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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 “畫是被淘殺于夢境的東西,與我的靈魂是最接近的。”——那是哥哥寫生簿扉頁上的話。
? 我曾問他“淘殺”是什么意思,他說到明天早上洗臉的時候把臉盆接滿水,讓我把頭按進去就是那感覺了。
? “就是窒息嗎?”
? “不不不,是醉死。”
? 星期一時我路過六園街,炎炎夏日零散的攤位中,有一位賣毛筆的老先生,揮著草扇坐在板凳上吁吁喘氣。我把自行車往陰涼處靠了,在那攤位前蹲下,整齊的毛筆鋪在一塊竹席料上,干燥的筆頭對向我如同箭鬃。
? 我看了一會兒,那老漢蟾蜍皮一般的油臉低著,像夏風搖撼的枯樹皮。我攬了單車,往狹窄的六園街里騎去,那巷道如同一根熱潮飽和的風管。
? 回到小區是正午時候了,從軟綿綿爬趴在亭里吹冷風的保安身邊鬼似地滑過,我下了單車手推回樓下,別家的空煤氣瓶依然堆在一樓門邊,我滿身汗地把自行車拖進樓梯底下的公用隔間,高架上的一排快遞像蜷縮于黑暗的老鼠,我爬上四樓打開房門,往沙發上閉眼一癱,腦海中全是剛剛那幾個肥胖的煤氣瓶。
? “胖大海。”我想起這藥材的名字,被自己傻得笑起來。
? 家中寂靜得可怕,自己像一只貓窩在暖纖纖的沙發料上。躺了好久我也懶得去開空調,背部和沙發接觸的部分已經滾燙黏膩。
? 我舉起手,空中似乎滑來五只鴿子喙,模糊無比。我感到那上面的血色也很美地滑翔起來,那手輕輕地捂住了嘴,我將下巴抵高,恍惚正倒向一片灼熱的天空。
2
? 我看著小千走過來,只是低頭看自己的雙腳。
? 街上很多人,她的兩只鞋尖終于在我視線中出現,我聽見的只有身邊一聲轎車緊剎的近乎爆炸的摩擦——感到一種類似于廣島上空云煙和焰色的沖擊。
? 我覺得自己扎著的丸子頭越來越沉重。好像在吸取著自己的腦髓……我貌似覺得是無孔不入的太陽在使它膨脹。
? 我回頭指了指靠在電箱邊的單車,笑著擺了擺腦袋。我什么也沒聽見,只是感覺到自己嘴唇邊的熱風迅速卻無力地呼喘,發出像一種嚙齒類動物般的哀嚎。
? 我捏住自己的裙褶,似乎有一種捏住軟樹皮般的奇異感,我抬頭看她在微笑,風從她的背后灌過來,我感到劉海吹拂,眼睛漲澀,發絲微微飄在眸子的前邊像冷蜜蜜的糖絲。小千肩后店鋪中的人頭、背向她走去的路人的背影,仿佛都成了花花綠綠的紙片,搖晃著戳到太陽的光線里。
? 隨后的記憶是什么樣呢?兩人并著肩逛街,兩杯冰雪般觸感的茶飲,陽光的炫眼蒸熱,熟食店溢出的咸辣,千篇一律的櫥窗內孤獨的時裝……似乎什么絢爛的事物都有,而我唯獨聽不清聲音……我也有時候感到身旁那個少女吞咽冰飲時喉關的稍作停止,我絕對感到她那吐露雪般詞句的側頭對我說了些什么——我什么都聽不見。
? 小腳踩在薄薄的板鞋上,有些肉疼——我有一種錯覺,感到這疼痛似乎是以裙底簌簌滾燙風所傳遞的,我垂下的左手捏住自己的裙褶,這回仿佛在捏著一層薄雞蛋白,滑軟的纖維質的夏天從指頭上沸開……
“你真的不畫畫了嗎?”
? 我好像聽見這話如同一只鴿子喙,扎入我的心臟,閃動著漆白的云影。
“唔……”我的喉嚨滑入一口冰涼的糖汁,同時感到額頭前陣陣汗意,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我感到內部的寒冷和身外的擁擠浮躁。
? “不畫了。但是……社團還是去的吧……”
? “那就很好!”小千柔軟可愛的側臉貼近我,我怔住了,正想著如何避開,她已往我肚子上掐了一把。
? 我并未注意到那人潮忽然鬧起來擠向十字街口,唯有她隨后的笑聲使我心中奇癢。
? 今天早起洗漱時,我想起哥哥的話,把臉埋進裝滿水的塑料盆內,憋氣了幾十秒,重新抬頭時,我的散著半邊的頭發也不小心浸濕了,我狼狽地用毛巾捂住披散的頭發,看著鏡子里淌滿水痕的白凈面孔,壞笑了一瞬,隨即又酸著眼睛地忍住。
? 換好校服,我把還留著體熱的睡衣卷起來塞進被窩,慵懶地扎好頭發,背著書包走出門,走出小區,從還點著小燈泡的保安廳前鬼一般踱過,我聞見留著迷霧的清晨街上豆漿氣息的風,走過幾個霉臭的垃圾桶,黑洞洞的地下車庫如一只巨嘴,向著暑日還眷著清涼的早晨市井無聲地叫囂,我跑下坡道,從自動計費柱幽綠的細眼前迅速地掠過,在黑漆漆的地下,我順著四面粉壁,借著頂部的燈管光線摸到了自行車,今天卻不及將它拉出車庫,我少見地懷著一份叛逆,騎上車,在地下車庫的網格過道間穿行,四周幽暗,凜然的一眾小轎車的機械犄角,仿佛也疑惑地探出更多一些角度,乘著我的視線趨向天光打下的另一端出口,我感到大腿邊輕快的褲料,納著爽朗的空氣滑過里邊光潔的肌膚,腳踏打轉,游移的清風在這地下森林中吹拂縷縷,我將胸脯挺起對著前方,深吸著可貴的幽涼,耳邊的碎發也游泳般滑向腦勺后邊兒。我在無數停滿轎車的方格間跨越,這樣的地方不見一人,唯有地下特有的陰濕氣息老友般和肺葉相迎。
? 氛圍幽暗,卻并不盲目到無可見地,我仿佛可以感知夏日穿單薄衣裳的人們微微顫動的那一瞬間。幻想一片火熱的天空被朵朵云彩推到我面前,又即刻碎散成一陣冰綃。?
? 我歷來都把自行車停在這看似稀奇的地方,鎖在供停私家車用的限位橫桿上,我真覺得那東西宛若為我天成。
? 在另一端的出口坡道處,我停下了,往上看,是一角略顯灰亮的天,那向上延伸的坡道,使我感到自己是作為一柄長箭,在弓線的前段停住了。我握住車把,就那么站立著,一腳站在露入的紗霧般的淡光中,一腳站在這邊的黑暗。
? “這就是不尷不尬的自由啊。”我沉靜地想著。
? 正街上車流還算多,熟悉的發動機變速的喧響好像某種穴居動物的低吼,我推著車走在人行道上,這時候便覺得單車的沉重勝過平常,如同一頭困意席卷地靠著我的瘦獅子。我找到吃慣了的包子鋪,向那看慣了的白帽大媽要了三個菜包。用塑料袋裝了提在手上。
? 付完現金后我在店面品目欄前呆了一陣。
? “阿姨,油包算什么包子?”
? “就是豆沙的餡兒,餡料里多填上一塊豬油。很老的款式了,是我們那老一輩吃慣的了。”
? 我的腦海中好像看見夏天特有的一些易于融化的事物,橙子冰棍,糖果,一些奇怪顏色雪糕……
? “真奇怪。這東西……”我推著自行車走開了,嘴里塞滿了包子中的咸豆角。
? 塑料袋捏在手里,我翻動包子也揉搓著塑料薄面,那種竊議般的窸窣響動,我非常地喜歡,那種塑料層那頭的包子傳來的溫熱,舒服得要命。但是每當手中的包子啃光,只剩下塑料袋,那東西迅速地冰冷下來,我便覺得那種揉搓發出的噪音沒有一絲可愛了,令人煩躁,不留戀地就丟進霉臭的街邊垃圾箱了。
? 在騎動的單車上我一直想著這件事,直到看見了校門,我嘆息著把車推到大門邊的車篷底下,重新鎖上,倒覺得這事又沒有那么觸動了。
? 丟下畫筆這段時間,我覺得四周的事物都褪掉了一些顏色,原本我抱著欣賞而敬畏的心看遍了學園的每一處風物,如今走入那標志性的花藝植物簇擁的正門,我只覺得花哨與厭煩。
? “日子紛紛死去。”我心中這么想,肩頭又突然被人掐了一把,我頭都不回用后鞋根猛一下向后抵去,那個驚慌嬌氣的女聲冒了出來,“什么!上來直接就這樣嘛!”
? 她撣了幾下褲腿竄到我一側,“今天也必須去畫室喔!你不學了但是也要陪我啊!”
? 我看著她,聽見我倆的書包碰在一塊兒時的響聲。
3
? 學校有連結三部教學樓和實驗樓主樓的長天橋,傍晚放課后,我繞上那座露天高橋,看著黃昏色的光慢慢從遠天底下漏上來,不同年級的三座教學樓連接得很近,唯有實驗樓在很遠的校園后邊,這其間是幾大排橡木,單調灰暗地挺立,自成一塊園地。樹之間,有分格整齊的綠化帶。
? 我看天色將盡陰云密布,遠方嫣紅的夕陽碎片也染上哀愁。我現在沒有畫室的鑰匙,走不近天橋連接的二樓偏門,我只得中途繞下,徘徊在一樓大廳的門前。那里有片空地,我曾經和很多人在這里打過羽毛球。
? 小千遲遲不來,風很大,我避在門口的一盆鐵樹后邊,怕自己的頭發吹亂。
? 我的腦海里在回想某一場和小千玩的羽球,那一次我們的球也總是被風吹得路線不穩,很難接住,對于不怎么會打的她而言更是很為惱火。
? “我說!怎么會有女孩子把這種運動玩得那么厲害啊喂!”她正接那一只橫得離譜的球,不小心又把它拍在了地上……
? “喔!”身后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躲在這里干嘛,會怎么樣嗎?”小千拽住我的手臂,走到大廳門前,用鑰匙打開了鎖,我倆進入了空闊的門廳,我別上門,對著外邊隔了一扇玻璃門的風影陰厲,心中悵然若失著,遲遲沒有轉身。
? 我感覺她在背后像是也站了一會兒,隨后才說:“過來呀!發什么呆哇?”我的心臟狂跳,慢悠悠轉過身來,看著開闊的門廳,我努力地把目光放在那些剛建利落的鑿空,半圍的氣派落地窗上,但那四周熟悉的畫板還是不能阻擋地襲入我的眼眸。
? 忽然我感到背后被很有力度的一掌扶住,“藝術周的畫展好久了還沒收拾掉,但是你那幅已經不在這里了,我替你收到美術教室了。沒事的。”
? 她的聲音在那一刻仿佛來自一盤古早的磁帶,我腦海中像是有一座掛滿幾億年星光的樹,它忽然折斷了,一些璀璨得不忍直視的東西滾落了一地……
? 小時候媽媽給我和哥哥讀繪本,將要到精彩的地方時,我們都會一驚一乍地驚呼,有時候甚至比誰喊得更響,媽媽就會一只手掌拖住某個人的后背,另一只手把我們的下巴往后推,用指尖撓我們脖子,我們總是癢得不行,自然就在打鬧里平息了鬧劇——我背過手把她緊貼的小臂抹下,卻又用另一只手和她相牽,她狐疑的眼神投來,帶著傻氣的笑。
? 我們走到三樓,樓梯間的垃圾桶已經久未打理,滿出到地上,散落著一大堆。我小心地越過一地的廢紙團,里面濃重的顏料酸氣和纖維臭味襲來,熟悉的反胃感又如影子般投射到我的腦海。
? 美術室的一側系著細繩索,上面用夾子掛了一些對外展示的習作,我跟在小千后邊,木訥地走過,像是透過薄霧在看一層呈色復雜的太陽焦質。
? 我聽見她手中的鑰匙和栓舌敲擊的聲音,鑰匙串的碰撞回旋在空蕩的走道,清脆又伶仃……
? ——我還記得那個繪本的故事,講的是一只孤獨的小鼴鼠,它的視力很差,獨來獨往,傾心于在地下營建精巧的隧道工程,它挖破了螞蟻家族的巢,看見螞蟻熱鬧的大家庭,它不禁有些受傷,被埋怨后,它在那天夜晚掘破地表,坐在一片月光洋溢的林間瓜田,呆呆地看著星空,唱起了年幼時母親教會它的搖籃曲……
4
? 我用刮刀鋪出最后一道花褶,落山的太陽從窗外射入,照射在畫布上,一整簇奶油般的白玫瑰絨朵,柔綠的襯葉,它們錯落地伸展,如同清談的咖啡沫紋。我呆呆地看著它們,冷燦的夕陽從側面打來,那種出于自然的色彩,在油畫面厚實顏料堆疊的層域上恰到好處地渲染上薄弱朦朧的明媚,我覺得馥郁的玫瑰叢似乎就在我眼前,沐著殘陽裂變的輝煌。
? “全程用刮刀畫的嗎?一筆都沒描過?一氣呵成誒?”
? “畫到后來感覺還不錯,就沒換。”
? “要是我刮的話肯定很臟,連背景我都刮不干凈。”我感到兩條輕盈的細胳膊圍住我的脖子,小千前傾著壓在我的身上,我雙手扶著板凳,邊維持平衡邊聽見她在我耳朵邊嗡嗡說著。
? “好癢啊!喂!”我掙開她。像是一層海浪從我身上移開,我如同再次變成了孤島落潮時裸露的礁石,感知到了空氣的堅硬。
? 我的畫板靠在美術室后的角落,小千這時跳到一邊的壁掛式洗手池邊,從池子里浸泡著的筆刷中挑出某幾只來,攤到敞開的窗格上晾曬,夕陽已相當紅了。我依然坐著觀望我的畫。
? “明年就要去集訓,到時候終于不用上課了。”她鋪好筆,挑了一陣,拎了一把干凈椅子坐到窗邊,翹著二郎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