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煬帝之死

資治通鑒卷第一百八十五

唐紀一高祖神堯大圣光孝皇帝上之上武德元年


隋煬帝至江都,荒淫益甚,宮中為百余房,各盛供張,實以美人,日令一房為主人。江都郡丞趙元楷掌供酒饌,帝與蕭后及幸姬歷就宴飲,酒卮不離口,從姬千余人亦常醉。然帝見天下危亂,意亦擾擾不自安,退朝則幅巾短衣,策仗步游,遍歷臺館,非夜不止,汲汲顧景,唯恐不足。

帝自曉占候卜相,好為吳語;常夜置酒,仰視天文,謂蕭后曰:“外間大有人圖儂,然儂不失為長城公,卿不失為沈后,且共樂飲耳!”因引滿沈醉。又嘗引鏡自照,顧謂蕭后曰:“好頭頸,誰當斫之!”后驚問故,帝笑曰:“貴賤苦樂,更迭為之,亦復何傷!”

帝見中原已亂,無心北歸,欲都丹陽,保據江東,命群臣廷議之,內史侍郎虞世基等皆以為善;右候衛(wèi)大將軍李才極陳不可,諸車架還長安,與世基忿爭而出。門下錄事衡水李桐客曰:“江東卑濕,土地險狹,內奉萬乘,外給三軍,民不堪命,亦恐終散亂耳。”御史劾桐客謗毀朝政。于是公卿皆阿意言:“江東之民望幸已久,陛下過江,撫而臨之,此大禹之事也。”乃命治丹陽宮,將徙都之。

時江都糧盡,從駕驍果多關中人,久客思故里,見帝無西意,多謀叛歸,郎將竇賢遂帥所部西走,帝遣騎追斬之,而亡者猶不止,帝患之。虎賁郎將扶風司馬德戡素有寵于帝,帝使領驍果屯于東城,德戡與所善虎賁郎將元禮、直閤裴虔通謀曰:“今驍果人人欲亡,我欲言之,恐先事受誅;不言,于事后發(fā),亦不免族滅,奈何?又聞關內淪沒,李孝常以華陰叛,上囚其二弟,欲殺之。我輩家屬皆在西,能無此慮乎!”二人皆懼,曰:“然則計將安出?”德戡曰:“驍果若亡,不若與之俱去。”二人皆曰:“善!”因轉相招引,內史舍人元敏、虎牙郎將趙行樞、鷹揚郎將孟秉、符璽郎牛方裕、直長許弘仁、薛世良、城門郎唐奉義、醫(yī)正張愷、勛侍楊士覽等皆與之同謀,日夜相結約,于廣座明論叛計,無所畏避。有宮人白蕭后曰:“外間人人欲反。”后曰:“任汝奏之。”宮人言于帝,帝大怒,以為非所宜言,斬之。其后宮人復白后,后曰:“天下事一朝至此,無可救者,何用言之,徒令帝憂耳!”自是無復言者。

趙行樞與將作少監(jiān)宇文智及素厚,楊士覽,智及之甥也,二人以謀告智及;智及大喜。德戡等期以三月望日結黨西遁,智及曰:“主上雖無道,威令尚行,卿等亡去,正如竇賢取死耳。今天實喪隋,英雄并起,同心叛者已數萬人,因行大事,此帝王之業(yè)也。”德戡等然之。行樞、薛世良請以智及兄右屯衛(wèi)將軍許公化及為主,結約既定,乃告化及。化及性駑怯,聞之,變色流汗,既而從之。

德戡使許弘仁、張愷入備身府,告所識者云:“陛下聞驍果欲叛,多醖毒酒,欲因享會,盡鳩殺之,獨與南人留此。”驍果皆懼,轉相告語,反謀益急。乙卯,德戡悉召驍果君吏,諭以所為,皆曰:“唯將軍命!”是日,風霾盡昏。晡后,德戡盜御廄馬,潛厲兵刃。是夕,元禮、裴虔通直閤下,專主殿內;唐奉義主閉城門,與虔通相知,諸門皆不下鍵。至三更,德戡于東城集兵得數萬人,舉火與城外相應。帝望見火,且聞外諠囂,問何事。虔通對曰:“草坊失火,外人共救之耳。”時內外隔絕,帝以為然。智及與孟秉于城外集千余人,劫候衛(wèi)虎賁馮普樂布兵分守衢巷。燕王倓覺有變,夜,穿芳林門側水竇而入,至玄武門,詭奏曰:“臣猝中風,命懸俄頃,請得面辭。”裴虔通等不以聞,執(zhí)囚之。丙辰,天未明,德戡授虔通兵,以代諸門衛(wèi)士。虔通自門將數百騎至成象殿,宿衛(wèi)者傳呼有賊,虔通乃還,閉諸門,獨開東門,驅殿內宿衛(wèi)者令出,皆投仗而走。右屯衛(wèi)將軍獨孤盛謂虔通曰:“何物兵勢太異!”虔通曰:“事勢已然,不預將軍事;將軍慎毋動!”盛大罵曰:“老賊,是何物語!”不及被甲,與左右十余人拒戰(zhàn),為亂兵所殺。盛,楷之弟也。千牛獨孤開遠帥殿內兵數百人詣玄覽門,叩閤請曰:“兵仗尚全,猶堪破賊。陛下若出臨戰(zhàn),人情自定;不然,禍今至矣。”竟無應者,軍士稍散。賊執(zhí)開遠,義而釋之。先是,帝選驍健官奴數百人置玄武門,謂之給使,以備非常,待遇優(yōu)厚,至以宮人賜之。司宮魏氏為帝所信,化及等結之使為內應。是日,魏氏矯詔悉聽給使外出,倉促際制無一人在者。

德戡等引兵自玄武門入,帝聞亂,易服逃于西閤。虔通與元禮進兵排左閤,魏氏啟之,遂入永巷,問:“陛下安在?”有美人出,指之。校尉令狐行達拔刀直進,帝映窗扉謂行達曰:“汝欲殺我邪?”對曰:“臣不敢,但欲奉陛下西還耳。”因扶帝下閤。虔通,本帝為晉王時親信左右也,帝見之,謂曰:“卿非我古人乎!何恨而反?”對曰:“臣不敢反,但將士思歸,欲奉陛下還京師耳。”帝曰:“朕方欲歸,正為上江米船未至,今與汝歸耳!”虔通因勒兵守之?。

至旦,孟秉以甲騎迎化及,化及戰(zhàn)栗不能言,人有來謁請之者,但俛首據鞍稱罪過。化及至城門,德戡迎謁,引入朝堂,號為丞相。裴虔通謂帝曰:“百官悉在朝堂,陛下須親出慰勞。”進其從騎,逼帝乘之;帝嫌其鞍勒弊,更易新者,乃乘之。虔通執(zhí)轡挾刀出宮門,賊徒喜譟動地。化及揚言曰:“何用持此物出,亟還與手。”帝問:“世基何在?”賊黨馬文舉曰:“已梟首矣!”于是引帝還至寢殿,虔通、德戡等拔白刃侍立。帝嘆曰:“我何罪至此?”文舉曰:“陛下違棄宗廟,巡游不息,外勤征討,內極奢淫,使丁壯盡于矢刃,女弱填于溝壑,四民喪業(yè),盜賊蜂起;專任佞諛,飾非拒諫:何謂無罪!”帝曰:“我實負百姓;至于爾輩,榮祿兼極,何乃如是!今日之事,孰為首邪?”德戡曰:“溥天同怨,何止一人!”化及又使封德彝數帝罪,帝曰:“卿乃士人,何為亦爾?”德彝赧然而退。帝愛子趙王杲,年十二,在帝側,號慟不已,虔通斬之,血濺御服。賊欲殺帝,帝曰:“天子死自有法,何得加以鋒刃!取鴆酒來!”文舉等不許,使令狐行達頓帝令坐。帝自解練巾授行達,縊殺之。初,帝自知必及于難,常以罌貯毒藥自隨,謂所幸諸姬曰:“若賊至,汝曹當先飲之,然后我飲。”及亂,顧索藥,左右皆逃散,竟不能得。蕭后與宮人撤漆牀板為小棺,與趙王杲同殯于西院流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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