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永平十八年(公元75年)冬天,一封來自來自西域的加急戰報傳至洛陽,朝廷群臣意見不一,讓剛即位的漢章帝犯了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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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年秋天,漢明帝患病駕崩,享年48歲。9月5日,太子劉炟(da 二聲)繼位,是為東漢第三位皇帝,漢章帝。
自光武帝削平群雄建立東漢,而后退武臣,進文吏,明慎政體,總攬權綱,王朝日漸興盛。繼位的漢明帝在位18年,謹守建武制度,嚴防外戚封侯干政,百姓安居樂業,天下承平。漢章帝繼位時剛滿18歲,正是躊躇滿志的年齡,他有資本也有自信治理好這個政治昌明、民生富庶、疆域遼闊的帝國。
但“達摩克利斯之劍”始終高懸在漢章帝頭上——匈奴。
欲打敗匈奴,必先征服西域。西漢時,漢武帝派衛青、霍去病出擊匈奴,奪取焉支山和祁連山,匈奴人悲傷作歌:
失我焉支山,令我婦女無顏色。
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西漢末年,王莽篡漢,中原無暇經營西域,匈奴卷土重來統治了西域。東漢剛建立時,民生凋敝,百廢待興,中原只好暫時放棄經營西域。建武年間,匈奴分為南北兩部,南匈奴歸漢,北匈奴則侵擾邊境。從漢明帝永平八年(公元65年)起,北匈奴又聯合西域的諸多小國,經常襲擾河西走廊,對邊關造成嚴重威脅。
經光武帝、漢明帝兩代帝王勵精圖治,東漢王朝日漸強盛,西域邊患問題被重新擺上了臺面,采取的仍然是“斷匈奴右臂”的戰略。
公元十七年(公元74年)十一月,奉車都尉竇固和駙馬都尉耿秉等人率一萬四千騎出征西域,在天山山脈東段擊敗北匈奴呼衍王兵團,占領伊吾盧;隨后進攻車師,俘后車師國王,逼降其子前車師國王。竇固奏請漢明帝,在車師恢復西漢時的西域都護與戊己校尉;任命陳睦為西域都護,耿恭(伯父為“云臺二十八將”第四位耿弇)為戊校尉,關寵為己校尉;由耿恭率部駐守天山北側后車師國的金蒲城(今新疆吉木薩爾縣南),關寵率部駐守天山南側前車師國的柳中城(今新疆鄯善縣西南魯克沁城)。
這一仗,使得自王莽篡漢后與漢帝國斷絕了六十五年的西域再次互通。竇固班師入塞,接到還京的朝命后南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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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平十八年(公元75年)仲春,被趕走的北匈奴聽說漢兵南歸,派遣左鹿蠡王率二萬騎兵進攻車師國。車師王安得,庸若不堪,無法抵御,只得向耿恭求援。
耿恭部下只有兩三千人,只得派出300人前往救援。結果可想而知,不僅全數送命,連車師王也被匈奴人殺死。
匈奴乘勝推進,將耿恭所在的金蒲城和關寵所在的柳中城團團包圍,但兩支部隊都只有區區數百人。
耿恭登城博戰,事先讓士兵在箭鏃上涂上毒藥,等到匈奴人聚集時齊射,一邊放箭一邊大喊:“漢家箭有神助,若被射著,必有奇變!”中箭的匈奴士兵查驗傷口,發現果然有所不同,不由得大吃一驚。正好天上刮起狂風,接著下起暴雨,處在上風處的耿恭順勢出擊,勢不可擋,匈奴大軍只得退去。
耿恭料想匈奴肯定會卷土重來,四處巡視發現疏勒城(非疏勒國城)旁邊有溪流,水源充足,易守難攻,于是據守待援。
春去夏來,匈奴果然來攻疏勒城。耿恭懸賞重金,招募了上千名死士作為前隊,自己率領士兵作后隊,再次擊敗匈奴騎兵。
但匈奴并沒有退去,而是屯兵城下,并將城邊的溪流堵住,意圖切斷疏勒城的水源。
耿恭爭奪水源不成,急命士兵在城里挖井,挖了十五丈也沒有一滴水。全軍口渴難當,不得已只好壓榨馬糞,取汁解渴。
耿恭仰天長嘆:“聞昔李貳師將軍嘗拔佩刀刺山,涌出飛泉;今漢德神明,豈有窮哉?”于是整肅衣冠,向井下拜。片刻之后,井中竟涌出泉水,滔滔不絕,眾人齊聲歡呼(象棋“耿恭拜井”棋局得名于此)。
耿恭讓士兵抬水上城,當著匈奴軍隊的面和泥涂城并淋浴。匈奴軍見狀,嘆道:“漢校尉真是神人?。 ?/p>
匈奴軍隨后退去,耿恭也不追趕,繼續讓士兵修繕加固城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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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車師國也背叛漢朝,派兵與匈奴一起進攻疏勒城。
耿恭激勵將士,登城拒守。匈奴圍城數月,城里糧食已空,耿恭只得將煮食皮質鎧甲和弓弩。耿恭與士卒開誠布公,堅守城池,誓不投降。
北單于見狀,派遣使節招降耿恭:“如果投降,封你為白屋王,并把愛女嫁給你!”
耿恭假裝答應,引誘使節登上城頭,當著數萬大軍的面殺了使者,并架起火堆,將使者身上的肉一塊一塊地切下來烤著吃(岳飛《滿江紅》詞“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典故便出于此)。
北單于大怒,繼續增兵圍城。耿恭仍然堅守,并派人求援。柳中城亦危急萬分,關寵也再三向朝廷求援。
就在耿恭被圍的幾個月里,東漢王朝經歷了明帝去世、章帝即位的更替。面對西域的告急求救文書,群臣在朝堂上展開了激辯。
司空第五倫(復姓“第五”)認為,章帝剛即位,國內尚未安定,不宜遠征西域。眾人皆附和。
只有司徒鮑昱認為,應該派軍救援,否則會“外增寇焰,內喪忠臣”。他說:
“今使人置身危地,急即相棄,外增寇焰,內喪忠臣,豈非大失?若使權時制宜,后來得無邊事,尚可自解;倘匈奴藐視朝廷,入塞為寇,陛下將如何使將?望彼效忠?況兩部兵只有數千,匈奴連兵圍攻,尚歷旬不下,可見他兵力有限,不難擊走。今誠使酒泉、敦煌二太守,各率精騎二千人,多張旗幟,倍道兼行,出赴急難,臣料匈奴疲敝,必不敢當,大約四十日間,便可還軍入塞了!”
漢章帝最終采納了鮑昱的意見。讓征西將軍耿秉屯兵酒泉,讓酒泉太守段彭,與謁者王蒙、皇甫提等人調張掖、酒泉、敦煌三郡士卒及鄯善國騎士共計7000余人,星夜馳援耿恭、關寵。
盡管派出了軍隊,但中原的一場旱災險些讓章帝召回了耿恭的救兵。
原來,冬去春來,中原京師及兗、豫、徐三州連幾個月不下雨,朝廷一邊賑災,一邊讓群臣提消災的方法。
校書郎楊終認為,朝廷連年北征匈奴,經營西域,百姓連年服役,怨氣積成戾氣致使天旱,請章帝罷兵。司空第五倫表示贊同。
太尉牟融與司徒鮑昱則認為,征伐匈奴、經營西域是先帝遺政,只要勤修內政,自可消災。
章帝贊同鮑昱的意見,并未下詔撤軍。
4,
建初元年(公元76年),段彭率軍進攻前車師國交河城,大破匈奴,斬首斬首3800級,俘虜3000余人,北匈奴退兵,前車師再次投降。
這一仗,成功地為關寵部解了圍(此時他已病逝)。王蒙等人只想東歸,并不想繼續西出救援耿恭。
在段彭軍中的耿恭軍吏范羌得知此時,堅持請求大軍救援耿恭一起東歸。段彭等人不再前進,給范羌劃撥2000人,讓他繞行前往救援疏勒。
范羌冒著大雪,登山過嶺,吃盡苦頭終于抵達。
當時真是深夜,耿恭等人在城中聽到有兵馬到來,還當是匈奴軍隊,紛紛驚慌登城查看。
范羌遠遠大喊道:“我就是范羌,朝廷派我來迎校尉!”
聽到喊聲,城上士卒驚喜莫名,立即開城迎接,眾人激動得互相擁抱,痛哭流涕。
此時,耿恭等人已堅守8個多月,疏勒城也未被匈奴攻下。
第二天,耿恭帶著26名士卒迅速撤出疏勒城。耿恭前腳剛走,匈奴騎兵便追來了。
耿恭率領范羌等人,且戰且走,最終得以生入玉門關。此時,耿恭隨從死了一半,只余13人,通通是衣衫襤褸,困頓不堪。
玉門關守將鄭眾讓耿恭等沐浴更衣,并向朝廷上疏為耿恭表功:
耿恭以單兵固守孤城,當匈奴之沖,對數萬之眾,連月逾年,心力困盡,鑿山為井,煮弩為糧,出于萬死,無一生之望;前后殺傷丑虜,數千百計,卒全忠勇,不為大漢恥。恭之節義,古今未有,宜蒙顯爵,以厲將帥,不勝幸甚。
章帝得到奏報,并未答復。司徒鮑昱也上奏,認為耿恭守節堪比蘇武,應當封賞。
章帝于是拜耿恭為騎都尉,恭司馬石修,為洛陽市丞,張封為雍營司馬,范羌為共丞,余九人皆補授羽林軍將。建初二年(公元77年),耿恭又被任命為長水校尉。
5
同年秋天,隴西、金城等地的羌族部落背叛漢朝。章帝讓外戚馬防率軍3萬人討伐西羌,耿恭率領3000人作為副將隨軍出征。
馬防與耿恭大破羌人,馬防班師回朝,留下耿恭駐軍剿撫其余未平復者。耿恭駐軍留守,殲敵千余人,獲牛、羊四萬多頭,聲威大震,勒姐、燒河羌等十三種羌幾萬人,都到耿恭軍中投降。
此前,耿恭出征前,曾向朝廷建議,讓竇固鎮撫河西,車騎將軍馬防屯軍漢陽。馬防覺得耿恭舉薦他人,心中暗恨。
回京之后,馬防使監營謁者李譚劾奏耿恭,說他不以國事為憂,接到出征詔書多有埋怨。章帝大怒,將他召回洛陽,下獄治罪。后來,免除了他的官職,責令返回本郡,含恨而終。
馬防睚眥必報就算了,章帝也不辨真偽,讓耿恭含恨而終?筆者看過前后歷史,大膽做一些猜測,不正確勿噴。
首先,西漢滅亡很大原因跟外戚專權有關。東漢建國后,光武帝嚴防外戚干政,漢明帝謹遵建武制度,傳至章帝時已有所松懈。竇家、馬家、耿家都是東漢大家族,歷來明爭暗斗得厲害,耿恭向朝廷推薦竇固,馬防不恨他才怪。
同時,漢朝的君主都比較刻薄寡恩,對不少功臣都是如此。蘇武留居匈奴19年持節不屈,結果也是“恩不及嗣”(范曄語)。馬援一生征戰,馬革裹尸,被人構陷,被光武帝收回新息侯印綬。漢武、光武尚且如此,章帝對耿恭這樣做也算不得什么了。
另外,指使他人讒害耿恭的馬防,是明德馬皇后的兄弟之一。章帝屢次想為馬防三兄弟封侯,馬后堅決不同意,章帝只得作罷。征討西羌打了大勝仗,馬防可謂志得意滿,不少朝中大臣紛紛依附,所謂“三人成虎”,章帝錯信也就沒的說了。
建初四年(公元79年), 有大臣再次上書請為馬氏兄弟封侯,章帝于是封防為潁陽侯,廖為順陽侯,光為許侯。
不得不說,漢朝群眾并不是寡恩,這不對外戚就大方多了。只是可惜了耿恭,拼命死戰最終還是拼不過有關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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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在《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一文中寫道:“我們自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雖是等于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梁。”
那些拼命硬干的人,耿恭無疑算一個。在《后漢書·耿弇列傳》(附耿恭傳)文末,作者范曄寫道,“覽耿恭疏勒之事,喟然不覺涕之無從”,認為耿恭和蘇武一樣,堅守道義勝過自己的生命,事跡足可彪炳史冊。
一直以來,人們都提倡堅守道義、重義輕利,不少人卻是重利輕義,甚至見利忘義。在現代社會,談論道義也有很大概率被人取笑:都什么年代了?還在說這些!凡事逐利而行,人人“精致利己”,社會崩壞也就見怪不怪了。
另一種現象則是,個人的道德觀念與自身行為割裂得厲害,戴得一手好面具??雌饋砣巳藧墼鞣置?,個個口稱道義,實際則是表面“冠冕堂皇”,背地里“一肚子男盜女娼”。不信,你去看看那些貪官被查前后的言行就知道了。
一直比較喜歡王陽明,他有個著名的“四句教”: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詳細的講解筆者做不到,但為人當“知善知惡”有良知,并努力去“為善去惡”,摒除惡念,盡力做到堅守道義。
耿恭的故事發生在近2000年前,如今讀到依然讓人深深震撼。我們雖不能如耿恭那樣,但至少也可感慨一聲,對其心向往之,這或許就是這個故事的最大意義。
這,也就足夠了!
參考:范曄《后漢書·列傳第十九 耿弇傳》、蔡東《中國歷朝通俗演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