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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幾年前于冬天回到湖南,那時正下著綿密的小雨,鋪天蓋地的綠色似要流動。我對一切都感到新奇。奶奶和一眾親戚早已在門前候著我了。奶奶個子矮小,背駝的厲害,像被歲月的大手緊力攫過,是負著重物走了好長一段路留下的痕跡。她臉上皺紋密布,膚色暗紅,高顴骨,鼻子軟榻,身著紅呢子大衣黑棉褲。雨從屋檐落下來連成一道不規則的線。我一走近,她就用力地把我摟住,眼淚止不住的掉,如脫線的珠粒,她用方言激動以致含糊的說著什么,雖然聽不懂,但我能破譯,她想我愛我。我幾乎感到窘迫,雖然我知道她是我奶奶,但是我們之前從沒見過面。
? ?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她垂手站在奶奶的身側,面無表情。然后我在眾人的寒暄和推搡中進了屋。大人聊得很暢快,她時而端茶加水,不停地給小孩剝橘子拆糖紙,加炭火,去廚房打下手等等。我幾乎沒見她坐下過,感覺她在一盆炭火上扎馬步,稍有松懈就要被灼傷。我小心地打量她,她長相清麗,兩頰有淡小的雀斑,膚色白,其紅嫩要噴薄而出,一身卡帕黑色運動裝,眼睛里濕漉漉的靈氣要溢出來。我暗自下決心,我要和她做朋友,誰不愛和漂亮姑娘做朋友?
? ? 她是我姑媽的女兒,正上初中,成績不太好,我得管她叫姐。她對我在新疆的見聞很感興趣,似是察覺到我身上濃濃的“異域風情”。對了,我小時候還挺可愛的,人也沒現在這么討厭,世事難料,我現在上街會被小孩子叫叔叔。我喜歡她的漂亮,溫潤和那股待人接物的耐心勁兒。這樣一來,就整日混在一起了。她帶我去抽了水的塘里摸魚,水冷魚多;一起去竹林挖嫩著的冬筍和上山摘桔子;她用剩下的錢給我買零食再擦凈我的嘴,手牽著手走過田疇小道一起回家;在濕冷的夜晚里數寥寥辰星,放煙花。我則無私分享我在新疆的有趣見聞,好奇和憧憬開始在她身上瘋長,她立下豪言,以后一定要去一次新疆。細雨開始甩掉粘滯,變得輕盈。露是露,塵是塵。那真是一段好日子。無憂無慮是每段好日子的黃金勛章。
? ? 她瘋狂的喜歡許嵩,暗戀的男生也酷似他,最拿手《玫瑰花的葬禮》。對粉色和機器貓沒有任何抵御力,有厚厚的歌詞本,里面貼滿了她的大頭貼和許嵩的貼畫,像情侶的私密相冊。她有一個棕色的牛皮日記本,心情不好的時候會給我讀一兩段,末了不忘幽幽嘆一口氣,“你還小,什么都不懂”,言辭間充滿了失望。她幻想愛情會如何降臨,有把青柿子捂紅的爛漫和毅然,可卻要詢問我如何去搭訕她心儀的男孩,我問她“你不是說我什么都不懂嗎,那干嘛還要問我?”她有點羞慚地回答說“你們都是男的嘛。”她喜歡一切和流行有關的東西,信息趨于對稱,她想要發亮。她對讀書完全不感興趣,幾次輟學未果,夢想著去廣州開一家時尚時尚最時尚的發廊。她說從廣州打工回來的女孩子都變得洋氣了,穿戴時尚出手闊綽。她想成為美麗的締造者。我已初經世事,隱隱知道她和那些打工女孩子的區別,我當然更喜歡前者的未經雕飾,可后者也無可指摘,她們人生軌跡的突然變向,是篡改的又一次勝利。和這俗不可耐的人世相比,她“俗氣”的夢想開始煜煜生光,騰升至高空,被彤彤長云輕柔的拖住,似乎永不墜裂。
? ? 年關已過,學期將近,她送我上車,仍下著淅瀝的小雨,水霧模糊了車窗,我們開心地道別,約定今年暑假再見。車窗隆重地作了相框,她漸漸消失在視野,我哼起了《玫瑰花的葬禮》,不一會就睡著了。
? ? 后來我聽說姑媽給她說了一門親事,男方家境殷實,人也長的標志。她是死活不肯的,跟姑父姑媽不分晝夜的大吵,任何小事都能引爆。她離家出走,在鎮上的網吧被捉到,兩人都氣不可遏,在網吧扭打作一團,弄壞了好幾臺電腦賠了不少錢。她毅然絕食,終在姑媽的苦苦哀求下含著眼淚吃了飯。她做了所有能想到的反抗,那樣地勇往和孤注一擲,身后卻無援。所有人都認為這是一門好親事,少女的自尊自愛應該像雜草一樣被除掉。光耀門楣和厚實家境才是實實在在能看到的東西,夢想?見鬼去吧。秋后豐收才是一家的愿景。只有我支持她,我卻什么都做不了。我們越來越少見面,她甚至有意避開我,我因此更愛她面無表情的樣子。面無表情總好過強人所難。我去上學時沒有告訴她,但止不住的回望,盼著她出現和我告別。她當然沒來,我在心里鼓勵她你要堅持住。
? ? 在她的訂婚宴上,我再次見到她。她略施粉黛,得體大方,舉手投足間流露出一種正在馴化的雍容。我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震驚的無以復加,旋即長嘆一口氣,她還是沒能跳出意料之內。訂婚宴辦的氣派,佳肴美酒,賓客紛至禮金多多,喜氣不知道能不能沖掉她不為人知的愁容和委屈。我坐在那一直不停的吃,心想怎么也要把禮金吃回來。她來我們這桌敬酒時,我迅速的低下頭,沒有起身也沒瞧見她的樣子,只聽得銀鈴陣陣。盤子總被轉來轉去,我吃不到想吃的菜,氣急敗壞。一個阿姨說她如何艷羨這門婚事,巴不得今天的新娘是她女兒,我清楚的看見她嘴里噴射出的唾沫濺到扣肉上,便再也不想吃下去了。眾人個個羨慕她的好運氣,滔滔不絕兩人如何般配,以后必能白頭到老。我的心蜷縮成一只承受了劇痛的蝦,心里悲觀地想,她遲早也會這么認為。原來他們不僅工于安排,還擅長卜算。他這一方的親戚我大多認識,都不是什么壞人,只是囿于淺陋的見識和狹小的器局,“為你好”的動機實在叫人懷疑,里頭的功利性到底催化了多少對這樣的夫妻?我不知道。我被拉著說了一會話,但我片刻也不想停留,想到晚上還有考試,又要坐很久的車,就更加沮喪了。
? ? 再后來,她順利的結婚生子,在春節提著貴重的大包小包回來探親。待人接物還是那樣妥帖,一一耐心介紹禮品,親昵的捏小孩子的臉,祝老人壽比南山,臉上始終掛著微笑。她化了淡妝,我怎么看都覺著沒以前好看,雖然雀斑被很好的遮住了。按照慣例,我沒有去搭理她,空氣變得凝重,我渾身不自在。晚上她發信息給我,說能不能聊聊,那個時候我已經睡了,看到信息是第二天早晨,我握著手機長久地愣著,把想說的話一遍遍刪掉,然后又敲上去,最后我什么都沒說出來。我清晰的認識到,有些東西真的逝水東流了。原來它是冰,化成水的時候我沒能把水截住,現在要干涸了。
? ? 我大概知道是什么橫亙于我和她之間。是少女驕傲破碎的渣粒,她不敢踩在上面朝我走來;是世俗面前敗下陣來的屈辱;是父母命不可違的隱秘委屈;是眼看夢想垂死,挽救失敗的痛首。她覺得不好意思來見我,無法再捧起往日的純真與澄凈。而我一直想說卻沒說出口的話是,“我對親人沒有這么苛刻,我知曉你所有的秘密,我尊重你的選擇,我算是見證了你的改變,改變無論好壞都獨屬于你,你心里有考量,我只看它如何傾斜卻不撥弄。有些事你不主動說,我便不主動問,你說我便聽。你心路的激變不是畸變,有一天它會被大方的暴露于陽光下,那個時候我們再在綠意圍圍里相視一笑。我好久沒叫過你姐。關于夢想,不能實現便狠心舍棄,夾在中間舉步維艱,人不能這么貪心。而你現在這么有錢,肯定能給我買更多好吃的東西。”
? ? 我必須承認,我曾經輕視過她。年齡漸長,我越來越很少信奉什么正確,覺著這也可以那也不賴,怎么舒服怎么來。蕓蕓眾生有百態,逼慫高雅都應有一席之地。你可以不喜歡不贊成,但不能僅以個人喜惡和見識粗暴否定它的存在,這是生而為人起碼的教養。現在我只希望她家庭生活美滿,少煩擾多歡笑。我多想在一個無風恬淡的下午,搖一把滿是吱呀的老舊藤椅,心平氣和地和你聊聊。你卸下妝,我卸下成見。細細一想,好久沒見過你,也沒叫過你姐。山的女兒的依靠是山,山未被移,你仍有家可歸。希望有一天我能是你的山。
? ? 村口戴家大女兒的婚事也是如此被安排的,我有次放假回去,路過時見著她的女兒,她甜甜的叫我叔叔。我忽然很難過,在心里希望她不會這樣 被安排。
? ? 也不知道這雨什么時候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