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從海螺里能聽見大海的聲音。
【1】
江淼把一網(wǎng)魚丟上岸給老爹,站在船上把白色工字背心脫下,當毛巾一樣擰出一把水,心里罵了句三字經(jīng)。
今年四月,他潛水執(zhí)照被吊銷,一夜間變無業(yè)游民,不得已回老家?guī)屠系驖O。此時南方海島烈日當空,日光灼人,與海洋館相比,環(huán)境苦不堪言。
江淼又啐了一口,也不知踩了什么狗屎。
他把背心摔在肩上,踩著人字拖,走到附近海洋公園門口的一個小賣部邊上,“叔,一瓶芬達。”
小賣部老板認識他,笑嘻嘻遞過玻璃瓶,“阿淼,今天收獲還行吧?”
江淼咕咚咕咚的灌著水,漫不經(jīng)心的從喉嚨里擠出一聲“嗯”。
他忽然注意到這空蕩蕩的攤子前除了他還坐著個女人,江淼放下瓶子用手臂抹了嘴巴,站在旁邊肆無忌憚的打量眼前的人。
她和他一樣穿著隨意,一條黑色T恤扎進天藍色的高腰牛仔褲里,腰很細,腿很長。頭發(fā)胡亂扎在腦后,海邊風大,吹散許多碎發(fā),她拿手挽到耳后,江淼在心里吹了一聲口哨。
美女。
只是有些奇怪,這么熱的天,她沒有穿比基尼下海游泳,也沒有戴墨鏡涂防曬霜在沙灘上散步,就這樣坐在這里,手里也拿著瓶芬達,目光呆滯的看著大海。
江淼覺得她應該在看某個人,他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卻什么也望不到,任舊只是波光粼粼的大海,一層又一層的浪濤。
“哎,美女,”他吊兒郎當?shù)拇蛄寺曊泻簦澳懿荒芙枘銉蓧K錢?剛從海上回來。”他揚了揚手中的瓶子。
余穗回過神來,掀起眼皮看了一眼身旁的青年,沒說話,從口袋里掏出五元,連著手中的空瓶子一齊遞給小賣部老板,“和他的一起付了,剩下的不用找。”
“留個電話吧,錢怎么還你?”
“不用了,小錢?!?/p>
江淼還要說話,對方扭過頭走了。他回頭看小賣部老板,“我很像流氓嗎?”
小賣部老板臉上的表情難以言喻。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真的很像流氓嗎?”
“阿淼,”小賣部老板斟酌了許久開口,“那個女人,你小心一點......”
【2】
江淼第二次看見她是在海洋公園門口,帶著一群小孩在寫生。
彼時余穗正手把手教一孩子上色。與初次見面不同,江淼聽見她嗓音溫柔,“大洋,你的大海和天空一個顏色啦,怎么看的出來?”
“可是語文老師說海天一色啊。”
余穗感到頭疼,正待細講道理,脖子冷不丁被一冰冷物體碰了一下,嚇得她驚呼,轉頭一看,是江淼黝黑的笑臉,“禮尚往來,那天欠你一瓶芬達?!?/p>
余穗被嚇的訥訥,不知該接不接。
周圍已經(jīng)有小孩熱熱鬧鬧的圍過來,有人指著他大叫,“我認識你,你是江哥?!?/p>
“江哥,你是小余老師男朋友嗎?”
小魚老師?江淼面上一笑,看向一邊,她臉上燒紅,視線不知飄忽到哪去。
“啊,你們在一起啊,我還想追她呢。”剛才那位名叫大洋的男孩子人小鬼大的嘆了口氣。江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因為她是‘小魚’,所以我要抓她啊?!?/p>
余穗聽到,耳根子紅透,氣沖沖走過來將他推出人群,“走開,不要打擾我上課。”
“干嘛,不讓追?”江淼挑眉。
“你剛回島上,可能不認識我......”
“不認識可以慢慢了解?!?/p>
“不是的......”余穗扶額,不知道怎么與這位固執(zhí)的年輕人交流。
“靚女,你不要看不起我,好歹也是正規(guī)大學畢業(yè)的,失業(yè)以前,我的工資可能比你還高?!?/p>
余穗無可奈何的擺擺手,這件事情說來話長,她沒有時間解釋,于是拿著他遞過來的芬達,轉身就要回到學生堆里。
“大洋!”余穗一愣,大洋媽媽氣喘吁吁的沿著公路跑來,在海洋公園門口一把揪起椅子上的大洋,方言一股腦往外冒,“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和你們美術老師走太近,不聽是不是?不讓你上學,和你阿爸出海打漁算了?!闭f著收起他的畫板和書包,氣勢洶洶的拉著他離開。
“可是......還沒和老師說再見?!贝笱蟾趮寢屔砗筻閲恕?/p>
“鬼啦,還跟她再見,不見最好咯!”
大洋和他媽媽風風火火的走了,留下一群學生目瞪口呆,余穗小心翼翼的看了看身后的江淼,發(fā)現(xiàn)他也是一臉驚訝,她苦笑著朝他攤手,“你看,這里的人,避我如蛇蝎?!?/p>
【3】
過了幾天,受熱帶低壓影響,島上下了點雨,不大,江淼父子迫于母親的淫威,沒有出海。家里悶熱,他頂著雨到小賣部去買了包煙,坐在那一個人看著雨開始吞云吐霧。
“今天不出海了?”小賣部老板搭訕,他用夾著煙的手指勾了勾額頭,又是一聲“嗯”。
“叔”江淼想了想,開口,“那小余老師......你認識?”
老板臉色一變,還是那天那副難以言喻的表情,“不能說你就不說?!苯悼扌Σ坏谩?/p>
“也不是不能說......就是這女的命苦了點。”
“嗯?”江淼彈了彈煙灰,示意他繼續(xù)。
“阿淼,你在島上長大的,應該知道她是外地人,前年和男朋友來旅游,人在海里沒了,她就在這里找了份工作,不走了,這里的人都說她命硬,克死自己未婚夫,不愿和她交往......怪可憐的,聽說都要結婚了......”說到這里,他戛然而止,佯裝低頭找東西,江淼轉頭一看,是她。
余穗什么都聽見了。她忽然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他,江淼亦如此,打聽別人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兩個人大眼瞪小眼,默默對視了好一會兒。
余穗先敗下陣來,她越過他買了東西又走回了雨中。江淼低咒一聲,丟下煙頭用腳攆滅,起身回家。
那天以后,江淼再也沒有來“騷擾”她,偶爾,余穗從碼頭經(jīng)過,會看見他和同伴從海上回來,她想了想,抬起手來打招呼,卻見對方只是面無表情的瞥了她一眼,又回過頭去繼續(xù)做事。有時兩人在小賣部前碰面,江淼再也沒有請她喝芬達,話不說一句,遞過來一個奇怪的眼神,最后也匆匆忙忙的走了。
余穗尷尬的摸摸頭發(fā),只當他想通了,和別人一樣,避她如蛇蝎,從此決定不再和他打招呼。人生中又多了個路人,僅此而已。
余穗有點難過,她這么安慰自己。
這場雨斷斷續(xù)續(xù)下了半個月,天氣放晴的時候,余穗心情很好,黃昏時她換上半身長裙,到沙灘上漫步。
她在黃金海岸上是一道靚麗的風景線,江淼一眼就注意到了她。她坐在沙灘上看海,他坐在小賣部前看她,從黃昏到黑夜。
也不知夜里幾點,海風漸漸有些放肆,海浪拍打在岸邊的聲音越來越大,江淼忽然注意到,她歪歪扭扭的站起身來,一步一步的朝海里走去。他的心猛的提到嗓子眼,大腦尚未有所反應,身體率先朝她飛奔過去。
余穗的腳還沒碰到冰冷的海水,手腕先被身后的人扯住,在這海風肆虐的夜里摔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她抬頭一看,此人的眼睛像遠方的星辰,熠熠生輝。
【4】
“你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往漲潮的大海里走,找死?”
余穗還是那副呆若木雞的神情,“沒有,我就想撿那個......”她伸手一指,江淼看見躺在淺灘上的一枚海螺,色彩鮮艷,漂亮至極。
他走過去拾起,交到她手中,又脫下外套披在她肩上,扶她在海灘上坐下,兩個人再次相對無言。
“呃......我以為你不愿意搭理我了?!彼蚱瞥聊?。
江淼沒有說話,還在生氣。他拿出火機,“啪嗒”一聲點起一支煙,吐了一口煙圈才慢悠悠說,“不要妄自揣測我的想法?!?/p>
“我沒有搭理你,是因為我腦子很亂。你心里面有個人,而我在想要怎么把他從你心里趕走?!?/p>
余穗臉上一熱,低下頭。他的外套上還有他殘存的體溫,好似一雙手穩(wěn)穩(wěn)的落在她肩頭,將她擁進懷里。
江淼看她那副鴕鳥姿態(tài),冷笑一聲,“余穗,我沒開玩笑,我要追你,甚至還有點想娶你?!?/p>
余穗搖搖頭,“江淼,別做無用功,我忘不掉他?!?/p>
江淼沒有說話,手里的煙快要抽到頭。
“尸體撈上來以后,他家里人不讓我見最后一面,不告訴我墓碑在哪,我只能在這里守著他,大海這么大,萬一他的魂落在深海里,回不來了呢?”
她說著,拿起手邊的海螺,搖晃一下,放到耳邊,“他說,從海螺里可以聽見大海的聲音。”
彼時,她根本不信這套說辭,他卻認真的告訴她,這是真的,他是大海的孩子,他在海邊長大,人們都是這樣與大海對話,從而得知它的喜怒哀樂。
余穗的臉濕了,她把自己埋進掌心里,嗚嗚咽咽,“從那以后我每天都會到海邊撿海螺,我多希望在那些黑色的洞里聽見他的聲音,告訴我他在那邊過得好不好,海底有沒有水草,鯊魚,會不會太冷……”
“可是他從來不說話……他騙我?!?/p>
“你說他是大海的孩子,怎么會死呢?我還等著他結婚呢,他說我們要生許多許多孩子,要男的,女的,雙胞胎,龍鳳胎……”她語不成調,最后嚎啕大哭起來,“我忘不掉他……”
她不是沒有下海去尋找他,可是冥冥之中總被推上岸來。一定是他,余穗想。
于是她再也沒有尋死,而是辭了工作在這里定居,守著這片海域,也許等她壽終正寢的時候,他就會踏著海浪和驕陽來接她。
“江淼,海里太孤單,我要去陪他?!?/p>
天色漸漸亮了,黎明從地平線上噴薄而出,大?;謴土嗽镜念伾{的得透明。江淼轉頭看了一眼趴在膝蓋上抽噎的余穗,覺得她渾身都籠罩在這憂郁的藍色里。
他熄滅最后一只煙,伸出一只手將她圈進懷里,“余穗,他不讓你下海。”
余穗抬起通紅的臉,哽咽著問他為什么。
“因為,他讓我來陪你?!?/p>
【5】
休漁期到了,江淼不必出海,他每天早上都會跟著小學廣播的聲音一起起床,然后到余穗家樓下等著,送她上學。
余穗沒同意,他就默默跟在她身后,低著頭,像一只被丟棄的小狗。
她在學校里上課的時候,他就到海灘上散步。海水退潮,他踩著礁石走出老遠,撿了一塑料袋的貝殼,交給她。
余穗不要,有關海的東西她看了都難過。江淼卻硬把塑料袋塞回她手里,“余穗,以后看到貝殼,就想起我,把他忘了?!庇嗨氩恢每煞?。
江淼只當她答應了,每天契而不舍的在海灘上拾撿,路過的小孩兒嘻嘻哈哈,叫他流浪漢,江淼佯裝怪獸,嚇得鳥獸飛散。
島上的人都說他瘋了,余穗這女人邪門,兩任男友,一個為她死,一個為她瘋。
流言越傳越邪乎,有家長抗議學校將余穗革職,如果不是勞動法,余穗已然成了無業(yè)游民。
她精神壓力極大,幾近崩潰,苦苦哀求江淼,“你放棄好不好,我們真的不能在一起?!?/p>
“余穗,你怎么這么懦弱。”
“她們要把我趕走,我不能離開這里,”她聲音顫抖,“江淼,我要守著他,你走吧?!?/p>
他沒有說話,下頜緊繃,顯然異常憤怒,站在她面前許久沒有說話。良久,余穗聽見他沙啞的聲音,“明天早上,我在碼頭等你,你不來,我就要出海?!?/p>
他走了,余穗如釋重負。
那天夜晚,天沉的像塊墨,沒有一絲星辰,海風撕咬著公路邊的棕櫚,余穗忽然有些揣揣不安。提心吊膽至深夜才入睡,第二天醒來已是正午,屋內沒有陽光,大海在遠處狂嘯,公路上一片狼藉,全是拔地而起的樹木。
她拿起手機一看,是臺風紅色預警。
余穗的心沉了。她從床上跳起來,沒穿衣鞋,打傘奔跑出門。
碼頭上沒有一個人,灰色的海浪疊到天上,呼嘯而下,沖擊堤壩,浪花四濺,它們爬到余穗的腳邊,又退回海里。
余穗想起那天,海浪也是這樣高,他們把他卷走,像卷走一只螞蟻,他掙扎,他聲嘶力竭,朝她大喊,“穗!”。
海浪平息之后,他就消失了。
余穗跌坐在地上,港口沒有江淼的船。她很慌亂,四肢無力,除了哭還是哭。
“余穗?!彼牭揭宦暫魡荆孟裨诙叄趾孟裨谔爝叄菢訙厝?,卻不知給了她多少安慰和勇氣。
她回頭,江淼打著傘站在她身后。
她跌跌撞撞站起身來,身上全是雨水和泥巴,狼狽不堪,抱著他抽抽噎噎,“別走,江淼,我害怕?!?/p>
“我已經(jīng)失去他了,怎么還能失去你?!彼o緊環(huán)抱著他的腰,手指嵌入他的肌膚,江淼忍著疼痛,愛憐的親吻她的頭發(fā),站在雨里默默與她分擔心里的恐懼。
余穗,雨過天晴了。
他在心里輕輕對她說。
【6】
當天晚上,余穗高燒不退,迷糊之中,她做了個夢,她看見遠方地平線上走來一個人,他渾身赤裸,身形健美,沐浴在陽光之下,有如海神波塞冬,踏著潮汐和黎明的火花向她走來。
余穗心里溢滿了深情,她沉醉的撫摸那張熟悉的臉,“為什么這么多年你都不來見我?!?/p>
“你太傻,我怕你畫地為牢,”他牽起她的手,指著身后那片祥和的海,“穗,我喜歡大海,它會包容,天空,太陽,月亮,星辰,還有生命……穗,你的人生應當像它一樣,而不是一直在這里等我。”
“那些不好的記憶,我和流水一起帶走了,你要向前看,和江淼離開這里,生許多許多孩子,老了以后,兒孫滿堂。”
余穗雙手掩面,情緒崩潰,“你已經(jīng)走了,難道留下這些記憶也是罪嗎?”
“不是,但是你會不快樂。穗,我希望你快樂。”
他走了,化作一縷煙霧,沉入海里。余穗大叫著醒來,枕巾濕透,江淼緊緊的摟著她,低聲安撫。
昏暗的室內,他們有如竭澤的魚,彼此依靠。
一年之后,江淼重新拿到了潛水執(zhí)照,余穗也辭了工作,打算和江淼回到內陸結婚。
搬家時,余穗手里抱著巨大紙箱,搖搖晃晃,不知從那個角落飄下一張照片,她拾起一看,是她和前任的合照。
余穗微笑,手指劃過那張英俊的臉,就這么仔仔細細的看著他,似要做最后的道別。
忽然,鬼使神差的,她把照片翻轉,發(fā)現(xiàn)背后是一行不知他在哪時哪刻寫下的字。
余生這么長,總要找個人來愛你。
余穗眼眶發(fā)熱,她丟下照片,走到窗前,遠處夕陽在海上灑下黃金的光輝,海鷗在地平線上滑翔,江淼的船,在溫和的浪花里搖搖晃晃向她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