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顏如畫之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我叫蘇譽,是安陵國的皇長子。安陵國雖然國土面積不大,但位于東西交通要道,是一個富庶的國家,也是歷代兵家必爭的戰(zhàn)略要地。在先祖幾代的努力下,安陵國漸漸壯大,不僅鞏固了原有的國土,壯大了勢力,還吞并了周邊的一些小國,漸漸成為這片勢力范圍內(nèi)最大最強的國家。周邊其他的國家,要么與我國達成協(xié)議,世代同好;要么俯首稱臣,歸順我國。到了父皇這一代,安陵國已經(jīng)由最初的尚武之國轉(zhuǎn)變?yōu)橐粋€重視文治的國家。安陵國國民受著這國風的影響,也都平和友善,通情達理。

作為父皇的長子,我從小就接受了嚴格的教育,文韜與武略,是選拔安陵國王位繼承人的首要標準;又因為長子的身份,我與其他兄弟姐妹相比,閑耍的時間就更少了。我本來以為我會像父皇一樣,順理成章地繼承王位,接手國家,繼續(xù)將安陵國壯大,變強。可是,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將我原來的希冀徹底化為泡影。

在我十六歲那年,東方新崛起的蠻國九夷攻入我國,太平已久的安陵國面對這場突如其來的戰(zhàn)爭,明顯感到力不從心,雖然父皇為大軍部署殫精竭慮,以至三夜未寢,我軍還是處在劣勢,唯有苦苦相抗,延緩蠻族進程。看著日益逼近王城的九夷大軍,我大罵蠻族的背信棄義,苦苦哀求父親,希望父親能準許我親自出征,以壯我軍士氣,拼死一戰(zhàn)。沒想到父親堅決不肯答應(yīng)我,甚至把我趕出營地,連參戰(zhàn)的資格都沒有。

最后一戰(zhàn),父皇把我叫到跟前:“譽兒,此乃寡人一劫,終究還是要親自面對,逃是逃不掉的。父皇不讓你出征,不是懷疑你的能力和資質(zhì),是因為……”父皇定定地看著我,欲言又止的樣子。看著因為部署軍隊而幾夜未合眼的父皇,我雙膝跪下:“父皇有什么話,盡管對譽兒說吧,譽兒一定……”還未說完,父皇突然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鎧甲,又回頭看了我最后一眼,大步向前走去:“該去迎敵了!譽兒,答應(yīng)父皇,不論此戰(zhàn)結(jié)果如何,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只要你在,安陵便不會亡!”聽著這近似訣別的話語,看著父皇最后那留戀的眼神,我趕忙追趕上去。但迎接我的,卻是一扇緊鎖的宮門。

安陵敗了,雖然好似意料之中,但我卻終究不愿承認這個事實,直到,我看到父皇焦黑的尸體,看到母后服毒而亡的凄艷,看到王城下因為一夜激戰(zhàn)而幸存下來的殘兵敗將,看到焦黑的泥土和被鮮血染紅的護城河水;直到,我以質(zhì)子的身份與安陵國殘存將士和國民被押入九夷……

那漫漫的長路,好似永遠也走不完,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支撐到九夷,我不知道他們會怎樣對待我這個徒有虛名的皇子,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跟著這群粗魯?shù)男U人去那個我不熟悉的,厭惡的、陌生的國家……也許,這就是失敗者的待遇吧?在我多次想跟隨父皇母后的腳步,去另外一個世界的時候,冥冥之中,父皇最后那句“只要你在,安陵便不會亡”總是回蕩在我的耳邊。我苦笑,我不甘:為什么現(xiàn)在的我連選擇死的機會都沒有?只要我在,安陵便不會亡?可是,父皇,現(xiàn)在的我,又有什么能力保護我的國家、我的子民呢?

半月后,我來到了九夷,這個讓我厭惡的陌生國家。

在九夷的大殿上,我被帶到最中央。我知道,這是九夷的王想向群臣展示他的“戰(zhàn)利品”——這個最能顯示他智謀與勇氣的“戰(zhàn)利品”。

但是,我坦然地站在大殿的最中央,無悲無喜。我告訴自己,既然選擇活著來到這里,就注定要過一個質(zhì)子的生活,忍受這個身份所帶來的一切。已經(jīng)從鬼門關(guān)走過一回的我,怎么會就此低頭呢?但是,那個高高在上的王,也許是看我太過淡然,傷了他原本高傲的心,竟然要我脫衣服——當眾脫,以此展示他的權(quán)利,羞辱一個亡國之子。我在心里苦笑,雖然在九夷,我是質(zhì)子的身份,但,由于父王已逝,此刻的我,代表的,是安陵,我是安陵的王啊!九夷蠻族,我恨,恨不得現(xiàn)在就將王座上的他刺死,但是,我不能這么做——因為,我相信,只要我在,安陵,便不會亡。

我微微吸一口氣,再次抬起頭來,竟帶有一抹笑意:“既然是王的命令,蘇譽當然不會拒絕。”于是,我寬衣解帶,從容不迫,先是罩袍,再是外袍,再是里衣……當我脫到上衣的最后一件時,我看到王驚詫的表情,聽到原本寂靜無聲的大殿充滿了群臣的竊竊私語。他們也許認為我會因為國家的尊嚴反抗一下,哪怕稍微遲疑一下,可是,我就這么脫。果不出我所料,當我將最后一件上衣脫掉,正準備脫鞋時,一位大臣面帶尷尬地向九夷的王進言:“陛下,我看此事適可而止便好。畢竟安陵已敗,亡國之徒,不足為患。況且,我九夷雖不是禮儀大邦,但也是通情達理之國,所以,懇請陛下……”我看到九夷的王一揮手,制止了我的下一步動作,略帶怒意地叫人把我押下去。我從容不迫地從地上撿起被我脫下的衣服,再一件一件地穿上——里衣,外袍,罩袍。我看到要帶我下去的兩個將士鄙夷的神情,甚至有一個在看我穿上最后一件衣服后,低聲罵了我一句“廢物”。

圖源見水印

跟著他們走,我不知道他們要把我?guī)У侥睦铮即蟮幕蕦m,在我看來倒顯得冷清與寂寞。不知轉(zhuǎn)了幾個角,我被帶到了皇宮深處的一個僻靜院落。說是院落,是因為比起宮室,它沒有高大的宮墻和森嚴的守衛(wèi),周圍只有一座兩米多高的圍墻將其與外界隔開,院落中的雜草野花,在我看來倒頗合心境。居室不大,一個人倒也足夠。兩個將士帶我環(huán)視一圈,冷冷地說:“此后你就在這,好自為之。”我點頭,“有勞二位。”他們走后,我就真正開始了我在九夷的生活——那段我最不愿回憶的經(jīng)歷。

也許真是世事難料,這樣寂靜的生活,竟然也能被人打破。

那一日,將近正午,我正在院中的畫臺上畫梅,雖是野梅,不是什么高貴的品種,但在茫茫白雪中,倒也頗有一番風骨。自我入住這僻靜的院落,便有意培植些花花草草,這樣,也不至于太寂寞。今年,是我在異國度過的第一個嚴冬,這里的雪,比起安陵,倒來得更為肅殺、寒徹。

我正聚精會神地畫著,突然,聽得“噗通”一聲,好似有重物墜墻而入。我也并不在意,也許是大雪滿枝、枝頭不堪重負所致的滾落之聲吧。但,隨后而來的事情證明我的想法是完全錯誤的。

先是片刻的寂靜,然后又是一陣響動,讓我不禁懷疑這好像是一個會動的物體。我放下畫筆,一邊暗嘆這突如其來的響動擾了我的興致,一邊起身去看個究竟。這,竟然,是一個——人?想著這處院落在我沒來之前荒棄至此,必是處在宮墻最深最隱之處;作為質(zhì)子,平素自是不會與他人來往,能來到這里?還在這樣一個大雪紛飛的時候,我心下生疑。正想詢問來者何人,卻不料對上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似是飽含淚水,呼之欲出。抬頭看看墻上凌亂的雪痕,再看看包得只留一雙眼睛在外面的人兒,我好像知道她是怎么摔進來的——樣子一定不會很好看。這讓我遲疑了一下,快到嘴邊的話也就咽了下去。

“哇”,這雙眼睛的主人說話了,盯著我看了好久,也收住了她快要哭出來的表情,代之以一臉花癡相:“哥哥你長得……長得真好看!”

我本來還想著怎么開口詢問這個莽撞的“入侵者”的身份,卻不料是她先發(fā)話,而且,竟然是女孩子,更重要的是,她的第一句話竟然是說我長得——“好看”?我愣了一下,不知道作為一個男孩子被人夸作好看是應(yīng)該開心還是難過。但看她的裝束,華麗精巧,不像是宮女所著。想著自己的身份,聽著她的聲音,應(yīng)該是沒什么大礙,我轉(zhuǎn)身離去。這個皇宮里的人和事,與我又有何干?繼續(xù)走到畫臺前,想將未完成的畫畫完,提起筆,卻不知道該往哪里下筆,心里感嘆這興致真是來無影去無蹤啊。苦笑一聲,抬眼望著這漫天的飛雪,紛紛揚揚的雪花,倒是容易勾起我的思念。

“哥哥,你的畫畫得真好。是畫得那株梅花么?”那個女孩將自己蒙臉的頭巾完全摘了下來,露出一張楚楚動人的臉——小巧的五官搭配得天衣無縫,尤其是那雙眼睛,靈動活潑,好似會說話一般。本來以為她已經(jīng)走了,沒想到她竟然跟著進來了。略微打量一下她:錦衣貂裘,內(nèi)中還有皮襖為襯,這般裝束,應(yīng)是皇室所著;看其身量外形,也不過十四歲上下,難道是九夷王的小女?但是,如此天真活潑的個性,倒不同于王室的氣質(zhì)。我繼續(xù)仰頭看天,并無心搭理她,想著她會自識無趣地離開。但她一直在看我的畫,說是看,不如說是“玩”:幾乎把臉都貼上去,兩手扒在畫上,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地數(shù)花瓣。我無語,轉(zhuǎn)身離去,既是隨筆而成的玩意兒,就任由她“玩”吧。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在我趁煮茶的空隙出來透透氣時,發(fā)現(xiàn)她竟然還在,并且將那幅畫卷得整整齊齊,低著頭望著我,好像做錯了事情要受罰一般:“對不起,哥哥,我把你的畫弄臟了。但也不是很嚴重,你不會生氣吧?”說罷還小心翼翼地展開畫軸給我看,果真在那雪白的紙上有幾個臟兮兮的小手印。看我不語,她又小心翼翼地說:“你要我怎么賠給你呢?可是我不會畫畫啊?”我轉(zhuǎn)身進屋,繼續(xù)煮我的茶,心下想著這個突然“闖”進來的小丫頭到底要怎么樣?我貌似一點說話的欲望都沒有。她什么時候離開呢?習慣的寂靜生活突然被打破,我一下子還不大能適應(yīng)。“哥哥,你說話啊?不要生氣了好不好?”看我沒有要搭理她的樣子,她低頭沉思了一會,繼續(xù)說:“要不我明天帶好吃的東西賠給你吧,今天天晚了,我要回去了,要不父王要罵我呢!我明天午時過來哦,你不要生氣了啊!”說完便一路小跑走了。

聽她漸行漸遠的腳步,品著茶,看著已經(jīng)被弄污的畫面,我撫額苦笑:我看起來像生氣的樣子么?而且,從頭到尾,我沒有說過一個字啊?這個丫頭,明明是她一直在承認錯誤,但是,我從一開始就沒有責怪她啊?一看就是個涉世未深的小丫頭,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幅練筆之作,也值得這么心驚膽戰(zhàn)?不過,聽她語氣,必然是王家的女兒無疑了。

次日將近正午時分,她真的來了,還帶了一個小籃子。看到我,便一臉討好地小跑過來:“哥哥,看我給你帶了什么?你不會還在生氣吧?嘗嘗這個,很好吃的。”看她小心翼翼地打開籃子——梅花糕。

“我從御膳房偷來的,你不吃可對不起我哦!你不知道我護著它來有多么不容易!哥哥你住的地方也太隱秘了些,我差點走迷路了呢!還有,要是被父王知道我私自去御膳房偷東西,搞不好又要禁足兩個月呢!這可是他們早上剛做的糕點呢,我可是一塊都沒吃就給你帶過來了啊……”

看她嘟著小嘴跟我抱怨了半天,我忍不住笑了。“哥哥你終于不生氣啦!”她拿起一塊梅花糕放到我嘴邊:“你嘗嘗,真的很好吃的。”我愣了一下,但看著她期待的眼神,我還是吃了一小口。

梅花糕,是母親最擅長做的糕點,每逢家宴和重大節(jié)日,母親總是會親自做一些給我們吃。每當我吃著母親做的梅花糕,問為什么她的梅花糕總會有特別的味道時,母親總會笑著對我說:因為譽兒吃出了我的心意啊……

“哥哥,你說好不好吃?”我回過神來,收住了眼底的悲傷,微微點點頭。

“那你不生氣了,對么?”看著眼前這個比我略小的孩子天真而又充滿期待的眼神,我朝她微微一笑,起身離去——面對九夷王族的后裔,我不可能輕易原諒。可是眼前的這個姑娘,她天真的眼神,孩子氣的話語,我有什么權(quán)利傷害她?也許,我安慰自己,她是無辜的。

“哥哥,你為什么總是不說話呢?”看我不搭理她,她又急了,“你不是不生氣了么?你說一句話好不好?我娘說長得好看的人聲音都好聽,你說一句讓我聽聽好不好?就一句……”我承認,當她說到“我娘”這個字眼的時候,正在斟茶的我手抖了一下,我甚至在想這樣一個口無遮攔的丫頭跑到我這里來到底是要干什么?是監(jiān)視,還是羞辱?她是怎么可能找到這個地方的?按理說,此處雖不像王宮正殿那樣守衛(wèi)森嚴,但也絕不是可以任意而進,任意而出的地方。

看我不說話,她將籃子放下,故意裝作生氣的樣子:“哥哥你真小氣,大不了明天再給你帶好吃的。不過,現(xiàn)在我該回去了,今天是偷跑出來的,被發(fā)現(xiàn)就不好了。剩下的梅花糕,你要吃掉哦。”

聽到她這最后一句話,看到她又是一路小跑著出去,我不禁微微搖頭:明天還來?我不是表示我不生氣了么?其實我根本沒生過氣啊?這個丫頭,到底要干什么?

第二天,她依舊在將近正午的時候過來,依然帶著她從御膳房偷來的好東西與我分享。看著她旁若無人地說著怎樣偷跑出來,怎樣潛入御膳房偷最新鮮的糕點,怎樣不被人發(fā)現(xiàn)地跑來我這里……看她說得連水都不喝一口,我繼續(xù)撫琴:也罷,天真如她,也算給我寂靜的生活添點生氣吧。

此后幾乎每日,她都會過來,要么帶幾塊糕點,要么摘一兩朵漂亮的花放我房里,要么帶些個新奇的小玩意向我夸耀……看著她天真無邪的樣子,我有時會想起我在安陵的時光,甚至在想如果時光能停留在這一刻就好了。每次快日落時分,她都會與我告別,說什么第二天再來的話。就算有時偶爾失約,下一次來時,也必然解釋原因,雖然沒有人問她。

每次,幾乎都是她在說,聽她的話語,我知道,她是九夷王最小的女兒,名曰流月,年方十四,因為性子活潑好動,那些看管她的仆從們大都無可奈何,漸漸任由其放縱,只要每天早晚兩次請安時現(xiàn)身便好。她的兄長姐姐們平素習武練文,無太多閑暇時間陪她玩耍,再加上她實在貪玩,又最受寵愛,故自由的時間要多很多。那一次墜落墻頭,便是好奇貪玩的本性所致。

就這樣大約過了一個月,每一天,我依舊我的生活——煮茶、畫畫、撫琴、侍弄院中的花花草草……她總會在大約正午時分過來,呆將近一下午,跟在我后面說她一天的遭遇,要不就是夸我這里清靜,安謐;說我煮的茶好喝;彈的曲子好聽。

那一次,看她跟在我后面走進走出,我端出一個棋盤,第一次主動與她說話:“你會下棋么?”我看到她驚喜的眼神、欣喜的神情,就在我俯身放下棋盤,準備與她切磋一下時,卻聽到兩個讓我崩潰的字眼:“不會。”剛放下的棋盤又被我收了回去。也是,看她這么貪玩,本就不應(yīng)該奢望她會下棋,看來,還是得一個人消磨時間。

還有一次,大約是在與她相識大半個月的時候,她大哭著跑進我這院落,把我嚇了一大跳,來不及問她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就被她撞得差點翻倒,然后被她撲住,任由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在我雪白的衣服上殺豬般的大哭。我曾經(jīng)見過我的妹妹們哭,那種梨花帶雨,我見猶憐的感覺,在她身上完全看不到。過了許久,也許是哭累了吧,她的哭聲漸漸小了起來,向我哭訴她哥哥們的“暴行”,明明知道她功夫不好還故意“欺負”她,讓她臉上“掛了花”,姐姐們看到她臉上的傷嘲笑她以后會變成“丑八怪”。看她又驚又恐的樣子,我第一次細細地盯著她的臉看了好一陣子,這才發(fā)現(xiàn),她所描述的傷口,不過是側(cè)臉一條細長的口子。如果沒猜錯,應(yīng)該是被劍鞘的尖端不小心刮傷的,而且,這種口子,一般是不會留下疤痕的。看我盯著她的那刮傷的側(cè)臉看了許久,她突然又哭了起來,“這道口子火辣辣得疼,哥哥我真的會變成‘丑八怪’么?月兒沒臉見人了,我才不要變成‘丑八怪’!嗚嗚嗚……”

我從來沒有安慰過哭得這么傷心的女孩子,而且這使她傷心的理由,在我看來著實有些好笑。但想想她平素的大膽活潑,我感覺如果不安撫好她,后果會很嚴重。于是,我拉起她的手,將她帶入里屋,打了盆溫水,為她輕輕擦拭了傷口的周圍。由于傷口沒來得及及時處理,再加上她淚水的浸染,原本一道極細的口子已經(jīng)開始腫脹發(fā)紅,這就是她說的火辣辣的感覺吧。本想安慰她說只要近期不碰水,不吃油膩辛辣的東西,只要一周左右等傷口自然結(jié)痂脫落便會沒事,但她看依然驚魂未定的樣子,我還是轉(zhuǎn)身拿出自制的“百花蜜”,為她涂在傷口處,一邊輕輕涂抹一邊在心里暗自惋惜這小小的傷口竟然要浪費我辛辛苦苦釀制的“療傷靈藥”。為她涂抹后,我輕輕對她說:“沒事了,明早起來,傷疤便會淡下去的。”她似乎還不大相信,怯怯地問我:“真的么?”我點點頭,“明早若不消下去你找我來興師問罪就是了。”

剛剛還哭得慘烈的她在聽了我這番話后便綻放出一個大大的笑容:“這藥好香啊,還是哥哥你最好了。等月兒學好了功夫看我不打得他們屁股開花!”

我心想這丫頭情緒轉(zhuǎn)變得還真夠快,正想著該怎么進一步安慰她時,她突然抓住我的袖子,撲閃著一雙大眼睛盯著我,“哥哥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

我看著她,是啊,將近一個月,我很少主動與她說話,甚至連名字都沒有告訴過她,可是,她竟然就往我這跑了一個月?

“蘇譽。安陵國質(zhì)子。”

她在聽了我的名字后,似是若有所思:安陵國……

我繼而淺笑著看她:“所以,你以后還是少來這里為好。此處雖說不上禁地,但若被你父皇兄姊知道了,一定不會太好過。天色不早了,你該回去了。”

她看我第一次有逐客之意,雖然好似還有話說,但還是乖乖地走了,走到門口,她回過頭來,“蘇譽哥哥,謝謝你的藥。”

不知道在這個時候碰上這樣的人是好是壞,有時想想她天真的話語,清脆的聲音,想她在我面前說哥哥姐姐是怎么欺負她時,我的嘴角不禁會有一抹笑意,這是我在這個國家唯一能感到安慰的事情了。但是,每當夜深人靜,安陵國最后的慘狀總會不自覺地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我的心,總會被仇恨填滿:九公主——流月,你的身份,注定你我只是萍水相逢,陌路之人。

時間就那么一天一天地過去了,她的存在,仿佛已成為我的習慣和生活的一部分。有時她因?qū)m中事務(wù)連著兩天沒來時,我還會有點不習慣。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開始習慣泡兩杯茶、準備兩份點心。但,她不會超過兩天不現(xiàn)身,因為,若是如此,她在第三天總會一大早匆匆忙忙跑過來:“蘇譽哥哥,這兩天父皇接見異國使臣,我不得不留下來呢!不過今早我不去請安了,真沒意思。你有吃的么?我連早膳都沒吃呢!”看她雖然隨著年歲的增長不似以前那般活潑好動,也稍稍懂得些女孩子的矜持沉穩(wěn)和作為公主的高貴威嚴,但在我這里,依然還是如小孩子一般。

不知不覺兩年過去了,她也由最初不諳世事的小丫頭出落得越發(fā)窈窕有致,可愛溫婉。有一天,她略帶憂傷地對我說:“哥哥姐姐好多都娶妻嫁人了呢?”看她眼神中流露出少有的憂傷,我好像知道她在擔心什么了,“蘇譽哥哥,你有喜歡的人么?”一如既往地大膽直接。

“月兒有喜歡的人了么?”

她看了我一眼,然后更加憂傷地點點頭。我的心好像被什么刺痛了一下,但隨即在心里狠狠嘲笑自己:作為身份高貴的九夷公主,在這樣美好的年華,是應(yīng)該享受世間女孩子應(yīng)有的所有美好;自己是九夷質(zhì)子,無家無國,又有什么資格插手別人的事情。看我不語,她小聲咕噥,但被我聽得分明:“可是他好像一點也不喜歡我。總是那么淡淡的,也許他討厭我吧。可是我自從看到他第一眼就好像喜歡他了呢!父皇說女孩子需要有人鎮(zhèn)得住才好,還說就我這性格,世間男子都鎮(zhèn)不住。不過,我知道,他能鎮(zhèn)得住我。但他好像并不喜歡我呢!”看我一臉淡然,她繼而忿忿道:“蘇譽哥哥,你說我該怎么辦?”

我淺笑著看她,繼續(xù)喝我的茶,突然想起了來九夷的第一天站在大殿上被當眾羞辱的場景,“我該怎么辦?”當時我在心里反反復復問自己這個問題,但事實證明,也正因那時,我窺到了九夷君臣的弱點。也許是有感而發(fā),我敲著白瓷茶盞,嘴角揚起美麗的弧度:“他們都在嘲笑那時我的怯懦呢!”

流月一愣,突然跑過來抱住我,輕輕在我唇上印了一下:“蘇譽哥哥,我喜歡你,你知道么?”然后就低頭跑了。

端著未喝完的茶,我在院中坐了很久,思緒混亂:兩年了,流月總會偷偷往我這跑。我不知道每次她是編什么理由對自己的仆從和父皇解釋自己的行為,但她確實打消了我對她的所有顧慮。也讓我相信,她只因單純地喜歡,所以可以編出各種奇怪的理由,躲過所有人的目光,往我這跑,跟我分享她生活中的所有事情。

倒掉已經(jīng)冰涼的茶,我不得不承認,不知從什么時候,我開始慢慢喜歡上她。我知道自己不該傷她,但是,這一次,我不得不……

等她隔了一小段時間再來的時候,明顯帶著淚痕,但粗心的她卻掩飾得那么差。我想也許是因為上次的事情她在生氣,卻不料看到我,她還是忍不住哭了起來:“蘇譽哥哥,我知道你不會喜歡我的。以后來的時間會很少,因為……因為父皇已經(jīng)將我許配給獨孤將軍了,他立了功,向父王要我作賞賜……”

我驚詫:獨孤宏么?沒想到他這么快就沉不住氣了。自兩年前他作為主將帶領(lǐng)九夷敗了大國安陵國,野心日益膨脹的九夷便撕毀與其他盟國的條約,肆意開戰(zhàn),侵略他國。獨孤宏,作為功勛卓著的九夷大將軍,也漸漸依恃他手中的兵權(quán),似我越權(quán)謀逆之心。昔日驕縱跋橫的九夷王,因為實際兵權(quán)不在手中,對這位大將軍也就一味縱容,漸漸使自己大權(quán)旁落,現(xiàn)在看來也是徒有虛名了。

雖然早就知道獨孤宏心懷不軌,但我沒想到會這么快。這樣,也就意味著,我的機會來了。

“蘇譽哥哥,下個月,就在下個月,我……”她哭得傷心,“我不喜歡孤獨將軍。”

看著她,我知道,九公主大婚,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雖是敵國女兒,但我不想看著她有事,我不會忘記家國仇恨,那是我與生俱來的使命。但,對流月,我始終下不去手,在所有人都對我避而遠之的時候,是她,跟在我后面逗我開心,是她,羞澀而又大膽地讓我知道,這世上,還有一個喜歡我、愿意為我付出的人。略一猶豫,我輕輕抱住她:“月兒,幫我拿到王城鑰匙,大婚那日,我?guī)阕撸桨擦陣憧稍敢猓俊?/p>

她看著我,似是要把我刻在她的瞳孔中一樣:“蘇譽哥哥,你是說……”

我點頭:“月兒,你愿意離開九夷,和我到安陵國生活么?作我的王妃,和我一起白首到老?”

她咬著下唇,似是在一個字一個字理解我這句話,我知道她會不舍,會猶豫,會料到后果,但她終究堅定地對我點點頭:“蘇譽哥哥,我愿意。”

獨孤將軍大婚,新娘是九夷王最寵愛的小女。這道圣旨一頒布,宮中上下都沉浸在一片喜色當中:對九夷王來說,犧牲一個女兒,不僅可以讓他穩(wěn)固自己的王位,還可以有機會收回兵權(quán);對獨孤將軍來說,抱得美人歸,自己對于王權(quán),無疑又近了一步。對九夷群臣百姓來說,能夠擺脫戰(zhàn)爭,享受一段安寧的時光,無疑不是一件好事。這種多方制衡的形式,對經(jīng)過兩年戰(zhàn)爭,急需休整的九夷來說,無疑是最好的。

一個月的時間,我加緊了自己的部署:一月之后,我定會讓你們血債血還。

在大婚的前三日,流月為我?guī)砹送醭堑蔫€匙:“蘇譽哥哥,你要小心。我……走了。”

看到她擔心的眼神,我猛然抓住她的手:“你,要小心。記住,三日后,無論發(fā)生什么事,你都要等我,一定要等我。我會來接你,帶你去安陵國。”

她點點頭。

有了王城的鑰匙,我的部署等于成功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就是聽天由命了。

當我在獨孤宏大婚之日,在王城守護最松懈的時候,在夜幕的掩護下,集結(jié)舊部,一路斬殺,很快就到了正殿面前-——那個曾經(jīng)讓我忍受屈辱的地方。

沒想到的是,獨孤宏竟然殺了九夷王,拿著九夷王的頭顱,帶領(lǐng)了自己手中僅有的禁衛(wèi)軍,死死頑抗:“蘇譽,好一個蘇譽。我一開始就看出你不是善類,沒想到才兩年你就本性畢露了?我真是小看了你。看看吧,都是這個昏庸的王啊,不肯下手殺了你,我殺了他,也算為九夷鏟除了一個罪人吧?”他笑得猙獰,扔掉手中的頭顱,“蘇譽,今天不僅是王,他們都會給我陪葬,很值得,不是么?”說著挑起旁邊流月的下巴,她身著單薄的喜裝,渾身顫抖,毫無反抗之力。我極力按捺住自己的憤怒,讓我軍一個兵卒端上一壺酒,自斟一杯,也為他斟了一杯:“對陣軍前還不忘佳人,獨孤將軍真是好興致!不過,這一次,蘇譽難從孤獨將軍的話了。今夜,這杯酒,怕是要獨孤將軍獨飲呢!”我知道獨孤宏已經(jīng)看出了我的軟肋,所以唯求速戰(zhàn)速決。

兩軍兵刃相接,我知道敵方大勢已去,不足為患,便將最后的絞殺任務(wù)交予副將,自己避開兵刃的鋒芒去找毫無防身之器的流月。大殿宏闊,此時更是混亂,我大聲呼喊著流月的名字,終于在一個角落里找到了衣裝殘破,滿臉是血的她:“蘇譽哥哥,我怕,怕……父皇,父皇被他……”我知道她驚恐,她眼睜睜地看見獨孤宏斬下了他父親的頭顱,看到了她不應(yīng)該看的一切。我放下兵刃,一手摟住她,一手為她抹去臉上的血污:“那就不要看,不要聽。很快,很快就沒事了。再忍耐一下,和我回安陵,那里不會有殺伐,會很靜謐,就像那個院子一樣……”我低聲安慰著她,完全沒有注意到后面的利劍——獨孤宏那時雖已身受重創(chuàng),卻依然拼死頑抗,而且,他察覺到了我所在的位置,正不顧一切地、似要拼盡最后一絲力氣殺我而后快。

等我察覺到流月異樣的眼神,意識到后面的危險,感到流月似要以身相護時,我緊緊地按住她,將她推到墻角,也正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利器穿入胸膛的劇痛。我聽到流月凄厲的哭喊,聽到副將疾馳的腳步,聽到獨孤宏最后那一句:“蘇譽,你確實是不可多得的將才,只可惜放不下兒女情長,你我……地府相見。”時光仿佛靜止在那一刻,我想要站起來,可是,渾身的力氣好像都被抽去,我緩緩向后倒去,意識漸漸模糊,我仿佛看到父皇和母后在向我伸手,看到漫天的飛雪和安陵國宏偉的城墻,仿佛看到母親端著她親自做的梅花糕向我走來,看到我的妹妹們起舞娉婷、嬉笑逐鬧,一如往昔:父皇,母后,譽兒,終于可以無憾地來見你們了……可是,眼前這個一襲紅衣的人兒是誰?

“血,好多血!蘇譽哥哥,蘇譽哥哥,你別嚇我好不好,你起來啊,再陪月兒說說話好不好?我會下棋了,你不是要我陪你下棋么?我學會了,你起來啊,我一定可以贏你的……月兒以后會好好陪在你的身邊,會很乖、很乖……你不是會釀藥么,你快告訴我什么藥可以治好你……”她的哭喊讓我的神智有片刻的清醒:這個傻丫頭,哭得一點風度都沒有,哪里像一個公主?現(xiàn)在還這么不讓人省心。我緩緩抬起手,揚起一絲笑容,用盡最后的力氣輕輕拂去她的淚水:“哭丑了可就沒人要你了。其實,我一直想告訴你……你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丫頭,我很早,就……喜歡你了”。

永熙五年,安陵國復國,安陵王蘇譽重傷不治而亡,留下手諭,讓副將班師回朝,重振安陵。此后以九夷為首,各大盟國重與安陵國訂立盟約,并立“九國碑”為誓為證。九夷先王小女流月攝政三月,收拾九夷殘局后恭請其長兄為王,從此避居王宮深處一院落,不問政事。


作者有話說:“知人知面不知心,畫人畫皮難畫骨”,《卿顏如畫》系列是一組以愛為名、以世俗人心為關(guān)照對象的組文。每個故事雖然相對獨立,但都影射人心,力在表現(xiàn)情之真、意之切。

我本來想在短期內(nèi)將這個因靈感突現(xiàn)而想到的系列打造完全,但由于自己所處的尷尬的年齡段,我不得不將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放在首要位置,“卿顏”連更的愿望完成起來肯定是有點難度了,但是,這個系列,我會在有時間的時候盡心打造,不忘初心、不負初衷。

最后,謝謝關(guān)注我的小伙伴們。無論時光怎樣流逝,歲月如何變遷,我還是那個心懷憧憬,一直相信文字自我救贖力量的聶溪緋!

這里是聶溪緋,一個享受平淡生活,但內(nèi)心世界豐富到可以把自己笑瘋的充滿理性光輝的感性的文科女。喜歡用文字表達內(nèi)心豐富的世界,一直相信文字的自我救贖力量。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quán)歸作者所有,轉(zhuǎn)載或內(nèi)容合作請聯(lián)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由作者上傳并發(fā)布,文章內(nèi)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fā)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wù)。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