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離開故鄉(xiāng)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但對故鄉(xiāng)的回憶卻依然清晰,那一樁樁,一件件的,不時地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
比如此時,正值冬日,我記憶中的故鄉(xiāng)是悠閑的。冬小麥已下種,油菜苗也冒出很高了;晚稻、山芋、各種豆類也都?xì)w倉;菜園里的蘿卜、白菜長勢喜人,夠一家人一冬吃的了;圈里的豬更是又肥又壯,只等年關(guān)一到,就殺豬過年了……
悠閑的畫面里,卻有一些忙碌的身影,那是村里的姑娘、媳婦、嬸子們?nèi)宄扇旱脑谧鲠樉€活。有織毛衣的,有繡花的,還有做鞋子的。她們總是一邊飛針走線,一邊嘻嘻哈哈的聊著天。
我自幼頑皮,有點男孩子氣,所以,起初我是不喜愛針線活的,當(dāng)村里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姐妹們都會做時,母親便開始催我跟她學(xué)。母親說:“一個不會拿針(方言,即針線活)的女伢子,日后到婆家會受罪的。”其時,我才十多歲,哪能聽得進母親的這番教誨,所以,每到星期天仍舊還是在村里村外的瘋玩。
但有件事卻讓我愛上了針線活。
那年的正月里,我們村里來了一個戲班子,唱了整整一個月的戲。因為這種猶如魯迅先生筆下的社戲一樣的地方戲,很多是不適合小孩子看的。所以,父親便根據(jù)戲的劇情,選擇性的帶我們?nèi)タ础S幸粓龀氖恰赌咎m從軍》,父親早早就幫我們姐妹仨在離戲臺很近的地方找了三個座位,他站在我們身后看。
父親看戲的神情很專注,臺上唱的人的一個動作,一個眼神,每一句唱詞,父親都認(rèn)真的品味。我開始是抱著看熱鬧的勁頭去的,但看到那披紅掛綠的木蘭從軍前,在繡樓繡花的一幕時,忽然覺得好美,聽著旁邊的丫鬟夸獎:“小姐的女紅真是越來越好了”那句,更是陶醉其中,我感覺自己被觸動了。
“我也要做女紅!”在回家的路上我對父親說,父親笑了,繼而告訴我,這個“紅”字應(yīng)該讀作“工”,女紅即女工,過去是指女子所從事的工作?!澳菫槭裁磳懗膳t呢?是因為這兩個字書寫起來更好看嗎?”我天真地問父親,父親笑而不答。但我在心里卻深深地愛上了這柔柔弱弱的兩個字。
第二天,我便央求母親教我繡花,母親自是又把我數(shù)落一頓:“爬都沒學(xué)會,就想學(xué)走路啦?繡花是細(xì)活,你連針都不會拿,還能繡好花?先從鞋墊學(xué)起吧!”母親說完,便端來針線筐,從穿針引線教起。母親教得認(rèn)真,我學(xué)得也不敢馬虎。只半天功夫,我就做好了一只鞋墊,到傍晚時,一雙鞋墊做成功了。母親很高興,在向別人展示我做的鞋墊時,總是抑制不住那份喜悅:“看看我家阿群的手工,多好!第一雙就做得這么好,真是手巧?。 庇谑牵蠹叶纪O铝耸掷锏幕睿娂妵^來看,紛紛夸獎我。
后來的我才知道,那時的農(nóng)村,一個女孩的針線活和她的相貌是一樣重要的,有時候上乘的針線活還可以為天資平平的容貌加幾分呢,所以,家有未出嫁的閨女的母親,都希望女兒能學(xué)得一手好針線活。而已嫁作人婦的女子,更是拼命地秀自己的手藝,因為在婆家,除了生育孩子外,衣服鞋帽之類的,自己樣樣都會做,那才是被人稱道的好媳婦。
我那會兒是斷然不管這些的,我只覺得會做女紅是一件很有趣的事,而一旦對某件事情發(fā)生了興趣之后,你就會悟性頓開。所以,沒有多長時間,我就會納鞋底了,就是那種又厚又硬的千層底。我納的鞋底的針線又勻稱又細(xì)密,在村里被公認(rèn)為數(shù)一數(shù)二的。接著,母親又教我繡花。先是在手帕上繡,花型很簡單,不是蘭草就是桃花之類的。后來難度稍微加大,繡枕頭,多是繡鴛鴦、喜鵲等色彩斑斕的圖案。
最難繡的當(dāng)數(shù)牡丹花,一對枕頭繡下來,眼都花了,但我從不覺得累。只可惜繡好的那些枕頭、臺布都被母親送人了,只留下幾塊手帕,也在前幾年搬家時丟了。想想古戲里的手帕都是定情之物,難怪母親沒有將它們送人,而是給我留著,只是我未能領(lǐng)會母親的意圖,竟傻乎乎的一塊也沒送出去。
那時候的我除了愛做女工,也愛文字,我的筆下偶爾會有“女紅”一詞出現(xiàn)。我的性格似乎也變了,變得文靜多了,短發(fā)也養(yǎng)成了長發(fā),穿著風(fēng)格也變了,不再是人們印象中的“假小子”了。母親說,你終于像個姑娘家的樣子了。我說那當(dāng)然,不然和我做的女紅怎么般配呢?母親說不是你說的那回事,將來你會明白的。
我一直也沒明白母親說的是哪回事,我只覺得會一點女紅的生活還是相當(dāng)有意思的。家里的靠枕、桌布都是我自己繡的。前幾年我還花了大半年的時間繡了一副很大的十字繡,是我喜愛的牡丹花。
我還很想做棉鞋,是那種軟軟的、暖和的棉鞋,但苦于沒有鞋樣子,于是,前段時間,去鄉(xiāng)下看望父親的時候,順便在村上轉(zhuǎn)轉(zhuǎn),看是否在哪家能碰到做鞋的人,跟她討個鞋樣子回來,遺憾的是,村里已難覓做針線活的姑娘、媳婦的身影了,也恐怕再沒有人知道女紅是什么了。
但是回城里之后,竟然在菜市場買到了鞋樣子和做鞋的一套工具,而且做鞋的人還真不少??晌以诠枢l(xiāng)卻無從找到它們的蹤跡,只有那曾經(jīng)的記憶還定格在我的腦海中。
我要重拾這份愛好,在心中再書寫那柔柔弱弱的兩個字——女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