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常說,慢養孩子,靜待花開。
他愛養花,能把辦公室外沒人要的沒盆了仙人球養出兩個新株,會為了一點“松下土”在公園溜達好些天。他性子慢,愛想事兒,這樣的人適合養花。
我也愛想事兒,可老是把腦子搞得很亂,想不通,就跟自己生悶氣,氣得摔門砸桌子。杏子的脾氣更壞了,她生氣的時候,整個家里都安安靜靜的。
慢養孩子,杏子有了崽。孩子一天天大了起來,杏子的耐心也從無到有,終于成了她的本體。她可以一下午反復揉一塊涂了油的面十幾次,她開始把胡蘿卜切成極細的絲。爸說,該給孩子記一功。
我沒孩子,只好不停地養花。養的都是不值錢的草花,當然值錢的我也養不起。
大學時候,朋友送給我一盆木槿。郵過來是連盆帶土的一整株,也就是光禿禿的一根木棍。但據說,它會開粉白色的花,很大。我從樓下挖點土,種上。木槿長得很快,我每天跑去數葉子,找花苞,小分叉生了一枝又一枝。等了又等,枝頭還是安安靜靜,綠油油的。
那年冬天,屋里冷得像溶洞。木槿葉子落了一桌子,我整天窩在屋里,穿著羽絨服看賀銀成。咱倆這是貓冬呢,我自我安慰。
在網上查了資料,給它換了盆,埋了營養土。窄窄的巷子里,偶爾有貓從房檐上跑過,好奇張望一下。我抱著木槿回屋,蒙頭睡覺,它一聲不吭。
春天到了,木槿又綠了。它長得非常強壯,高大,枝干比我的大拇指還要粗。那年春天的每個有月亮的夜晚,它的影子都蓋在窗上。
冬天結束了,我也要走了。我沒有把木槿帶上火車,而是把它留在了巷口的一片空地上。那里沒什么植物,旁邊只有一棵很高的臭椿樹。把木槿的花盆送了人,我就這樣走掉了。
它一直沒開粉白色的花,我也沒有。
到北京的第二周,我想起木槿,又想要種點花。10月,從綠園賣了一棵蘆薈。11月,又從辦公室偷著折了一支綠蘿。在背陰的地方水培,居然也長了一點根。今年驚蟄那天給它換盆,那根已經很深,很長。
我不想再種大盆花,于是就倒騰著瞄上了水果種子。有時候逛淘寶,在賣花器的店里,竟然能耗上好幾個鐘頭。
種檸檬簡單。買了檸檬,切片泡水,順道把種子捅出來(手指上酸溜溜的),切片時加小心,一顆檸檬能收完好的種子不下30顆,很劃算。把種子洗干凈,晾干,用指甲刀去掉硬皮,大頭朝下捺在土里,圍成一個小圈圈。剛開始時,可以蒙一層保鮮膜,過個一兩天,就有小芽從旁邊伸出好遠,一頭扎進土里,整個花盆開始變得格外擁擠。
檸檬苗的葉子開始是鮮綠色,后來又變成翠綠,它們始終不往“深綠”的方向轉化,故而一直像是嫩苗,照著點太陽,遠看上去很有趣。
種芒果要麻煩一點。它出芽慢。
找一顆肥壯的半生芒果,吃掉,留下果核。用清水沖掉硬核外面的果肉(這個過程當然是不可描述的),然后用剪刀破開硬殼,剝出雪白的,裹著兩片種皮的芒果種子。
接下來的過程我失敗了許多回。芒果種子浸在水里幾天后,就會泛起意味深長的浮油,繼而開始變黑,最后完全爛掉。僥幸生了根,它又在移栽到土里后慢慢死掉,令人頭痛。
真的,這是我第一次種出芒果苗。它一開始就起了很大的排場,從根部一口氣躥出四棵苗(后來死掉一棵),一并長到10厘米左右,扭一圈,“嘩啦啦”伸開深紅色的葉片。這葉片表面有層油光,從某些角度看是透明的。芒果葉子介于紅綠之間的時候最有趣,但僅僅維持一周,它就義無反顧的變綠了,質地很硬,讓人想起它來時的那顆芒果,那是它的母艦。
種牛油果,那就更麻煩了。它是那樣一種溫吞的植物,以至于每隔一兩周,你都會自問——啊,它是不是死了?
去年冬天,我在白石橋東的家樂福以五元一個的低價買下兩個牛油果。吃完,留下這兩個棕黃色的果核,剛剛洗干凈時,它有點像新鋸開的木頭上撒了點水,顏色也像,味道也像。找一個杯子盛水,用三根牙簽分別以 45 度斜插進果核里,支成一個小小的三角,讓果核底部與水面保持若即若離的狀態。那一段時間,大概一個月,我就像盼著龍蛋孵化的丹妮莉絲一樣,無數次輕撫它們,而它們也一直如龍蛋一樣沉默。
12 月初,其中一個果核發黑,死掉了。僅僅兩天之后,另一個果核伸出了長約一毫米的白色嫩根。
圣誕節那天,我把“龍蛋”埋進了土里。一個月后,小苗長了大概一個巴掌那么長。我給它換了盆,加了土,卻唯獨忘記一件事——它是有可能長成一棵樹的——我忘了早點“打頂”了。牛油果苗一氣伸到快和小臂那么高才開始長葉子,這讓它顯得有點笨拙。
春節前,我把它托付給朋友照顧,尤記得北京相逢不出手的寒冬里,僅有的四片葉子一直在抖。它是那么瘦,那么瘦的一棵熱帶植物啊。
后來,我又種過火龍果、龍眼,甚至皂角。它們有的活了很久,有的走得很突然。但這未免不是一件好事?窗臺上已經放不下再一盆植物,這原本該是個掌中花園來著。
說是“人非草木”,我卻總疑心它們對我也有一點感情,畢竟在一起這么久。再不濟,等僵尸來的時候,總能派上點用場吧。
在走廊的盡頭,有個多肉的小花園。種類很齊全,但主人顯然是在散養著,有不少已經開始徒長。在那里呆久了,人會感覺到一種凋敝的美。尤其是太陽快落的時候,它們真是非常非常的低落,故而顯得更美。有一次,我還在那個窗口看到過種在空罐頭里的草莓,很小很小的紅色,沒有人摘來吃,它們結了果,又敗了。
等電梯的時候,在另一處走廊還看見過兩棵高大的百合,單從身高來看,可以確信它們已經超過了我。頭頂的花頭耷拉下來,讓人看了有點傷心,但主人又確實是在精心照料,用細線和木筷子搭好支架,費力托舉著。這點用心,讓耷拉著的花頭更加不好意思了。
我忽然想起家中那些種在很深很深的盆子里的米蘭,想起夏日的正午,在小小的陽臺上給君子蘭培土的爸爸。
挖了著么多次土,種了這么久的花,好像真的有點明白了“靜待花開”的意思。
就像中央十一臺那些慢悠悠的戲文一樣,唱到最后,它未必真有多深的道理,但那種滋味就在回環曲折之中偷偷降臨。植物的生命好像總在指向未來,它們不疾不徐,用陽光和雨水精準地控制自己的節奏。在它們所擁有的那個更大更長的維度里,人類的確是顯得急不可耐了一點吧。
那天深夜,我正在趕稿。桌上插瓶的一支百合已經快開了。那個花苞很滿,欲言又止地立在一旁。我看它一眼,突然想要捕捉那個開花的瞬間。過了一分鐘,又或許是一整年,但它始終像是個行動遲緩的巨人,溫柔的看著我,但一動不動。
耐心耗盡,我只好低頭繼續敲鍵盤。
又過了一分鐘,或許是一整年。我合上電腦,準備關燈。
再抬頭時才發現,夜闌人靜,百合花早開了,味道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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