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上一篇文章寫汪元量的故事,提到他南歸故里時,有幾位南宋舊朝宮人作詩送行。其中有一位女子曾經是宋度宗的昭儀叫做王清惠,作《送水云歸吳》詩云:
朔風獵獵割人面,萬里歸人淚如霰。江南江北路茫茫。粟酒千鐘為君勸。
詩前另有序言說:
水云留金臺一紀,琴書相與無虛日,秋風天際,束書告行,此懷愴然,定知夜夢先過黃河也。一時同人,以"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分韻賦詩為贈。他時海上相遇,當各說神仙人語,又豈以世間聲律為拘耶?
王昭儀說她和汪元量“琴書相與無虛日”,可見二人相互來往已久。
一、王昭儀生平
臨安陷落,南宋滅亡,忽必烈下詔令三宮北上。王昭儀跟隨宋恭帝、謝太皇太后(宋理宗的皇后)一起去了元大都。
在北上隊伍經過北宋都城汴梁夷山驛站時,王昭儀題壁了一首《滿江紅·太液芙蓉 》,不久傳遍天下。
一直跟隨三宮北上的汪元量也填了一首次韻唱和,即《滿江紅 和王昭儀韻 》。崖山海戰后,鄧剡與文天祥被俘也被押解北上,路過金陵時,二人聽到此詞,都提筆次韻唱和。
來到元大都以后,從汪元量與王昭儀相互唱和的詩中,多少可以了解一點王昭儀的生活。
汪元量有詩《幽州秋日聽王昭儀琴》云:
瑤池宴罷夜何其,拂拭朱弦落指遲。彈到急時聲不亂,曲當終處意尤奇。
雪深沙磧王嬙怨,月滿關山蔡琰悲。羈客相看默無語,一襟秋思自心知。
汪元量自己是一個高超的琴師,王昭儀也會彈琴。皇宮內筵席結束,汪元量默默無語,從王昭儀的琴聲中,聽到王昭君的幽怨,聽到蔡文姬的悲傷。二人可算同是天涯淪落的知音了。
北上大都十年后的某日,王昭儀請汪元量一起吃駱駝肉。汪元量有詩《天山觀雪王昭儀相邀割駝肉》:
北征已十年,抑郁悲局促。拄杖看天山,雪光皎如玉。
滿目鸇鷹飛,晴天獵鴻鵠。羈人灶無炊,竟夕枵其腹。
美人塞邊來,邀我分豆粥。手持并鐵刀,欣然割駝肉。
勿誚草堂翁,一飽死亦足。
美人塞邊來,邀我分豆粥。不知道王昭儀跟隨誰去了塞北,似乎帶回來一些獵物。不知道駱駝肉是養殖的還是野生的。
王昭儀傳世詩詞僅有幾首,多是與汪元量的唱和之詩,《搗衣詩呈水云》:
妾命薄如葉,流離萬里行。燕塵燕塞外,愁坐聽衣聲。
又有《秋夜寄水月水云二昆玉》詩云:
萬里倦行役,秋來瘦幾分。因看河北月,忽憶海東云。
水云,是汪元量的道號。
至元二十五年(1288年),宋恭帝(瀛國公趙顯)被元世祖派遣入吐蕃學習佛法。陪伴了南宋小皇帝十二年的汪元量請求南歸。
王昭儀和當年南宋宮人一起為汪元量送行。取“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分韻題詩。
王昭儀后來請求出家為道士,道號沖華。最終客死北地。
二、五首滿江紅的不同心境
王昭儀在北上途中的《滿江紅》詞云:
太液芙蓉,渾不似、舊時顏色。曾記得、春風雨露,玉樓金闕。名播蘭簪妃后里,暈潮蓮臉君王側。忽一聲、顰鼓揭天來,繁華歇。
龍虎散,風云滅。千古恨,憑誰說。對山河百二,淚盈襟血。驛館夜驚塵土夢,宮車曉碾關山月。問嫦娥、於我肯從容,同圓缺。
汪元量和詞為《滿江紅 和王昭儀韻 》:
天上人家,醉王母、蟠桃春色。被午夜、漏聲催箭,曉光侵闕。花覆千官鸞閣外,香浮九鼎龍樓側。恨黑風、吹雨濕霓裳,歌聲歇。
人去後,書應絕。腸斷處,心難說。更那堪杜宇,滿山啼血。事去空流東汴水,愁來不見西湖月。有誰知、海上泣蟬娟,菱花缺。
鄧剡詞《滿江紅·王母仙桃》,取前四個字為題,其實也是和王昭儀韻:
王母仙桃,親曾醉、九重春色。誰信道、鹿銜花去,浪翻鰲闕。眉鎖姮娥山宛轉,髻梳墜馬云欹側。恨風沙、吹透漢宮衣,余香歇。
霓裳散,庭花滅。昭陽燕,應難說。想春深銅雀,夢殘啼血。空有琵琶傳出塞,更無環佩鳴歸月。又爭知、有客夜悲歌,壺敲缺。
文天祥則唱和了兩首,其一《滿江紅·燕子樓中》,序言寫到:和王夫人《滿江紅》韻,以庶幾后山《妾薄命》之意。
詞云:
燕子樓中,又捱過、幾番秋色。相思處、青春如夢,乘鸞仙闕。肌玉暗銷衣帶緩,淚珠斜透花鈿側。最無端、蕉影上窗紗,青燈歇。
曲池合,高臺滅。人間事,何堪說。向南陽阡上,滿襟清血。世態便如翻覆手,妾身元是分明月。笑樂昌、一段好風流,菱花缺。
其二為《滿江紅·試問琵琶》,文天祥自注:代王夫人作。
詞云:試問琵琶,胡沙外、怎生風色。最苦是、姚黃一朵,移根丹闕。王母歡闌瑤宴罷,仙人淚滿金盤側。聽行宮、半夜雨淋鈴,聲聲歇。
彩云散,香塵滅。銅駝恨,那堪說。想男兒慷慨,嚼穿齦血。回首昭陽辭落日,傷心銅雀迎新月。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甌缺。
王昭儀原詞,回顧了自己在宋亡前美好的生活,下片寫宋室覆亡后的痛苦,并寫到了自己的處境 。
汪元量唱和之詞,是一種關心的安慰。 鄧剡詞結尾寫到“又爭知、有客夜悲歌,壺敲缺。”這里用王敦唾壺敲缺的典故,更有男兒無用,徒令女子蒙羞之意 。
文天祥的兩首詞,其實都是“代王夫人作”,都以王昭儀的口吻寫出,但是柔美之中透出錚錚鐵骨。第一首有“世態便如翻覆手,妾身元是分明月”,表示出淤泥而不染的堅貞。第二首寫到“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甌缺。”這是一種寧可玉碎不肯完全的性格。
4個人中,只有文天祥在亡國后寧死不屈為國獻身。汪元量與王昭儀北上忍辱偷生,后來都出家為道士。鄧剡在崖山海戰中幾次投海被救起,北上途中因病滯留金陵,后來被釋放南歸。
三、分韻題詩 與四聲獨用
最后說一說有趣的分韻題詩。汪元量南歸前,王昭儀和一些當年被劫掠到北方的宮人,一起作詩為汪元量送行。
作詩的方式是取王維《渭城曲》中的句子為韻腳: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這兩句一共14個字,每人取一個字為韻腳,以這個字的同韻部字為其他韻腳。
似乎王昭儀在這群人里地位最顯貴,因此第一個題詩,她用了第一個字是仄韻:勸,所以前兩個韻腳也是仄韻,其詩云:
朔風獵獵割人【面】,萬里歸人淚如【霰】。江南江北路茫茫。粟酒千鐘為君【勸】。
第二人用“君”字,作者是陳真淑,這是一首平起平收的近體七絕,其詩云:
天山雪子落紛紛,醉擁貂裘坐夜分。明日馬頭南地去,琴邊應是有文君。
第五人用“一”字,這是仄韻中的入聲韻,作者是周靜真,其詩云:
燕山雪花大如席,馬上吟詩無紙筆。他時若遇隴頭人,折寄梅枝須一一
第七字用“酒”,是仄韻中的上聲韻,作者孔清真:
瘦馬長吟蹇驢吼,坐聽三軍擊刁斗。歸人鞍馬不須忙,為我更釂葡萄酒。
從上面挑選的四首詩,分別用平、上、去、入四種字押韻,可以看出四聲都是獨用,即使上、去也不混用。這是作舊體詩要注意的押韻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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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昭儀去世以后,消息傳到江南,汪元量作詩紀念,《女道士王昭儀仙游詞》:
吳國生如夢,幽州死未寒。金閨詩卷在,玉案道書閑。
苦霧蒙丹旐,酸風射素棺。人間無葬地,海上有仙山。
結束時,依照慣例,填詞一首為今天作業。《滿江紅·和王昭儀韻》:
夢里江南,誤多少、春華秋色。西湖岸、舞筵歌席,鳳樓龍闕。醉里不知時序轉,醒來人在寒冰側。看茫茫、白雪滿群山,音書歇。
銅駝臥,孤鴻滅。仙人淚,愁難說。想故宮離黍,杜鵑啼血。遙夜一襟哀郢淚,霜風彈破嬋娟月。嘆燕臺、狐兔換黃金,山河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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