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下的斜陽懶洋洋地將白玉蘭樹的一片樹影印在第二格窗玻璃上,窗外幾只不知名的鳥兒在樹的枝杈間跳來跳去,似乎在為每日晚霞中的飛行技能表演提前熱身。謝童站起身,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迅速收拾妥當便離開了辦公室,可一直走到辦公樓后面的停車場都沒能遇上從名校重川大學研究生剛畢業就進社頂替他編輯部文學責編位置的大才女兼小美女孫春陽,謝童已經連續好幾天沒見著她的身影了,除了每個月那區區幾千快錢的俸銀,她如今可是他每天來出版社上班的唯一動力,盡管是她頂替了他編輯部文學責編的位置,可他并不恨她,反倒是挺欣賞她,甚至有點兒喜歡她,他欣賞她出類拔萃的才氣與高雅脫俗的氣質,喜歡她的膚白貌美與亭亭玉立,還喜歡她那對白瓷一般的小虎牙,有的時候他真的很想走近她,跟她親近親近,但他有賊心沒賊膽,他對她一向是敬而遠之的,從不主動跟她搭訕,他怕給她留下隨意、輕浮、淺薄、庸俗的印象。
車開出了出版社的大門,因妻子高玉一個多小時前發微信說她在外面有事一會自己坐公交車先回家,無需順道接高玉下班的謝童一時竟不知道將車往哪個方向開了。江南初夏時節的下午六點多鐘,太陽距離地平線還有一小段距離,謝童還不想這么早回家,他對下班后與高玉一起買菜燒飯已經完全沒有了當初的熱情,甚至已經厭倦,他最近甚至怕見高玉,總想逃離她,能逃一會是一會,因她近來屢屢提及買房的事,這給他平添了巨大的經濟壓力和思想包袱,盡管他并未因此跟她公開鬧得不開心,在她面前他不是那種心直口快、直抒胸臆的人,心里即便有什么不痛快也從不愿表露出來,除非酒精給了他表露的沖動和力量,而她似乎天生反應遲鈍,絲毫感覺不到他敷衍的態度,覺察不到他臉部偶爾流露出的細微的不耐煩表情,她幾乎每天都會跟他聊起買房這個令他特討厭、特沮喪的話題,還時不時帶回幾張在謝童眼里若面目猙獰的怪獸一樣的房地產銷售廣告,一點兒都不善解人意。
謝童下意識地將車開到了東方師范大學西門斜對面的那家他再熟悉不過的麥當勞餐廳門口,一棵老合歡樹底下,以前在東方師大讀研的時候,他和他的研究生同班同學兼紅顏知己方云經常來這兒,多數時候都是她請他,剛開始的時候他同大多數男士一樣特別不習慣讓女士買單,可他扭不過她,她的眼神對他來說就像是一道溫柔的“圣旨”,偶爾他也會裝模作樣地搶著買單,倒不是臉皮薄過意不去,他已經漸漸習慣了她來買單,而是因為方云在阻止他買單的過程中總是會溫柔地拉開他假裝準備付款的手,他很享受被她溫熱、滑嫩的玉手撫摸的感覺。
謝童突然覺得自己那時候真的挺笨的,既然那么想摸方云的玉手為何不邀請她去舞廳呢?可能是怕別的男生也邀請她跳舞吧!
自從方云研究生畢業一年后便跟著謝童的舍友雍海濤一起去了深圳闖蕩,他倆已有六年多沒見面了,不過他知道,近兩年她過得并不好,雍海濤在事業有成后對方云這個甘愿無私付出、自我犧牲的高級家庭主婦并不好,甚至還蔑視她,虐待她,違背了他當初對她的承諾,辜負了她的默默付出。想到這兒,謝童心里便隱隱作痛,繼而是憤怒,但除了心痛和憤怒之外他卻什么都做不了,畢竟雍海濤本來就對他與方云之間的親密關系心存芥蒂與妒意,并頗為警惕,他得避嫌。也正因為如此,雍海濤當年才頗有心機地將正在東州藝術學院讀研的才貌雙全的遠房表妹高玉介紹給了謝童,他覺得謝童和高玉之間一定會擦出愛情的火花,事實證明他的直覺還挺靠譜,他的“良苦用心”沒有白費。
謝童泊好車,抬頭正好瞥見斜對面東方師大的學弟學妹們正三三兩兩、步履匆匆地進出那風格古樸典雅的校門,背著雙肩包,一個個只爭朝夕、青春飛揚、意氣風發的樣子,像極了他原來的模樣,一種極復雜的情緒油然而生,羨慕、留念、懊悔等幾味雜陳。他還瞥見了高大法國梧桐樹繁茂枝葉掩映下的他心目中的天堂——老圖書館,館內有他的文學大餐,哲學大餐,美學大餐。他不知道那位曾常令他看書時心神不定的年輕漂亮的女館員是否已名花有主,嫁為人婦;他也不知道在這夏初時節,那門前的一大片梔子花是開得正艷、花香襲人,還是已綠肥白瘦,徒留殘香。九年前的那個美妙的春暮夏初,那一大片盛開的梔子花可是方云的最愛,在一個美好的清晨,他和她相約在那片梔子花叢中賞花,那天的方云身著一襲純白的連衣裙,腳上配了一雙白色皮涼鞋,梔子花叢中歪頭淺笑的她簡直就是那花皇后,素雅、嬌嫩、潔白、俏麗芬芳,是那么的嫵媚迷人,那天她詩性大發,即興作了兩首詠花詩,他和了她一首。方云還跟謝童開了個玩笑,讓他在下一個梔子花開花時節手捧99朵盛開的梔子花向她求愛,可惜他倆并沒有等來下一個開花時節,她就跟他的舍友雍海濤牽了手,他不知道雍海濤向方云求愛時是否手捧著99朵盛開的梔子花,當然他知道這不該他惦念,惦念了也沒用。不過謝童剛開始一直弄不明白,方云明明對自己已經芳心暗許,為何研二下學期一開學她突然就移情別戀了?自己還短暫懊悔過,為何沒有先一步向方云求愛以至于被雍海濤搶了先?不過他也納悶過,自己突然無緣無故失去了方云的愛,事后為何只有對舍友雍海濤的嫉妒和恨,卻沒有對方云的恨?也沒有長時間痛苦地借酒澆愁、暗自垂淚?甚至連對雍海濤的嫉妒和恨也是短暫的,似乎只是自己的虛榮心、攀比心臨時作祟,好像自己跟方云之間本來就只是好朋友,只是純潔的友情和異性知己,本來就不是僅僅隔著一層一捅就破的窗戶紙,而是一堵透明的墻,既捅不破,也抱不著,只能隔著玻璃墻看看,欣賞欣賞。難道自己和方云之間原本就沒有愛?只是喜歡、好感?可他明明是想著在下一個梔子花開花時節向她求愛的呀!
謝童突然又想到了情場、職場皆失意,已辭職讀博、追逐夢想的研究生同學兼前知己羅旭東,他想,羅旭東此刻或許正獨自端坐于老圖書館內的一處安靜的角落刻苦攻讀,等待破繭成蝶、鳳凰涅槃的時刻,或許他的身邊又有了一位俏麗佳人并肩共讀,一同追夢。四年前的那個難忘的夏夜,和羅旭東的親密、熱絡關系因為一件無法向外人啟齒的齷齪事件而瞬間疏遠、凍僵之后,謝童在這個世界上除了遠在深圳“落落如晨星相望”的方云,以及三年前提前辦理了病退手續已經隱居皖南山區立志做“當代陶潛”“中國梭羅”的駱立群之外,已沒有其他真正意義上的朋友,而方云如今已若一朵枯萎的、即將凋零之花,他平時并不忍心觸碰,也不敢觸碰,只是在逢年過節的時候才偶爾通過手機聞嗅聞嗅她身上散發出的殘香;至于一無電腦,二無手機,三無電話的駱立群這位“三無”隱者與“自由”思想者,他平時并不好意思經常寫信前去打擾,破壞他的隱逸與自由。其實謝童有時覺得駱立群的“隱”只是身隱,其心未隱,他還放不下他那顆未徹底涼透的心,未失他憂國憂民的情懷,他欲于退隱的偏僻山林間心無旁騖地用他的軟筆刺激久困于喧囂忙碌浮躁氛圍中的民眾漸已遲鈍麻木的神經,喚醒并拖拽起沉迷于無底的欲望深淵之中無力自醒自拔的民眾,因此,與其說他是一位失意、落寞、無奈的“隱者”,還不如說他是一位清醒、良心未泯、孤獨、痛苦的“啟蒙者”和“吹哨人”,若他臨終前未能親見民眾回歸那開滿“真”“善”“美”之花的精神花園,他注定是死而有憾,不能瞑目的。
由攻博追夢中的羅旭東聯想到眼下他自己的懷才不遇、屢遭排擠、郁郁不得志,謝童倍感迷茫、無助、苦悶、孤獨和痛苦,辭職讀博的念頭再一次在他的腦海里發芽,但他很快就更加痛苦地清醒過來,這是不可能的,撇開他讀碩士時的導師萬老師如今已經調離東方師大去了外省,其他老師是否愿意接收他不談,僅高玉那兒就不可能通過。清醒過來的他更覺迷茫、無助、苦悶、孤獨和痛苦,他有點懊悔當初正處于和高玉熱戀中的自己沒有聽從萬老師的好意勸導跟著他繼續讀博,遺憾的是這世上從來沒有后悔藥售賣。
情緒落寞的謝童緩緩收回羨慕、留念、懊悔的目光,轉過身子朝著麥當勞門店方向泱泱然走去。
謝童拉開茶色玻璃的門走了進去,還不到用餐高峰時段,店內的食客不算太多,他習慣性地上了二樓,將黑色公文包放在靠近碩大落地窗的拐角處的一張圓桌上。這里曾留下他許多美好的回憶:研一的時候他與方云經常來這兒,點兩份同樣的套餐上樓,并肩坐在圓桌旁的弧形長沙發上,深秋時節閑看學府路上細雨中的梧桐葉落,隆冬時節靜賞凌寒獨自開的墻角數枝臘梅,暮春時節嗅聞隨風而至的路邊矮墻上的薔薇殘香。他倆盡情地閑敘過往、故舊,暢聊志趣、理想,可謂志趣相投,甚為投緣默契,互為知己。盡管他倆之間從未有過過于親密的動作,但兩人之間的關系已若一朵含苞欲放的愛情花蕾,只需再吹來一夜春風便可綻放出燦若云霞、芳香馥郁的愛情之花,不幸的是,突然而至的一夜寒風令這朵愛情花蕾瞬間枯萎凋謝:研二那年寒假的臘月二十四,方云的父親因車禍不幸突然離世,在方云最需要溫暖和光亮的時候,發小兼同學且垂涎方云美色已久的雍海濤近水樓臺、趁虛而入,溫暖并照亮了她冷且暗的心房,滋潤了她干涸的心田,從此雍海濤成了方云的正式男友,謝童這個準男友于是只能無奈地以普通同學的身份獨自黯然遠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