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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是一只狐，自修成人形以來，每日浪跡于金陵城內(nèi)，因傾慕于人間風雅，漸漸學著識文斷字，后來也不時被夸贊一句文采斐然，便開始終日與說書人為伍，與文人墨客結伴，或賣字作文，觀花修竹，好不自在。時至今日，我寫了許多文章，悟了許多禪機，卻依舊寫不好一個“情”字，依然參不透這人間風月。

細思量來，風花雪月是什么呢？曾經(jīng)以為不過是話本戲文里那些才子佳人之間俗到不行的故事，直至有一天，我遇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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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想來，他的眼里沒有千萬種風流，眉心沒有那一顆攝人心魂的朱砂痣，身形修長卻算不得玉樹臨風，只是看到他的那一瞬間，我長久而孤寂如水的生命里第一次有南風過境，恰巧在與他四目相對的那一剎那，我的眼睛里閃爍著光，讓我誤以為，那是他周身的光芒。

我再也忘不了他的眉目了。第二次他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我便一路尾隨他去了他的村子，在一個傍晚輕叩他的門扉，門開了，妃色殘陽撒在他身上，像一幅畫，濃墨重彩。后來想來，他的故事又何嘗沒在我心里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呢？

“小女子省親途中至此，如今已是日暮時分，暮色蒼茫，不便繼續(xù)趕路，能否借宿一晚？”

想來我那是還是不大懂人間的規(guī)矩，身家清白的女子盼頭露面本就不該，更何況是要求留宿這樣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了。好在他沒那么迂腐，眉眼彎彎地問我:“姑娘一路尾隨我至此，就為了這件事？”

同他閑談后才曉得，他父母在他小時候就不在了，他是由鄰村的姨母一家養(yǎng)大的，后來長大了便回到了父母留下的舊屋里來，一邊教著地主家的學生以謀生，一邊苦讀圣賢書考取功名。在我看來，這房子已是經(jīng)年失修了，再加上屋子不大，也算得上是陋室了。如今我來了，他便免不了睡在鋪了枯草的地上。

我作為一個狐貍，再加上那時候入世不久，心思算得上很是單純了。我以為，我看上一個人，覺得他好，他就肯定要和我在一起的，就比如話本里隨便一個名門望族的小姐喜歡上貧寒書生兩個人只要一相遇就一見鐘情至死不渝了。后來才曉得，原來人與人之間是講究兩情相悅的，并不是隨便兩個人都能互相喜歡，一見如故。那時候我覺得，如果在一起，即使我并非實實在在的人也不是問題，遲早都是要告訴他的，倘若及時告訴他，他就不必苦苦睡地板了，他若是介意，我只要化作原身來隨便在哪里都能睡一晚上。至于借宿，不過是用來接近他的幌子罷了。

我覺得自己鳩占鵲巢很不好，還要害他睡地板，他們?nèi)祟惿碜庸侨醯煤埽羰侨旧巷L寒便不好了。于是我試探道:“你怕狐鬼神仙之類的東西么？”

他不假思索道:“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更何況，我膽子大的很?！?/p>

“好吧，那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聽完別害怕啊。我是個狐貍?！?/p>

我覺得他肯定是以為我在開玩笑，聽我說完還不為所動，于是將尾巴亮出來給他看，燭火搖曳，我借著亮光看到他臉上仍然沒有半分畏懼，反而笑了:“那你要做什么呢？”

“你不怕么？你和你講啊，我不害人的，我來人間就是圖個好玩。你是讀書人，曉不曉得市井上流傳的《高陽志》，那個便是我寫的了。我除了寫寫畫畫，從來不做壞事?！?/p>

他好像有點驚訝:“久仰‘晏如先生’大名，只是沒想到竟是個女子，更沒想到…”

沒等他說完我便打斷了，掏出一錠銀子來遞給他:“好啦好啦，我覺得你這地方還不錯，比客棧要好多了，準備長期住在這里了。我是個狐貍，沒什么可避嫌的，你莫要看我是個女體，其實我想修煉成男子也可以的啦。還有，不白住的，這錢給你，可以吧？”

他沉吟了一下，還沒等他拒絕，我便化作狐形在榻上的角落里一副睡著了的姿態(tài)。結果這個死心眼的，硬是在稻草上睡了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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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暮朝朝，朝朝暮暮，我與他愈發(fā)熟絡了，漸漸的他也不似最初那樣時刻與我保持距離，我也曾以為是他漸漸喜歡我了，如今想來，不過是他不把我當做女子了吧。

他同我講的每一句話我都覺得很有趣，也將自己知道的奇聞怪談說與他聽，每次見他笑我都滿足的不得了。

我每每有得意之作都要給他看上一看，看他點評頗有幾分指點江山姿態(tài)。我想他這樣的人呀，早晚都是要蟾宮折桂的，于是心里暗暗竊喜。

他在金陵金玉齋里看上了一件古董——當然對我而言不算是古董的，我便買來贈與他。哪怕自己身上也沒有多少錢了。

我一直講話他不理我我就捏他的臉，他用筆打開我的手，告訴我“男女授受不親”，我仍然嬉皮笑臉的，依舊死皮賴臉貼上去。

有一天一個妙齡少女來找他，黑黑的圓臉上涂脂抹粉，頭上插著一朵阡陌旁采的野花，看到我便一臉不善:“你是誰？”

“我都住在這里了，還能是誰呀?！?/p>

那張本就不好看的臉扭曲了:“不定是什么亂七八糟的人呢，又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住在這里又怎么樣？我同他十幾年的情誼不說，就算他不喜歡我，還有阿環(huán)姐呢！你算哪根蔥！不要臉，破鞋，哼！”

我這個脾氣大的，上去就給了她一個耳光，她哭著跑開了。黑臉姑娘前腳剛走，沒過多久他就回來了，一進門便問我:“今天來找我的那個丫頭，你打他了？”

“她先罵我呀，罵的可難聽了。真是的，惡人先告狀。”

“我回來的時候碰見她了。那個是我表妹，就是我姨媽家的孩子?！?/p>

也就是那天，他一臉嚴肅同我說:“你住在這里真的會讓別人誤會的，要不你走吧。”

我仍然一副嬉皮笑臉吊兒郎當?shù)臉幼?“別呀，等你什么時候要娶那個阿環(huán)了，我再走也不遲呀?！?/p>

他一下子就笑了，喜歡一個人就是這樣的，聽到她的名字就樂了:“我表妹同你說的？”

我點點頭，然后聽他給我講他和那個阿環(huán)的故事。

當然他原話每字每句對于這個環(huán)姑娘褒贊不已，對于環(huán)姑娘做的荒唐事也都一一解釋了。后來我還在村子里打聽了一下這位住在村東的環(huán)姑娘，大抵也總結出來這個人了。

這環(huán)姑娘本是一娼妓之女，她母親一直沒能離開青樓，一來因為年老色衰不怎么有接客的機會了需要銀子生存，另一個也是不希望她和自己一樣一生在煙花之地身不由己，便把她賣給了村東一個一把年紀死了老婆的屠夫做媳婦。這環(huán)姑娘生性輕浮而又美貌異常，十分喜歡沾花惹草，淫態(tài)浪言連娼妓都自愧不如，屠夫在的時候就不大老實。沒兩年屠夫死了，環(huán)姑娘對屠夫的娘自然不好，屠夫的娘一把年紀敢怒不敢言，眼睜睜看著環(huán)姑娘身為一個寡婦卻四處留情，凡是瞧得上眼的都帶回去云雨一番。然后…我心悅的這個少年，也瞧上她了。

環(huán)姑娘也曾暗示想與他春風一度，可是他是個正人君子呀，便拒絕了。此后一直癡戀這環(huán)姑娘，無果。

我很好奇，是怎樣的風姿綽約，美艷無雙，哪怕品行不端也讓他這樣癡心不改。我同他講:“你帶我去看一看那個阿環(huán)唄?！彼逯樉芙^了，和我說:“沒必要。我只不過是曾經(jīng)不懂事罷了，才愛慕她的美貌。你不要去打擾她?！?/p>

一席話說的我哭笑不得，我看得出，他放不下?？墒撬麨槭裁锤嬖V我不要去打擾她呢，既然是他喜歡的姑娘，我怎么會去打擾呢？他是怎么想我的呢？防火防盜防狐貍？

我同他說:“你若是喜歡她，就該同她表達你的心，何必非要逼著自己放下呢。你看她曾經(jīng)也同你很好吧，甚至差一點你們就那啥了，也許她也很喜歡你呢。你這么好的人…我覺著她會喜歡的。古時候夏姬盡管風流成性，然屈巫同她言道‘歸，吾聘女’而后二人真情流芳千古…”

他搖了搖頭，道:“你只是只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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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同別人都是溫文爾雅溫潤如玉的，卻獨獨對我，很容易惱。我開他玩笑開的緊了或是做了什么他不滿意的事情，他都會面露慍色，然后不理我。

最初我只同他冷戰(zhàn)，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不理他，他也不會來理我的。從來只有被偏愛的那一個才有恃無恐，我又算什么呢？自討苦吃？不自量力？所以后來，每每我惹他生氣了，就一直纏著他哄，放下所有的高傲。

我當然可以把他睡了，那樣也不枉我一往情深，因為他肯定會永遠記住我的。可是，他太潔身自好，我太自命清高。

我也想用他的肋骨來釀酒，百年后醉的有血有肉。

我們狐貍，自然與人不同，并不會糾結于那些所謂的貞操。所以我并沒有覺得環(huán)姑娘是香艷蕩婦而看不起她，也許她就是世間風流客，也沒有覺得她配不上我喜歡的少年，只是我真的很不喜歡她，沒有原因。既然他喜歡她，我愿他與她成就一段佳話，只要他長樂長安。

我去找了環(huán)姑娘。真真是一美艷佳人，眉目間自成一派風流，膚光勝雪，媚眼如絲。身姿纖若無骨，容色閉月羞花，可謂世間傾城色。我真的覺得她很好，所以自愧不如，所以嫉妒也羨慕。

如此伊人，貌美如花不說，還有一個我那么喜歡的人始終相信她癡心于她。

我同她說:“你可否記得村南一個賈氏少年？就是一個孤兒，白白凈凈高高瘦瘦的。”

她點頭說記得，問我找她什么事。

我深吸一口氣，不去看她，道:“他很好，比你想象的要好。他癡心于你很久了，也許是從第一面見到你吧。我并非凡人，觀摩過他的命數(shù)，日后定能功成名就。愿你莫要辜負他，和他在一起于你也是一個好歸宿。你同他在一起，我可以給你一切你想要的，金銀財寶，甚至長生不老，都可以。只要你答應我?！?/p>

她道:“你若能讓我長生不老，我便答應你。只是你如何讓我相信你？”

我露出了尾巴，她一臉驚恐，指著我說不出話來。我將尾巴隱了回去:“你該知道，你必須答應的?！?/p>

“我……我答應你，你別殺我，而且……讓我長生，青春永駐?！?/p>

“好。只是日后你再不能碰別的男人，我會在你身上留下封印。可好？”

她思索片刻:“我若是長生不老，他是陪不了我永生永世的，他死了，我不可能永生永世守寡。”

“我無能為力再去改他的命數(shù)讓他也不老不死，你的封印，只會持續(xù)五十年。如何？”

她頷首，算是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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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千年修為煉做丹藥，三天之后，人形幻滅，千年修行毀于一旦，一切重新開始。而后，我留書一封，讓他不要怪我私自去找了阿環(huán)，告訴他，阿環(huán)會同他在一起，祝他們百年好合，兒孫滿堂。我留下了自己的尾巴，在信里寫，倘若想見我，將尾巴放在枕下，入眠后我將如期而至，尾生抱柱，至死方休。

我感應的到，他一次次的把尾巴放在枕下，可是，自始至終，我沒有赴約。自此，絕情斷念，潛心修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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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夢千年，花開花落，云卷云舒。天邊那一輪圓月依舊清輝不減。

一只斷尾的狐，位列仙班，再無欲無求。那些風花雪月于她而言，鏡花水月般，空洞而冰冷。她的情衷再不會錯付。

金陵有墳，墓志為狐。后人說，墳中賈氏，一代忠臣，終身未娶，孤獨終老。墳中一狐尾，一書信。

一傾城女子，出家為尼。她的容色與千年前無異，只是風流不再。她孤身一人，青燈古佛以自渡。

金陵墳中的書信如下:

晏如姑娘:

見信如面，見字如唔。

此生將盡，去日無多，未能相見，嘆嘆！

思及此，掩面慟哭不止，猶記當年日薄西山，卿輕叩門扉，笑靨明媚，妍資艷質。愿來生與卿復相見。若再見，愿歸，吾聘汝。

卿不知九華帳深夜悄悄，長相思復長相憶，夜夜不能寐。

亦未見群燕辭歸雁南翔，心悅君兮君不知，歲歲思欲絕。

只悔，卿離去，方發(fā)覺，卿，吾之摯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