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建筑為中國建筑之高峰。其中,尤以唐代建筑雄渾雅健,故梁思成論唐代建筑,認為其「斗拱的結構、柱子的形象、梁的加工等都令人感到構件本身受力狀態與形象之間內在的聯系,達到了力與美的統一。而色調簡潔明快,屋頂舒展平遠,門窗樸實無華,給人莊重,大方的印象,這是在宋、元、明、清建筑上不易找到的特色」[1]。
作者素好古建,余閑之時,常觀覽唐代建筑,覺其氣度非凡,絕非后世、前世之可比,《詩經》有云:「如翚斯飛,如鳥斯革」(《詩經·小雅·斯干》),此之謂也,雖有此詩于周室,卻切中唐代建筑之風格,著實有趣。
于《詩》之世,有以鳥比附建筑之言,當知其中有深層之聯系,即建筑的形式,可以直接帶來特定的審美體驗,而無需(或幾乎無需)文化背景。
所謂「(中國古建)遠看屋頂,近看斗拱」,實是「遠觀鳥之振翼」、「近觀棟宇之雄」。其基本的審美單元是「力」。
如上之圖,為唐大明宮含元殿復原圖,可見其雄偉壯麗,絕非太和殿可以比之。時人亦多有稱頌,后文會有所摘錄。
而上之圖,則展現了唐代建筑的折舉與懸垂物之美,折舉,建筑屋檐抬升之部分。先秦兩漢建筑,少有折舉;后世明清建筑,折舉太高,有的建筑,其折舉角度高,形態小,偎縮一隅,失其意味。唯唐宋之建筑,折舉平緩,若鳥之雙翼,氣度非凡。
以上兩例,概而言之,后文當以力與美詳細解釋。
力與美
一個形式或圖形,必有其內在之「應力」。此為視知覺研究之成果。且舉一例,試以言之:
圖形如上,其中黑色物體,給人以一種「不穩定」的感覺,即覺得「它將離開當前的位置」。而以我們平日的經驗,其必有一「力」作用于它。這種趨勢是虛擬的,則此力亦是虛擬的,或是只存在于腦中。此即形式包含的力。[2]
進一步的,一個正方形中,存在著幾條「隱藏的線與點」,會「吸引」其周圍物體,這種一種存在的力,我們稱之為「形式中的應力」。
對于這種「力」產生的原因,魯道夫·阿恩海姆認為是由于腦中的結構所產生的,即「腦中會產生此種形式的『映像』,從而由于某些物理原理產生所謂『力』」i現代的復雜系統與協同學研究也表明,一個耗散系統之中,會產生規則圖樣,方形的圖像(如上之圖)也是常常出現的[3]。
無論如何,目前的研究都認為,這種力是一種深層次的感受,或有少許經驗的成分。故「形式力」產生的美學感受是「直指人心」的。
方形之外,其他形式也可以產生力,可以說,每一個視覺樣式都是力的樣式,下面略舉幾例,用以在后文分析建筑中的力與美。
如果一個樣式的一條邊被固定在框架上,其他的邊處于自由的狀態,那么力將向自由邊的方向運動;
形式中有普遍存在的重力,這與形式的大小與顏色有關。一般來說,顏色深的物體更「重」;
唐風建筑中的力與美
建筑之中的力,是可以「看見」的,人雖不一定看得見,卻在深層感知到它,從而產生動感,激發生機,此建筑美之源泉也。
所謂「遠看屋頂」,觀鳥之振翼也,此鳥何來?便是從力中來,建筑的形式產生的力讓人產生了「飛騰」的感覺,從而自然聯想到了飛鳥。
屋頂的曲線整體看是一個曲線,嚴格說是弧度較小的曲線,這暗示了其中存在一個向上的托舉力。
注意圖紙箭頭所指的方向,即此形式產生的力的方向。明亡之前,華夏建筑的屋頂多用青瓦、藍瓦,其色較暗,有沉重感,然而正因有這個力,便不覺得壓抑,甚至有飛騰之感,如此感受,自《詩》之世已然。
所謂「如翚斯飛,如鳥斯革」,「飛重檐以切霞,炯素壁以留日」,「蕩晶景而升降,歘睒昜以交輝。聳大廈之奇杰,勢將頓而復飛」(《含元殿賦》 李華)皆有飛騰之感,茲若鯤鵬臨臺,振翅欲飛,皆因有此「力」之緣故。
屋檐下皆掛鈴鐺,名曰「驚鳥」,此更增審美意趣,若失此物,則靈氣盡失,是因此物可展現「生機」,取像于樹,五行在木,有生發感。
又如上圖,屋檐與地面之間形成一個穩定的框架,然而由于有微小(或者說是恰到好處的折舉)的折舉,產生了在自由空間的線條(參見 力的樣式1)。這種力的樣式與樹相似,自然讓人聯想到了樹木,從而產生聯覺,而其下所懸之鈴,則產生了向下的重力,進而暗示了這個「樹枝」可以提供向上的支持力,此使屋檐益發有「飛騰」之感。
接下來,便是鴟尾帶來的張力。
張力之詞,阿恩海姆謂之「不動之動」,達·芬奇說「(如果藝術品中無此性質),它就愈發僵死。由于本身是死的東西,若沒有靈魂的運動,則此畫作的僵死性會成倍的增加」(《文克曼和他的同時代人》第三卷,480頁,萊比錫版,1923年)。從操作的層面上說,便要求整個形式平衡,然而平衡之中要有力的存在?;蛴昧W中的名詞說,便是有應力。
鴟尾,位于屋脊兩端,其形制有多種,唐代多用鴟尾,后世常用鴟吻。
用同樣的圖說明,如圖黑色的箭頭表示了鴟尾暗示的力的方向,此與向外生發的力恰好形成了一種「平衡」。然而此種平衡又不致使力消失,從而保留了「張力」。
張力,蓋建筑藝術之靈魂也。得之者生,失之者亡。晚唐至宋,建筑愈發繁縟,然而整體上并不會失去此種張力,故雖有雜物晃眼,猶不失其靈魂。
明之建筑,折舉漸高,出檐漸短,靈氣頗損。至于清代建筑,則力度盡失,太和雖大,不若棲鳳一閣。唐宋建筑傳至東瀛,多有傳承,而至今日,損益頗多,有將鴟尾變為「靴狀」,便失了張力;有金鴟尾之建筑,與屋檐不搭,亦失了張力,今有愚鈍者,妄崇東瀛,倭偽代漢,在建筑中多用金鴟尾,其色晃眼,其韻盡失,望之不雅,有「土豪劣紳」之氣。
近人對大明宮含元殿結構多有研究,然而亦有爭議。楊鴻勛認為含元殿當是重檐廡殿頂,傅熹年則認為其當為單檐廡殿頂[4]。兩人各執一詞,本文不欲深究其本源,單從審美的角度看,重檐廡殿頂能顯示出更多的「力」,更有飛騰之感。這是因為重檐之結構,會因其重復,而產生明顯的框架結構,從而四角的折舉更能體現其向外、向上擴張的感受。
又曰「近看斗拱」,此亦有力的成分。枋拱交錯,列昂出挑,呈現了一種韻律美。而其承擔的建筑結構,又展現了其穩定的特質。這是古典審美中的至高追求——健,所謂「天行健」,近乎此意。言「韻律美」,必有時間,或有順序,無時間不可成韻律,此必然之理也。研究顯示,人在觀察物體時,或由近及遠,或由左及右,或沿引導線前進,由此,產生了「時間」。物體在這些路線上的規律變化,便產生了韻律。
臂如上圖,可為一例,沿著箭頭觀察,可以感受到昂與斗拱周期性的「出跳」,這種動感來自于昂,即下方伸出的尖銳物體。它給人一種「沖出」的感受,使得這韻律有了生機。我反復說,生機,或曰靈魂,是建筑美的根本所在,增飾崇麗,不過俗人手筆,「而今是殿者也,唯鐵石丹素,無加飾焉」,展現了建筑結構最根本的美感。李華在《含元殿賦》中說:「夫瑤臺之美,不可以刑萬國;土階之陋,不足以宜天下」,此言從政教出,而不從審美出。若依審美言之,則是細部雕飾,不應遮掩整體的儀態。
唐人有詩,「玉階三重鎮秦野,金殿四墉撫周原。平樓半入南山霧,飛閣旁臨東墅春」,所謂「玉階三重」,亦若上圖。這表現的是一種穩重的感受,即「下大上小的臺狀結構」能讓人感覺到沉重、穩定。白玉為基,重而不哀,玉階三重,鳳鳥是棲,此或為「棲鳳閣」之本意。
復觀今日建筑,則愈發龐大,而靈氣漸失,或承蘇聯舊制,不堪久觀;或有好古者,制「新唐風」,確實有不少佳作,但也有不少失去了原有的意蘊,使飛檐斗拱,徒為「元素」之用,以為如此便可追慕盛唐之氣韻,實在荒謬。任何時代建筑藝術的核心都在于力的把握,在此指導之下,有節奏韻律、細部雕花,西人有西人之力,東方有東方之力;唐宋有唐宋的力,明代有明代的力,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