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千人千面,近日得閑,又細細品起了紅樓,真真兒感受又不同。大約是經歷多了,世事雖未洞察,人情卻些許達練。
今兒就說寶、釵、黛初見,第八回:
比通靈金鶯微露意 ?探寶釵黛玉半含酸
紅樓里寶釵第一次登場是送宮花。劉姥姥進大觀園打秋風,引得周瑞家的來找王夫人,薛姨媽正和她家長里短,周瑞家的不敢打擾,去隔壁找寶釵說話。走的時候,薛姨媽說:你且站住。然后讓香菱取出十二朵新制奇巧宮花帶去。
周瑞家的陪著王夫人回去,沿路送宮花,最后到黛玉這邊。寶黛二人正解九連環,黛玉因見只剩兩朵,言辭不愉。因提到寶釵抱恙,寶玉打發人以他們的名義去探望。
接著這一回合,便是寶玉親自登門造訪。而且很詳細地描述了寶釵的裝扮模樣:
只見吊著半舊的紅綢軟簾,——頭上挽著黑漆油光髻 ,蜜合色的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線的坎肩,蔥黃綾子棉裙,一色兒半新不舊的,看去不覺奢華,惟覺雅淡。
寶姐姐這一身裝扮,當真將低調奢華有內涵七字發揮得渾然天成,堪稱鉆石級品味。黛玉的別出心裁在“巧”“奇”“精”上,而寶釵的脫穎而出,在“大巧不工”上,二者容貌品味,各有千秋。
品味彰顯人格。
黛玉的品味與追求在明處,連賈母都說她姐妹不俗,屋里一應陳設無不精美。寶釵的品味表現在看似自然而然,實則不然。機心上,大觀園一應閨秀難有出其左右者。黛玉謂之“沽名釣譽”,絕非空穴來風。
寶姐姐本就生得極好,面若銀盆,唇不點自紅,每每看到對她的描述,便忍不住想起白居易的“卻嫌脂粉污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來。
那時的官宦富戶女子,哪個不是綺羅錦繡,珠翠滿頭?偏她不。且十分善用自己的優勢,讓自己與庸脂俗粉徹底劃開界線,還落個賢惠會持家的名兒,服!
比通靈金鶯微露意。
寶玉坐定后,寶釵自然提出要看他的玉,拿過去后,寶釵把上頭“莫失莫忘,仙壽恒昌”八字反復讀了兩遍。重要的環節來了:寶姐姐忽然回頭對丫頭金鶯說你杵在這里干嘛,怎么不去倒茶?
于是金鶯嘻嘻一笑,我瞧著這話倒像與姑娘項圈上的是一對兒。
不是我腹黑,其實寶釵若不回頭跟她說話,金鶯作為奴婢,斷然沒有插嘴的理兒。若是她橫空來這么一句,就有刻意為之之嫌,加上寶玉的性情,這樣的事回去一定說給賈母等人聽!小孩子聽不出名堂,賈府那些大人們可個個兒是人精,回頭說起來,都道這母女算盤精刮。
滿壺不響半壺響,真正精明的人,不會讓你覺得他精明。寶姐姐水好深!
重要的是,請看本回合標題,微露意。露了什么意?只是寶釵也有個項圈,和尚讓打的?沒那么簡單吧,因為這之后不久,寶黛就為這個“金玉良宵”吵架N次,可見這話從那時便漸漸傳出來了。
曹公的標題可不白寫的,拿第七回合說,送宮花賈璉戲熙鳳。文中只一筆帶過,鳳姐午睡,璉二爺在里頭,然后平兒開門端著大銅盆讓舀水。暗示二人白日偷歡。
緊接著,釵黛對峙,第一回合:
我說句實話兒,寶玉前腳進,黛玉后腳來,不像巧合罷。黛玉是深知寶玉為人的,而且王夫人與薛姨媽又是姐妹,平常下人多謂黛玉不及寶釵,所以嘛,以林妹妹的七竅玲瓏心加女性獨有的直覺……
黛玉的性子是不掩飾,不偽裝,真性情,帶點小女子的可愛任性。瞧他們喝酒那一節,李嬤嬤生怕回去挨罰,讓薛姨媽別給寶玉喝酒。寶玉在興頭上,偏要喝,黛玉在一旁給他出餿主意。
這一段寫得,:
一面悄推寶玉,使他賭氣,一面悄悄的咕噥說:“別理那老貨,咱們只管樂咱們的。”
真是可愛生動,小女兒情態,讓人忍俊不禁。
下人對黛玉的一貫作風頗為知道,李嬤嬤就讓她別再助著寶玉由著性子啦,結果遭黛玉一陣搶白:
“我為什么助他?我也不犯著勸他。你這媽媽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給他酒吃,如今在姨媽這里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媽這里是外人,不當在這里的也未可定。”李嬤嬤聽了,又是急,又是笑,說道:“真真這林姐兒,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尖。你這算了什么。”寶釵也忍不住笑著,把黛玉腮上一擰,說道:“真真這個顰丫頭的一張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
此回合里,薛姨媽母女算正式“認識”了黛玉,可以這么說:黛玉在她們眼里,是一個優勢和劣勢都十分分明的人。
主要表現為三點。
第一,黛玉和寶玉的性情相投,自小一處長大,默契,可以說是情投意合;第二,黛玉很聰明,反應快,七竅玲瓏,容貌出身絕不在寶釵之下,手也十分巧,從她幫寶玉戴斗笠就可以看出,而且深得寶玉之心;第三,愛使小性子,不世故,不圓滑,比較隨心所欲,而且不避諱讓人知道,注定得不到眾人歡心,尤其是王夫人,這位未來準婆婆。
所以在后面,寶釵表現得越發大方親切,隨分守時,越發讓人覺得黛玉的缺陷明顯。
打了一簡單的比方:小張和小李是一個部門的同事,兩人工作銜接緊密。某一天,老板開會責備兩人,這次的項目進度怎么搞的?今天都幾號了?不是跟客戶說好周三就出方案嗎?而且重點批評小張,因為她是最后一個環節。
小張覺得委屈,于是實話實說:是小李那邊一直不給我材料。老板不高興啦,怒視著小李,這時小李怎么做呢?態度很好地跟老板說,不好意思,都是我的錯,我因為準備XX材料,時間沒有規劃好,導致項目進度不能按時完成……以后一定注意。
老板當然生氣,當即批評了小李幾句。但是,這樣的事情多發生幾次后,找個恰當的時間,小李在老板面前有意無意提起,小張拿到材料后幾天都沒出方案云云。漸漸地,老板還會覺得小李有問題嗎?NO!老板會認為小張是個喜歡推卸責任,沒有擔當,愛耍小聰明的員工。相反,小李是個有責任心,有擔當,有度量而且務實的好員工。
下一次升遷,基本就沒小張什么事了。雖然她其實沒做錯什么,工作能力并不在小李之下。此乃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寶釵母子的到來,讓黛玉“小心眼兒、刻薄”的缺陷被無限放大,甚至蓋過來了她原本的許多優點。
這就是品牌營銷的勝利,細思極恐:
黛玉愛打趣人,寶釵愛給人解圍。黛玉由著性子,寶釵克己。黛玉小性兒,伶牙俐齒;寶釵沉默寡言,寬以待人。黛玉寄人籬下,吃穿用度靠賈母;寶釵身家豐厚,出手大方。黛玉才貌一等一,寶釵也一等一。黛玉和寶玉一伙兒,寶釵和王夫人一伙兒。
再說寶釵母子帶給黛玉的巨大危機感。
首先,寶釵家有錢,雖住賈府,吃穿用度自己負責,沒有寄人籬下的尷尬;而且有至親相伴,出謀劃策,情感優勢等。
其次,薛家母女會做人,一來就弄各自好吃的,而且是寶玉愛吃的,哄他高興;那種家庭的氛圍,溫馨的心理情感,是黛玉不具備的。作為一個只身寄居的女孩子,看到這樣的場景豈不有幾分落寞自卑?
再說,寶玉對寶釵另眼相看。從勸冷酒這回合就可以看出,黛玉平日應該沒少勸,可寶玉總愛喝冷酒,當耳旁風。偏寶釵一勸,他就聽了,因為寶釵勸得十分有水準,從“科學”的角度來說,還順了他愛看雜書的愛好。
然后,便是姻親。黛玉是道,她高雅而風趣,活潑而脫俗,生動又美貌,寶玉的一顆心都系在她身上。但是,寶釵一來就站在比較高的起點,王夫人肯定非常希望兒子娶自家外甥女。
最后,也是最關鍵的,薛家母女態度曖昧未明,顯見對寶玉格外上心。偏這種上心因著親戚的關系,你還沒發說去。
至于后面薛姨媽對黛玉說,我們都很疼你,只是外頭不好帶出來,怕人家說我們眼見老太太疼你,就跟著洑上來。說得跟真的似的,那為何寶玉來了,你愛如至寶?寶玉可不是全府上下公認的賈母心肝,王夫人的命根子!您老咋又不避諱了呢?
黛玉的真,又怎么是寶釵的對手?她最讓寶釵忌憚的,是寶玉對她的用心,賈母的憐愛。而寶釵母子也很快找到了突破口,王夫人與賈府上下的稱贊。
此回合,大家算相互交了個底兒,五五開分。
我的結論是:
我們內心都愿意自己是林黛玉,隨性灑脫,精彩絕倫,這是純真與理想;
現實中,我們又不得不努力去做薛寶釵,克制自己,適應社會,這是生活所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