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祭祖禮畢,在墓碑間溜達著往回走,默念著墓碑上那些冷冰冰的名字,是平日里所沒有體驗過的另一番心情。猛然間怔住了,恭恭敬敬鞠了一躬。愿于老師安息。
于老師教我們的時候年紀已經不小了,但感覺和村里的大媽大嬸不一樣。雖然也是粗布衣裳,但總是干干凈凈的,頭發那么順滑,安靜地抿在耳后,說話從不粗聲大嗓,而且能歌善舞,我總以為于老師是以前地主家的大小姐。但她喜歡和我們這些小泥猴兒玩,教我們唱歌跳舞。
于老師教我們唱《沂蒙山小調》的情景歷歷在目,宛轉悠揚。見慣了貧苦農民面朝換土背朝天的愁苦面容,再看看于老師那清爽的齊耳短發,踏著節拍輕輕搖擺的身體,柔和臉龐上那純凈的笑容,感覺心兒像被春風拂過,溫暖柔軟。
和于老師優雅風度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張老師。張老師家里也種地。那時候不知道張老師是民辦代課老師,只覺得張老師如果放下課本,和街上的大爺大叔就一模一樣了,臉龐又紅又黑,好吃大蔥,愛抽旱煙。有時候,張老師會挽著褲腿,一身是泥地來給我們上課,教我們數學。
同學們,兩分錢一斤土豆,那么買兩斤白菜,不對不對,買兩斤半土豆多少錢啊?一斤白菜頂兩斤土豆,一斤白菜多少錢???
現在想一想,張老師的課堂貼近生活,應該極大地引起我學數學的興趣才對??墒屡c愿違,我一直數學不好。雞兔同籠的題打心眼里都不想弄明白,一個管子進水一個管子出水,最后池子里還剩了多少水?我總覺得是出題人的腦子進了水,出些破題來捉弄我們。
有一次過年考試,做應用題忘了寫單位,張老師手拿教鞭,戳我腦門,惡狠狠地說:“你下次再敢忘了,我讓你腦門上長蘑菇!”那咬牙切齒,面目猙獰的樣子好嚇人,不過也沒起啥作用。
班上有個男同學是張老師的外甥。是那種上房揭瓦,下河摸魚,順便抓條蛇嚇唬女生的主,張老師拿他也沒辦法。課上搗亂,撤前邊同學的凳子,磕破了人家的后腦勺。氣的張老師要揍他,他比他舅跑得快,倆人大呼小叫,舅舅不像個老師,外甥也不像個學生,滿教室亂竄,同學們嗷嗷地跟著起哄。結果是外甥跳窗而出,逃之夭夭,剩下舅舅大喘氣,吹胡子瞪眼,無計可施。
那年冬天張老師晚上澆了一晚上的麥子,課堂上布置我們做題,老師趴講臺上睡覺,實在是累壞了可能。舅舅睡覺外甥當然不能落后,睡得哈喇子直流??赏馍谙抡n鈴敲響的一剎那就蹦起來了。在下面拍打著桌子,扯著嗓子喊:“下課啦!下課啦!張老師下課啦!再不下課我要拉褲子啦!”
張老師的故事極富農村氣息,超接地氣。語文老師的故事就跟學問掛邊了,喜歡穿白襯衣,外衣口袋里好掛著一支鋼筆,走路愛背著手,邁著鴨子步,不緊不慢的樣子。他經常會從口袋里掏出個小本本來,都忘了小本本是干什么的了,就記著語文老師的外號就叫小本本。小本本老師的一句話我發現到現在也管用。就是在碰到不認識的字的時候可以這樣做:有邊識邊,沒邊瞎猜。這可能也是權宜之計。沒幾個學生買得起字典,都聽老師的話,有邊識邊,沒邊瞎猜。本著這一原則,一路走來,連蒙帶猜,也不知道念錯了多少字,讀對了幾句話。導致了我現在寫篇文章,用全拼打字都像蝸牛爬,講課時遣詞造句都帶有濃濃的地瓜味。
今年暑假還在村里見到了語文老師。老師走路已經不大利索了,可頭腦還是很清楚。在我把父親母親幾個哥哥姐姐的名字都報完之后,終于想起了我是誰。還夸我當年學習多么多么好,搞得我一頭霧水,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把我當成了當年的誰。沒辦法,也只好順著老人家的話往下溜,畢恭畢敬。時隔三四十年,何德何能有如此幸運,能再次聆聽幼年恩師的教誨。
綜觀所有的小學老師,里面的正規軍可能就是六年級的王老師了。
王老師正宗師范畢業,分到了我們這個小破村教學,郁郁不得志的樣子,拉的二胡也好凄涼,那時不懂欣賞,老覺得嗚嗚咽咽跟哭似的。梳著個大分頭,油光水滑,皮鞋錚亮,還只喜歡學習好的學生。明明大家都犯錯了,非說是我們把好學生給帶壞了,大中午的罰我們曬日頭。王老師覺得曬日頭是個很厲害的懲罰,他自己怕曬黑了,坐在辦公室里,透過窗戶看著我們,拉著那么難聽的二胡折磨我們。
班里有兩個同學重名,平日大家都是大海濱小海濱地叫著,也沒啥不方便。那年學校可能要登記什么,兩個重名的同學必須有一個要改名。按道理應該小的改,可小的那個學習好,王老師讓大的改名。憑什么?就因為人家學習不好?尊老愛幼也該小的改吧!在我們幾個壞孩子的支持下,大的堅決不改名,小的就找老師告狀。老師把我們好一個訓,不過到最后還是小的改了名。學習好也不能為所欲為啊。
因為我支持大的不改名,上了老師的黑名單,老師天天看我不順眼。期末三好學生的候選名單里也沒有我。但是唱票的時候,有同學寫了我的名字,老師又不在場,計票的同學不敢擅自做主,如實上報,老師把我列在最后一名,算是勉強通過。也怪自己得意忘形,自習課上跟同桌咬耳朵,被王老師當場捉住,宣布取消我三好學生資格。當時以為老師是嚇唬自己,沒想到全校開會發獎狀的時候竟然真的沒有我的名字。
想想自己還是挺皮實的。這事要是擱在現在這些孩子們身上,還不得跳樓,還不得離校出走。我只不過是難過了幾天,畢竟三好學生還發了一支三個顏色的圓珠筆,那是我最想得到的。好朋友發了一支,像防賊一樣地防著我,我想摸一摸,也必須是他攥著一頭,我摸另一頭。
那時候我們鄉里的重點初中叫十四中,考進了十四中就成了秀才。王老師組織班里同學上晚自習,話里話外地暗示沒什么希望的同學就不要去搗亂了。對于我們幾個學習差不多的也不是很歡迎。雖然我不稀罕當什么女秀才,可是我也不愿意讓人呼來喝去的呀。
晚上村里放電影,就在教室后面的大街上。老師讓上晚自習的人早點去,學一會兒就下課,不耽誤看電影。我們在大街上喊你管不著吧?我們看電影激動不行嗎?幾個男孩子趁亂往窗戶上扔沙子,打得窗戶沙沙響,誰讓你偏向呢!不上就不上,誰也不稀罕!其實心里很想上,可人家老師不讓,這是不是氣急敗壞的一種表現呢?
張老師的外甥不知道犯了什么錯,也被修理了。于是滿校園都寫滿了罵王老師的話,王老師上下班的必經之路上也是,還指名道姓的。老師讓我們練字,練的字里嵌著他的名字。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還記得當時練的是:王法猶存,開門見山,精忠報國。不用練也知道是誰寫的。最后家長被談話,孩子得了一頓胖揍。
我們幾個落第了,沒當上秀才,到了鄰村一個普通初中上學。上下學的路上經常能碰到王老師。好像也沒跟老師打過招呼,叛逆期的孩子,覺得自己不應該向惡勢力低頭,好酷的樣子。
不知道王老師現在還好嗎?還拉二胡嗎?您肯定忘了這些可笑的事情了,忘了我這個調皮的學生了,可我還不太舍得忘呢。
寫下這篇文章,獻給教過我的那些老師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