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荷
我獨自坐在中餐廳，感慨著自己的悲催。
二姑給我介紹了個對象——她的同事的妹妹的老同學(xué)的干兒子的老鄰居。
在這個信息社會，她給我提供的唯一信息，竟是“那孩子姓端，是個搞IT的，聽人說踏實，靠譜！”
好吧，端午節(jié)認識個姓端的，也是稀奇事。權(quán)當(dāng)致敬端午，紀(jì)念屈原。至于……相親？呃，那種心腦博弈的體力活兒，咱向來不擅長。實話實說，沒事出來吃頓飯，AA也好誰請也好，吃完之后好聚好散。
而且大中午的，這家餐廳也實在空蕩無趣。我百無聊賴地翻著電子書……
在離約定時間只有一兩分鐘時，進來一個人。沉溺于自己世界的我正愣神間，他已走到面前。
“姑娘，端午有禮了?！?/p>
哇啊？！
漢服長袍，交領(lǐng)深衣。
綸巾包幘，桐木蒲履。
拱手而立，直身行禮。
……活脫脫一個古人站在我面前！
哈。這年頭要是巧遇漢服社員，倒也算不得稀奇。可漢服愛好者也沒必要連頭飾和足衣都花那么大本錢，還原得如此逼真??！更何況，老兄你熱不熱啊……
再細看這人的面容，闊秀長眉，麥色雙頰，唇形厚潤，似是妝飾過，卻妝飾得十分自然。如果不是剛從專業(yè)影棚趕來，還真就是——
“從哪兒穿越來的……”我碎碎念出聲。
對方坐下，微微一笑：“不才常在此間。”
——還真由外到內(nèi)都徹底古風(fēng)了？
等等！
“呃，您是不是認錯人了，”我清了清嗓，“我不是導(dǎo)演……您看我這里——”
我指了指對面的座位，示意他——該看得出來吧？咱這兒還等著相親呢！
當(dāng)然，我沒直說，只給了個客氣的笑容。
順道兒朝周圍一瞄——嘿，還真有幾個坐在遠處的人，正側(cè)身張望，等瞧好戲哩。不過……咳咳，對于這么大的餐廳，無視他們吧。
“姑娘，”他將長袂在桌面一掃，掲起扣著的瓷杯，“端午乃祛病防疫、驅(qū)魔捉鬼之節(jié)，更兼緬憶屈子高潔情懷之日。姑娘在外打尖，恐為不宜?！?/p>
嗯？！
這人……故意的吧！他一意同我搭話，莫非他就是……
“您是……咳，尊姓大名啊？”
得嘞，把我?guī)У枚歼@味兒了。
這次他卻顯出納罕的表情：“適才，區(qū)區(qū)已通過姓名。求教姑娘芳名?！?/p>
昂？說過姓名？
我們總共才說了幾句話呀！
“你進來就說我下館子不妥……”
“非也。方才行禮，便通了名姓。”
“嗯？？？”
“端午。在下端午。端午，有禮了。”
?。?！
額滴神……他居然名叫端午！我以為他是過節(jié)有禮呢。
“這名字還真特別……您與端午節(jié)有什么淵源嗎？”
他笑了：“端午時節(jié)，正是在下?！?/p>
蝦米邏輯？！
他就是“端午節(jié)”……他是神仙還是妖孽??！
我禁不住再一次打量這個男人。
眉清目秀，五官端正，長得還真算養(yǎng)眼。鼻翼嘴角若隱若現(xiàn)的法令紋提示著主人不復(fù)年少，但恰到好處的微笑卻又使這紋路體現(xiàn)出睿智和風(fēng)度，與明亮的眼神相得益彰，尤為……惑人。
……還是很難把這人和一個搞IT的聯(lián)系在一起。
然而姓端的本就不多，他怎么恰好這個時間出現(xiàn)在這里，又專來找我搭訕？一定是故意的。
“……敢問姑娘芳名?！?/p>
“許小昆?！?/p>
“原來是許姑娘。”他又是一揖，“昆者，嗣也。姑娘是奉長輩之命來此吧？”
?。?！
這人，絕對是故意的！
他就是那個相親對象！再不然，就是那個對象早有預(yù)謀，故意雇了他來捉弄我的！我必須反客為主！
嗯，就是這樣！
“那個，先生，您真的是端午？是端午這個節(jié)令？”
對方莞爾：“正是。”
“啊！失敬！……不過，端陽五月，當(dāng)飲雄黃、懸菖蒲、食棗粽。這年頭，家里誰還制備雄黃酒啊，自己包粽子的也不多啦。大過節(jié)的，您就高抬貴手，讓我吃頓飯吧，啊？”
這一瞬，端午似乎有點意外，又帶著一絲玩味的表情，笑出聲來：“有理?！彪S即又招呼：“小二！”
正好服務(wù)員在一旁偷窺多時，也過來騷擾。端午禮讓有佳，我就毫不客氣地點了菜，心說，看你一會兒是紋銀還是刷卡。
要說這家餐廳效率還挺高。服務(wù)員剛拿走菜單沒多久，竟然已經(jīng)開始上菜了。然而……
雄黃酒、茶葉蛋、艾饃饃、腌大蒜……
我瞬間石化：“……沒有點這些??！”
“咦？適才豈非姑娘所言，家中苦無雄黃，如何驅(qū)邪避暑？此番飲食，正應(yīng)端午。”
怒！這人可真會省錢。
“然則，”我也給他來點文的，“香粽何在？”
我話音剛落，端午執(zhí)袖示意，“來嘞——”服務(wù)員竟一聲標(biāo)準(zhǔn)的跑堂嗓兒，端來一堆香噴噴的糯米和粽葉，還有紅棗。
“這？！這還……真得現(xiàn)包??？”
對面那人抬了抬眉，“五色新絲纏角粽，菖蒲酒美清尊共。此中趣味，若不親為，豈非憾事？”
嘿！——這家伙咋說咋有理！看我偏來難為難為他！
“那，請您教我，古人端午風(fēng)俗如何，為什么要吃這些東西？”
端午一邊包粽子，一邊把眼一眨，笑意更濃：“古時，五月為‘惡’，諸蟲出沒。先民敬神驅(qū)鬼，以求續(xù)命。艾可驅(qū)蟲，菖可禳毒，雄黃祛邪，糯米扶正，皆有妙用。至于伍子逢殃，屈子投江，曹娥救父，恰逢重五，有向死而生之喻也……”他竟侃侃而談，把端午節(jié)的由來，以及端午與紀(jì)念屈原的關(guān)系，乃至各地驅(qū)邪風(fēng)俗，娓娓道來。
我聽得一愣一愣地，只覺懵懵懂懂，一知半解。然而，對他的平仄韻致和獨特聲線，卻頗為受用。
聽得入神了，手下功夫就慢了下來，端午包到第三個粽子了，我才包完一個。
同時，我愈是聽他講，就愈為不解：為了我這個跟白富美一點不沾邊的人，下足這等功夫，不大可能。他真的是我的相親對象嗎……這時，服務(wù)員才陸陸續(xù)續(xù)端來我點的菜，于是邊吃邊聽。
要說艾饃饃，還真是第一次品嘗，苦而有甘，別有一種清香。而嘉音佐餐，爽耳爽口。端午還不時評點菜品，對我的各種古怪問題也一一作答。
眼看酒足飯飽，期盼已久的埋單時刻終于到來。
具備相親經(jīng)驗的我飽吃寬坐，以逸待勞——沒有哪個男士會空手前來，AA制也是極少情況。可是，時間推移，端午一直穩(wěn)坐如泰山——我等、我等、我等等等……——對方巋然不動。直到我起身要去如廁，他發(fā)話了：“姑娘，莫忘結(jié)賬?！?p>啊啊?。?？？我掩飾不住臉上的詫異：摳門的見過，但摳得這么理直氣壯不加掩飾的男人，這是頭一個！對方也現(xiàn)出詫異神色：“你只身來此，莫非……囊中羞澀？”
我不禁皺眉，面露疑惑。
忽地，他會心一笑，掩不住眼中的黠光：“呃……莫急，既逢端午，我當(dāng)設(shè)法?！比缓笄飞硇卸Y，踱向款臺。
……什么跟什么！
等等，讓我逮住你刷卡的一瞬?。?/p>
但緊隨而至的我卻看到了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幕——
老板一見他，哂笑道：“端午，來啦？”然后像模像樣地拿出個本，翻到一頁，還找出支方便毛筆遞給他。
他簽了字，很漂亮的行楷，對老板說，“來日一并奉上銀兩?！?/p>
然后轉(zhuǎn)過來看著我，明亮的瞳仁中顯出真誠。
那一瞬，我的智商幾乎跌停。
稀里糊涂的我，有了如下的舉動：
“端午……”我第一次這么喚他，“嗯……吃完飯了，陪我出去走走吧？”
就因為這句大腦短路，不久后，某人一口咬定，是我主動先約的他。
我們走上大街，無視一切旁觀視線，專心壓馬路。
用端午的話說，這叫：踏青。只是因為滄海桑田，踏的是……瀝青……
好在，我們終于來到最近的一個免費公園。
端午把我叫到健身器材處。
“此器俗陋，卻聊勝于無……”
啊——這是？！
……他竟然把坐式劃船器當(dāng)做“賽龍舟”的器械，鼓動我與他賽一賽！
經(jīng)他解釋，這也算還原端午習(xí)俗……我無語！
這人還真二！只可恨，二得有些可愛。
附近三五歲的孩子見他從著裝到行為都特別，居然像看戲一般，把我們圍在當(dāng)間。
“快看快看，古代人噯——”
他也不惱，還跟孩子們打起了招呼。
夕陽西下，紅霞滿天。他撩起下裳，幾下攀爬，替小個頭的孩子取回掛在槐樹上的風(fēng)箏，任憑前衽蹭上了泥灰。
槐夏陰濃，梅霖初歇。這畫面看在我眼里，真有了一瞬間的穿越感。
是夢回漢唐，還是宜室宜家？
是向往過去，還是期待未來？
如此特別的相遇，莫非，我真的遇到了妖孽，抑或，神仙……
嘀嘀嘀，嘀嘀嘀。
正在我胡亂遐思之際，手機鈴聲響了，卻不是我的。
嗯……？！
聲音竟來自端午的身上。
這古裝帥哥尷尬地怔了一下。
哈哈。神仙也好，妖孽也罷，他穿幫啦。
電話那邊是個男聲，嗓門很大：
“端午！哥按時按點去接你，你放我鴿子啊！怎么樣，嚇跑恐龍沒有??？……”
恐龍？是指我吧。原來他真的叫端午。
我錯開眼神，裝作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耳朵卻小心翼翼地豎了起來。
只見他抬頭望天，表情夸張地回答：
“兄臺急人之困，在下——銘感五內(nèi)啊！”然后壓低聲音，但我仍然聽了個一清二楚：
“哥們，今兒不用接了，回頭請你吃飯。哎，還有，你跟那導(dǎo)演說說唄，這衣服歸我。多少錢，我買?！?/p>
哎吆哎吆？？
這家伙白話說得還真溜！
我盯住掛斷電話的端午。
他也看向我，沉默一瞬，終于，再次起身，深深一揖：
“端午謝過許姑娘。”
“嗯？謝我什么？”
“妄語多時，姑娘不以為忤。”
我繼續(xù)盯住他，維持住嚴肅的表情，“你怎知我沒生氣呢？”
他立直了身子，微微側(cè)頭，這才第一次露出赧然神色，但笑容不改，道：“那我就謝謝你雖然生氣，但沒走人?！?/p>
……一陣短暫的沉默。
“不裝了？”
“不裝了?！?/p>
我看著他，不得不說，他和這身裝扮真的很配，等卸了妝，不知還有沒有這么帥？
他像是猜到我在想什么似的，躊躇道：“如果不是……恰好趕上端午，我恐怕也不會想出這么糟糕的注意……但你和我設(shè)想的確實有很大不同，要是換了別的女孩子，不論穿幫不穿幫，早沒這個耐心了?！闭f罷自嘲地笑了笑。
原來，他確實姓端，而且正好是端午節(jié)生人，真心喜歡傳統(tǒng)文化。今日恰好應(yīng)朋友之請，客串古裝，因此才順便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那么，那家餐廳又是……”
他仰頭一樂：“我挑的地方——熟人啊，沒看出來么？”說罷沖我眨了眨眼。
原來如此。
他后來委婉地問，我愿不愿意嘗試交往。
重五端陽，仲夏天中。
有多少癡男怨女，戀戀風(fēng)塵，情路漫漫，卻難至中天。
誰愿以少女般的純真，去欣賞那些，如赤子般的童心？
若真有緣如此，愿承天地中通，順陽在上，攜手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