到城隍廟門口,我一把甩開攙扶著我的喜娘,扔掉喜帕,朝城門不要命地奔了過去!
許是被我穿著一身嫁衣飛奔的模樣嚇呆了,城門的守衛居然沒有攔我。
城門的那頭,是一片白茫茫的大霧。
白霧中,靜靜地佇立著一顆開得正好的杏花樹。
05
“阿卿,你醒了!”
還未睜開眼,便聽見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
那聲音嫵媚中帶了些微沙啞,仿佛一根細細的線,不易察覺之時,便悄然地牽進人心中。
我驟然驚醒。
宋螢。
她來干什么?我心中警鈴大作,卻發現她穿的并非是未亡人的衣飾。
珠簾被一只修長的手掀開。
那只手干凈白皙,那般的熟悉。
我心中疑惑,見了來人更是瞳孔緊縮。
那人著一身月牙色的袍子,緞面細致光華,光線照在上面的時候光影浮動,像極了舊時七月的白月光。
他是已死的蘇戲。
宋螢知趣地掀簾出去,蘇戲在床邊坐下,目光擔憂,伸出手來摸我的額頭,“阿卿……怎么了?”
我心中大駭,尖叫一聲躲開他伸過來的手,抱著膝蓋縮到了床角。
他先是疑惑地看著我,突然像是想明白什么似的,輕輕地笑了,“不過從馬上摔下來而已,怎么,不認得我了?”他挑眉笑話我。
宋螢也笑,卻不是對著我笑,她的目光黏在蘇戲臉上,目光里是毫無遮掩的情愫。
從馬上摔了下來?
我有些發怔。
那是我十六歲時的事情,我與蘇戲、宋瑩去馬場騎馬,跑到中途時,我和宋瑩的馬兒同時受驚發瘋,蘇戲救了宋瑩,我卻從馬上摔了下來。
所幸我身手靈活,沒有大礙。
母親疼我,硬是讓我在床上養了兩個月,連一點風都舍不得讓我吹。
那時,離我和蘇戲的婚期只有半年。
“蘇戲……我頭疼,頭好疼啊!”
我看著他的臉,慢慢地挪到他身邊,眼眶里已經涌出了淚水。
蘇戲將我摟到懷里,輕言細語地安慰我。
我靠著他的胸膛,聽著他溫柔的話語,淚眼迷蒙中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宋螢站在檐下,望著屋內相擁的我們,被鳳仙花染得艷紅的指甲已經狠狠地嵌進了手掌。
蘇戲,我的蘇戲。
我又重新見到你了。
06
杏城的城北,有一座城隍廟,廟里有一顆生長了上千年的杏花樹。每到春季杏花都開得繁盛,花期足有三個月。而普通杏花只開一個月,人們都說這棵樹里住著杏花仙人。
我看到蘇戲和宋螢在那顆住著仙人的樹下相擁。
彼時宋螢身體孱弱,皮膚是久病憔悴的暗黃,發色干枯,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像是璀璨的九天星河落入眼底。
蘇戲將宋瑩攬入懷中:“阿螢,我心里的人自始至終都只有一個,那就是你。至于齊卿……我不娶她,蘇家怕是真的就要垮了……”
我站在離他們不遠處,抿著嘴唇看這一副郎情妾意的畫面,幾欲要絞碎手中的繡帕。
我已經不記得那日我是怎么一個人跌跌撞撞回到家的。
我開始頻繁地夢見蘇戲。
夢里他喜服如血般灼眼,紅纓白馬笑春風。
夢里我嫁衣烈烈迎風展,眉梢眼角逐顏開。
即使他心里另有他人,那時的我,竟仍舊無法松開這自娘胎里便被月老牽來的姻緣線。
07
蘇戲還是那個蘇戲,齊卿卻已不是那個齊卿了。
我患了一種見人就頭疼的毛病。除了母親和貼身丫鬟,就連見蘇戲都會讓我頭疼不已。
母親尋了許多大夫也治不好這怪疾,只好讓我待在房里不見其他人。
大哥游歷歸來,不顧母親阻攔,執意進屋探望我。
不愧是游歷過四方的人,只一眼便看出了端倪,“阿卿可是和蘇戲鬧別扭了?”
我停止了叫嚷頭疼的把戲,愣了好一會兒,終于緩緩點頭。
“你在屋子里呆了這么久,想必也是悶得慌,明日大哥帶你出去透透氣吧。”大哥拿出一封請柬,請柬上的內容是邀大哥去謝府品茶,落款是謝溫瀾。
“去年我在京城與謝大少爺有過同舟之緣,品茶敘舊也并無不妥。”大哥解釋道。
我恍然。
齊謝兩家平日并無往來,我與謝家大少爺的交集線,原來是牽在大哥手里的。
08
謝大少爺是個溫潤如玉的人,長得也是極好看的。他是不同于蘇戲的好看,蘇戲是精致得帶了幾分女氣,而謝溫瀾是俊秀文雅,舉手投足清貴無雙,一雙眼睛更是厲害得很。
大哥說,謝大少爺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不良于行。
我扮作大哥的小廝。
謝溫瀾身穿白袍坐在軟椅上,只朝我掃了一眼,便認出我是喬裝打扮的齊家小姐。
他叫來下人添了桌椅和茶具,親手為我們泡茶。
“走了許久想必是乏了,這是上個月新送來的夜鑄雪芽,此等好茶自然要與友人一同品鑒,在下聽聞齊兄回了杏城,就迫不及待地送去請柬,還望齊兄不要覺得唐突。”
“一年不見,謝兄的氣色好了不少。”
大哥與謝大少爺寒暄一番,又開始聊到在京城的相逢。
一年前,謝溫瀾去京城尋醫,那個時候謝溫瀾身子虛弱日日咳血,尋遍江南也找不到可以治他病的大夫,后來聽聞京城的千野大夫是華佗轉世,便北上去了京城。
在船上他與大哥相遇,同是杏城口音,兩人相談甚歡,又恰逢大哥與千野大夫有交情,便幫了他一把。
謝家是杏城大戶,有好幾座礦山,周邊的上千畝良田,有半數都歸了謝家。
可惜謝家人丁單薄,大少爺不良于行,頑疾加身;二少爺心智未開,宛若孩童。
大哥是極擅經商的,在他手上,齊家家產已經增了半數,卻還遠遠及不上謝家。
除了聊相遇,他們還談論這些年游歷遇見的趣事,這讓熟讀各地民俗風氣的我也能插上幾句嘴。
談話間,謝溫瀾常常看向我這邊,在得知我有婚約在身后,謝溫瀾看向我的目光變得有些玩味。
此時門外來了另一個人。此人長得和謝溫瀾很像,穿著打扮卻和他的儒雅相反,一身正紅色,頗有些飛揚跳脫的味道。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哥,原來你在和客人品茶,我也要喝。”少年說。
謝溫瀾面色變了變,連忙叫來陳總管:“快帶二少爺下去。”
沒想到怎么也勸不走謝家二少爺,只好讓他在一邊聽著,他一邊聽,一邊問一些奇怪的問題,弄得謝溫瀾很是難堪,我自告奮勇地帶著他去一邊聊天。
“我叫謝崢音,今年十八歲,姐姐你叫什么?”
“我姓齊,單名一個卿字,我比你小一歲,所以你不能叫我姐姐。”
“我叫你卿姐姐可以嗎?”
“叫我阿卿就可以了。”看著那雙像孩童一樣澄澈的眼睛,我有些無奈。
“那我就叫你阿卿姐姐!”他笑容純粹干凈,眼神像是昨夜草原上的星辰。有一瞬間我被迷了眼睛,覺得自己面前的是不食人間煙火氣息的天人。
09
那次品茶之后,大哥常到謝家談生意,而我也常與謝崢音作伴。
謝崢音并不像那些流著口水只會哈哈笑的癡人傻子,他只是遇上事情的反映比平常人慢上半拍,總是要想那么一會兒。
聽陳總管說,他在十歲以前還是好好的,可惜遇上一場大病燒壞了腦子,從此以后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這些年來,謝溫瀾遍尋名醫,不僅是為了治自己的身體,更是想治好二少爺的病。
他總是把自己當成一個孩子,或者說,是一個十八歲的身體里裝著一個十歲的靈魂。
自從不見蘇戲和宋螢后,和一個心智十歲的孩子相處起來,竟是無比地輕松。
??? “平常二少爺都是自己玩自己的,這么多年來,我還從來沒見過他與別人聊得這么好。”陳總管感慨。
“崢音他只是一個孩子,懂得東西比我們少而已。慢慢教,他雖然學得慢,但總是會學會的。”我告訴陳總管。
謝溫瀾偶爾也過來看一下我和崢音,恰好聽到了這話,望向我的目光愈加復雜。?
婚期將近。
喝了兩個月的藥,我這見人就頭疼毛病卻始終不見好。
蘇戲不顧阻攔闖進門時,我正將母親端來的藥倒進花盆里。
自我閉門不見人起,蘇戲一開始還隔著門陪我說話,到了后來,竟是來也不來了,也不知道今日是撞的什么邪。
?“阿卿,你這次一定要幫我。”他來得匆忙,此刻還有些喘氣,看見我這倒藥的行徑也不多問,急急地將一個小瓷瓶交到我手里。
我的頭卻是真的有點疼了。
他扶住我的身子,定定地望進我的眼里:“阿卿,墜馬的事情是我對不起你,可是阿卿,你我很快就要結為夫婦,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一定得幫我。”
我呆呆地看著他,連頭疼都忘了。
當初我們三人去馬場騎馬,我和宋瑩的馬同時發了瘋,明明我離他更近一些,他卻跑去救了宋瑩。
“怎么幫?”
“七日后青姨娘會親自來齊家送聘禮,到時候你將這藥下到青姨娘的茶水里。”他咬著牙將話說完。
我瞪大了眼睛,問:“這里面……是什么藥?”
“能讓人小產的藥。”他嘆了口氣故意不看我,眼睛卻不忘瞄到倒藥的花盆。
“啪”的一聲,瓷瓶從我手里摔到地上碎成幾片,兩粒深褐色的藥丸摔了出來,滾到桌子底下,不動了。
蘇戲連忙蹲下身子撿起藥丸,見我不接,他硬塞到我手中,道:“阿瑩是第一次騎馬,若是摔下來,怕是會摔斷腿的;而你騎術比我還好上幾分,這瘋馬定是奈何不了你,你看,現在你不是好好站在我身邊了嗎?”
“可是我頭疼呀。”我皺眉。
他突然抓住我的雙肩,將我逼至墻邊,目光懇求:“阿卿,你相信我,我不會辜負你的,你就幫我這一次,就一次,好嗎?”
“好。”
聽到我的回答,蘇戲終于放開我的肩膀,我低著頭,慢慢地蹲了下去。
蘇老爺的原配夫人死得早,未曾給蘇老爺留下一子半女,蘇戲的母親是戲班子里唱戲的花旦,被蘇老爺看上帶回蘇家當姨娘,誕下蘇戲后不久也去世了。蘇老爺念她為蘇家延續香火這份功勞,破例允許她的靈位進入祠堂。
這些年來,蘇老爺也納了好幾個姨娘,但沒有一個誕下子嗣的。人年紀越大,就越怕孤單,年老時兒孫繞膝的渴望,使他許下了個生兒子就扶正的諾言。
青姨娘本是大戶人家的嫡小姐,家道中落才來蘇家當姨娘,又精通人情,來蘇家后短短四年就當上了實際的管事。若她當上了蘇家主母,子承母貴,又憑著她的手段,怎么可能讓蘇戲繼承蘇家。
蘇戲為了不讓她得償所愿,只能出此下策。
殺死一個未出世的嬰兒,本就是折壽的血罪。
我心底遍生寒氣。
我扶著墻壁緩緩站起來,抬頭時已經是淚流滿面。
蘇戲。
我的,蘇戲啊。
10
既是要成親了,謝府自然是不能再去。我翌日便去謝府作別謝崢音,謝崢音遞給我一個花瓶作為離別贈禮。
花瓶是尋常的白瓷瓶,瓶中有兩支杏花開得嬌艷。
我接到花瓶時還道他終于懂事了,沒有耍賴發脾氣堵我路不許我走,剛跨出謝府半步,看到手里的杏花,卻又一個激靈襲上心頭。
這個季節,哪里來的杏花?
我回去找謝崢音,卻怎么也找不著他,反倒碰見了謝溫瀾。
他坐在涼亭內的軟椅上,衣袍白得像舊時七月的明月光,容顏淸貴。
我走近時才看到他面前擺了一局棋,他朝我微笑:“正想找人下棋,齊小姐竟然來了,不如下一局再走?”
我在他對面坐下,卻不看棋盤,指著瓷瓶中的杏花,問他:“謝大少爺,你知不知道崢音送我的杏花,是從哪里摘的?這個季節,為什么會有杏花?”
“齊小姐既然無心棋局,便請回吧。”謝溫瀾沒有回答我,伸手將我面前的棋盒拿走,竟是左手右手對弈起來。
棋盤上黑白大龍盤旋廝殺,眼見白龍就要勝了。
“這里。”我指著棋盤某處道。
右手黑子“啪”地落下,轉眼間黑龍便扭轉乾坤,反敗為勝。
“沒想到齊小姐也精通棋藝。這杏花自然是開在謝府的,齊小姐想見,溫瀾帶你去見便是,”他嘆了一口氣,“齊卿,把輪椅推到我旁邊。”
我照例做了,他左手抓著扶手,想要從軟椅移過去,我看他行動艱難,便伸手去扶他,陌生的氣息噴在我脖頸邊,我耳根子一下就燒得通紅。
“齊小姐紅彤彤的耳朵,倒是小巧可愛。”他取笑一番,給我指了路,一路推著他去那杏花開著的地方。
杏花被風吹落,紛紛揚揚落在肩頭與發梢,疏疏落落飄零成一場杏花春雨的模樣。
“真漂亮,比城隍廟里的杏花還好看。”我感慨道。
謝溫瀾微笑地看著我,不說話。
我問:“要是能用這些杏花釀酒就好了。”
他挑眉,“真是被你說中了,前年杏花開時陳總管釀了兩罐,就埋在樹的東邊。這酒度數很低,不易喝醉,齊小姐大可放心。”
我尋了個鋤頭挖土,果然找到了兩罐酒,杏花味混在酒香里,有種奇異的令人馥郁的香氣。
謝溫瀾叫下人送來酒杯和矮凳,我坐在他旁邊,一人一杯,居然對飲起來。
酒至中旬,謝溫瀾說,“你想不想知道為什么這顆杏花樹會開在秋天?這可是謝府的秘密,你湊近些,我說給你聽。”
我湊近,他卻一把捧住我的頭,將他口里的酒渡給了我。
我大驚失色,跳得老遠,“你個惡賊,你竟敢非禮我!”
謝溫瀾哈哈笑起來,看著頭頂開得繁盛的杏花,突然說:“齊卿,不然你嫁給崢音吧。”
這一驚之下,剩下的醉意也醒得差不多了。
他望著我,眼神認真:“蘇戲從來都不是你的良人。蘇家經營不善,如今大半良田都被你大哥收購,可若是娶了你,那些被賣掉的田地就能作為你的嫁妝再回到蘇家,他并不是真正愛你。”
這道理我何嘗不知。
我對蘇戲一見鐘情,到如今,已有十二個年頭。
喜歡了十二年的人,哪里能說放下就放下?
我問:“怎樣能夠輕易地放下一個人?”
他笑著反問:“你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就已經準備放手了,不是嗎?”
我無言以對。
“可是謝大少爺,為什么你要我嫁給崢音,而不是你?”
“因為我快要死了。”
他說著,仿佛為了印證這句話一樣,突然間就咳得喘不過氣來,我急忙為他拍背順氣,半晌他才慢慢地停止咳嗽,整個人都虛弱得說不出話。
血順著他的鼻腔流了下來,我拿出手帕替他擦掉,血液的顏色深得可怕。
不知為何,我的心驟然發緊,仿佛有雙看不見的大手攥緊它,擰得它滴出血來。
“我的命是靠名貴藥材續著的,如今的我已藥石無靈。你大哥是我遇見善于經商又信得過的人。如果有他幫忙經營謝家,我死后,崢音才不會流落街頭。”他解釋一番,又喘氣良久。
“如果只是為了讓我嫁到謝家,那我嫁給你便是。”我腦子一熱,道。
這話一出口,謝溫瀾霍然抬頭,“若是我死了呢?”
“要是你死了,我就當一個年輕的寡婦。”
“我是說,要是我死在成親之前呢?”
我咬牙:“那我就嫁給崢音。”
謝溫瀾沉沉笑了起來,“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在你過門之前死掉的。若是死了,那你就嫁給崢音吧。反正他也很喜歡你,大概比我更喜歡你一些。”
杏花雨下的謝溫瀾,錦衣玉帶,容顏如玉,隔著窸窣落下的花瓣,我看不清他濃密睫毛下微微遮掩的神情。
11
宋瑩的父親本是個芝麻綠豆大小的官,不知道是撞了什么大運得了貴人提攜,官路越走越順,此時宋瑩的哥哥又發了筆橫財,從大哥手里買走了蘇家本來的田地。
宋瑩被接回去當官家小姐,身份一日比一日尊貴。
蘇戲與她也不再隱瞞,退了與我的親事,轉而給宋家送去了聘禮。
一切都朝著既定的方向發展。
除了原本要下給青姨娘的藥。
我差人給蘇戲送了封信,約在蘇家后院的池塘邊,我要還給他小產的藥。
這夜下了很大的雨。
大抵是年久失修,我踩塌了一塊磚頭。
我等了許久也不見人來,正當我要翻回齊家時,卻看見蘇戲與另一個人一齊走來了。
我以為那是宋瑩,走近了,才發現那人竟是青姨娘。
我連忙躲到屋角。
雨下得極大。
不知何時這兩人竟開始爭執起來,隔著雨聲,我也聽得清清楚楚。
只聽見青姨娘尖聲叫道:“蘇戲你好狠的心,我肚里的孩兒分明是你的,你竟想害他!”
蘇戲一把捂住她的嘴,青姨娘的傘掉到地上,兩個人淋得透濕。
青姨娘掙開他的手,罵道:“等我孩兒繼承了蘇家,他的東西還不都是你的!若非我看到齊卿的信,還不知道你竟然想殺死你的親子!”
蘇戲壓低聲音:“誰知道你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不是我的?”
青姨娘冷笑:“我不但知道蘇老爺不能生育,還知道你那個戲子娘親在嫁進蘇家之前就勾三搭四,八個月就出生的你,根本就不是老爺的種!”
蘇戲氣急敗壞地將青姨娘推倒在地,騎上去掐住她的脖子。
我尖叫聲都出了嗓子眼,卻被一雙手捂住嘴巴,生生把尖叫聲咽了回去。
一回頭,那人居然是宋瑩。
她朝我詭秘地笑了,對我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就沖了過去。
大雨滂沱。
宋瑩憑著這股沖勁,硬生生地把蘇戲從青姨娘身上撞開,他直直地跌進池塘里。
電閃雷鳴,霎時間,蘇家后院被照得亮如白晝。
正好照到蘇戲從池塘里爬出來的臉,簡直比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還扭曲可怖。
我打了個寒顫,想跑回齊家,雙腿卻如同灌了鉛,移動不了半分。
青姨娘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蘇戲與宋瑩扭打在一起,不過兩三下,宋瑩就被蘇戲制服了。
蘇戲把宋瑩的頭摁進池塘里。
一下、兩下、三下……
對著從小一起長大的人,他竟下得去手。
我提著木棒悄悄地繞到他的身后,對準了蘇戲的后腦勺一敲。
宋瑩翻過身,仰面躺在地上。我扶她坐起,她卻趁我不注意,將我推倒在地。
宋瑩將昏迷中的蘇戲,一點一點地拖進了池塘里。
“為什么?”我問。
“他不愛任何人。他不愛你,也不愛我,更不愛青姨娘,他愛的只有他自己。”宋瑩跪在我面前,“他知道你絕對不會離開他,也知道我爹遲早有一天會升官。”
“昔日他在杏花樹下對我發誓,愿意用最珍貴的東西換回我的健康,如今杏花仙人告訴我,到了誓言兌現的時候了。”
“杏花仙人是誰?”
“齊卿,除了謝府,在這個季節,還有哪里會開著杏花?”
大雨里,她微笑的面容明艷動人。
我又問:“那你豈不是,也不愛他?”
宋瑩朝我搖頭,微笑道:“我愛他,我愛他勝過自己的生命。我知道他遲早有一天會為了自己的利益納妾,可是我不能容忍與別人分享他,所以我只好先下手為強——只有他死了,我才能真正地、完完全全地擁有他。”
我看向青姨娘,她說:“我想要的只是蘇家主母的位置而已。”
我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宋瑩說:“齊卿,你是不是凍著了?還是回家好好地休息一下吧,畢竟后天你就要成親了。”
我后腦一疼,又陷入了無意識的黑暗里。
12
“蘇家唯一的少爺死了,溺死在池塘里,聽說是雨大路滑,摔到了后腦,不小心就溺進了池塘里,可惜了那么好的相貌。”
醒來時頭痛欲裂,我聽見送飯的丫鬟這樣談論。
心臟一抽一抽地疼。
此刻的蘇府大門緊閉,我只好走向蘇府與齊府相隔的圍墻。
興許是年久失修,圍墻上有一塊磚頭塌掉了,我一腳踩空差點摔落在地。
我坐在圍墻上,望著對面的府邸。
雨下得很大,亭亭荷葉已經枯敗成滿目瘡痍,園中的梧桐樹落葉堆在地上,被雨打得透濕。
入目滿是蕭瑟和凄涼,在秋季雨水的洗刷下,只有開在石階邊的矢車菊更加生機勃勃。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