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父親的葬禮，雪子還不相信這一切。

從父親生病到住院，從醫院到回家，再到父親病情惡化去世，這之間只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今夜是父親在家的最后一晚上，明天早上父親將要上山，此去一別，再不相見。

1

雪子今天去參加她表姐外公的喪禮，在此之前，雪子還沒見過死人是怎么一回事。

快要中午，頭上帶著白色孝帕的大小老少排著隊跪在了靈堂前。其中有雪子的表姐。她看到表姐哭得稀里嘩啦，她也跟著哭，但她不知道為什么要哭，其實她并不傷心。她看到她表姐跪著又起來，站起又跪下，她覺得和著旁邊的誦讀人站起跪下，很有趣。

參加吊唁的人都快走光了，雪子看到她表姐從墳地里回來。抱了很多谷物和硬幣，那硬筆亮燦燦的，她也想要。后來雪子知道了那是在她表姐的外公被埋時，抬棺木的人隨意撒在孝子背上，誰接的就是誰的，接到的谷物和硬幣越多昭示著這個人后來必定大富大貴。雪子沒有想到以后自己要大富大貴，她當時只想要表姐那樣多的硬幣，她覺得可以買很多零食。

雪子不明白為什么表姐有那么多的硬幣還要一個人躲在角落里哭泣，她很羨慕表姐有那么多的硬幣，那可以買好多以前沒有吃過的零食。上午那些帶著白色孝帕的人一跪一起的樣子她現在都覺得好笑，還有表姐從墳地里抱回來的一大串硬幣她真的好像要。

2

上午的課已經過去了，同學們都發現了班上空了一個座位，大家都在猜測她為什么沒有來上課。雪子在廁所里聽到有人說張曉鈺的媽媽死了，所以她這一周都不能來上課了。她在心里想這張曉鈺這次肯定也會有好多的硬幣，但是她這次卻替張曉鈺難過。在幼兒園里，張曉鈺是雪子最好的朋友，雪子想到她媽媽死了就再也沒有人來接她，她吃零食的時候不再有人給張曉鈺撐傘，以后張曉鈺都要一個人回家了。

3

今年雪子一家都回了老家過年。

雪子的爺爺在家排行老二，在雪子父親14歲的時候就去世了，她從來沒有見過她爺爺。在雪子爺爺去世后，奶奶帶著二兒子和小女兒來到了青縣，嫁給了當地的一個石匠。這個石匠也就成了雪子現在的爺爺。當時雪子的大爸已經與山里面的一戶人的女兒成家，就沒有再跟著雪子奶奶來到青縣。

雪子今年已經12歲了，以前道路不通，她奶奶從來到青縣就再沒回去過，這是她第一次回到她父親的家。

雪子沒有見過她爺爺，墻上掛的那張遺像是爺爺年輕時的照片。雪子爺爺去世時才38歲，死于肝癌。她看著墻上的照片，有些親切，有些害怕。她甚至覺得父親與爺爺很相像。

春節掃墓上墳是不可少的，更何況雪子父親十多年沒有回老家了。她跟著父親母親來到了爺爺的墳前，爺爺的墳后面還有幾座墳堆，她后來聽奶奶講起才知道那是爺爺的父親和爺爺，他們在家排行老二，去世時還很年輕，都死于肝癌。

4

今天，雪子的曾祖母去世了，是父親給雪子打的電話，雪子草草的收拾東西后就從學校回家了。

這時候雪子已經13歲了，她或多或少的知道了死人是怎么回事。這是她第一次，這一次她也有機會接受抬棺木的人給她撒下來的硬幣和谷物了，雪子卻是從上車那一刻就開始悄悄的流淚。雖然這位曾祖母與雪子并沒有實質上的血緣關系，但是雪子滿腦子都是高祖母的影子。

雪子現在和當年小時候看到的表姐一樣，隨著誦讀的人的哭腔一跪一起，她一點也不覺得好笑，她不敢看曾祖母的遺像，她舍不得曾祖母離開，但她又覺得曾祖母現在不是曾祖母，她變得有點恐怖，因為她進入曾祖母靈堂后，戰在她的棺木前，她覺得陰森。

雪子的奶奶與曾祖母相處得不好，在曾祖母生前奶奶和曾祖母多次吵架。雪子奶奶不愿意認輸，有的時候雪子覺得奶奶做得有點過分了，她同情曾祖母，但她卻無法懷恨奶奶，因為雪子奶奶很辛苦，在嫁給了現在的爺爺之后，雪子奶奶還有兩個與雪子年齡相當的小女兒。雪子覺得奶奶刻薄尖酸也是可以原諒的，因為她是她的奶奶，她無法對奶奶產生恨意，她大概是覺得奶奶也很可憐吧。

這次曾祖母去世，雪子奶奶并沒有表現出作為媳婦應該有的悲痛欲絕，雪子只看到了曾祖母的幾個女兒哭得死去活來，雪子那時候還體會不到，她只是覺得自己的母親去世肯定會很難過吧。

5

在農村里流傳著一種迷信。如果心意虔誠的，買上一些香和草紙在堂屋里多次禱告，自己的心愿可能會被蒼天看到，然后所謂的天老爺會將你的禱告變成現實。

雪子的曾祖母生前和曾祖父住在一間堂屋里。因為曾祖有兩個兒子，堂屋的左邊在分家時分給了大兒子也就是雪子現在的爺爺，右邊分給了小兒子，而中間剩下的堂屋為了不讓兩個兒子互相爭奪，曾祖他們決定自己住。

每次奶奶和曾祖母吵完架后，雪子都會看見堂屋門緊閉，曾祖父上山撿柴，曾祖母可以一天在堂屋里不出來。雪子想去看看曾祖母，可是她又不太敢，因為她怕奶奶以為自己是可憐曾祖母的。

6

雪子在跑完100米后，回到了教室。這周是學校一年一度的運動會，雖然升入了高三，但雪子還是積極的參加學校的活動。運動會班里的同學都各自干各自的事，為了能夠及時聯系同學們，班主任提前把手機發了下來。這幾天雪子一直沒有打開手機，也不知道自己手機欠費了。

雪子對于父親那邊發生的事全無知曉。

當天晚上，雪子的班主任找到了她，告訴了她父親生病住院的事，但并沒有告訴雪子她父親究竟得的是什么病。雪子一路哭著跑著去充了電話費，她要立刻知道父親究竟怎么了，她要馬上聽到父親的聲音。

母親沒有告訴她真相，她也沒有聽到父親的聲音。

她不明白，為何一向不主張缺席課堂的父親為何為了自己的一個小病要她從百里之外坐車去看他。

雪子感覺到了欺騙。

7

晚上雪子到了車站，她還以為會像往常一樣，接她的是父親。

雪子望向車窗外，看到了父親，但又覺得不是父親。走下車才清楚那是父親的哥哥。

雪子被大爸接到之后，一起走出了車站。他們上了去醫院的出租車，司機和雪子大爸聊起了天。問到了很多東西，雪子一點也不在乎，她聽不見他們的談話，她現在只想見到她父親，她想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

終于雪子聽到了他們的談話，她知道了父親的病。雪子躲在后面悄悄地哭，沒有發出聲音。

雪子父親得了肝癌，晚期。

8

雪子的父親已經從重癥監護室轉入普通病房。奶奶和母親臉上終于有了一絲絲的笑容。

中午父親醒來，躺在床上，不能開口說話，父親的身上全都插滿了各種各樣的管子，雪子不敢抬頭看他，她怕她會當著父親的面哭起來。

家人都考慮到雪子現在已經高三了，都催促她趕緊回學校學習。雪子的成績一直很好，全家人都希望她能光耀門楣，考上大學，這是全家人的愿望，是雪子的目標，也是父親對雪子的期待。雪子偷偷看著躺在床上的父親，她覺得自己應該拼盡全力學習，她同意了家人的安排。她不舍得離開父親，但看到父親對她微笑，雪子覺得一切都會好起來。

9

一切并沒有如雪子想的那樣好起來。

雪子的父親在一個陰天的下午離開了雪子，雪子從學校趕回來時，父親已經不能辨認她。她看著父親難受，看著父親疼得大汗淋漓，她看到父親漸漸的停止了呼吸。

鞭炮一聲響，雪子的父親走了，享年38歲。

10

這兩個月來的太快，雪子覺得父親還在外地打工，她覺得在過年時，父親會背著大包的東西回來。

雪子覺得她父親還活著。

她到現在都不相信。

11

雪子含著淚睡去，在夢里，她看到曾祖母，曾祖母的身后是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