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估計王守仁先生也沒想到,他的到來對這場叛亂會產生怎樣的影響,起碼他肯定不知道自己的名聲到底有多大。在聽到王守仁前來征討的消息后,領導叛亂的兩個首領當即達成了共識——投降。
就這樣,朝廷折騰了幾年毫無辦法的兩廣之亂,王守仁先生老將出馬,立馬就解決了。這件事情給他贏得了更多的榮譽,朝廷上下一片贊揚之聲,但這最后的輝煌也燃盡了王守仁的生命之火,他即將走向生命的盡頭。嘉靖七年(1528)十月,他的肺病發作,在生命垂危之際,他提出了最后一個要求——回家,從哪里來,就回哪里去吧!
以上是《明朝那些事兒》,當年明月對陽明先生的膜拜。
起初,我讀著讀著覺著甚好,歡快的筆觸描述這本書所推崇的大明第一人。直到有一天,在古南岳一個小山村留宿的夜晚,我開始覺察到異樣,這樣的王陽明的經歷,太過于光明,以至于我們在品讀時,可能會想當然認為,王陽明天生如此、理當如是,這樣的錯覺,對于我們了解、學習、傳承心學是不利的。我想去尋找這歡快背后的真相。
事情從廣西這塊土地說起。這片在始皇帝時就納入中華版圖的古老地方,元至正二十三年(1363)設立廣西行中書省;明成化年間在梧州設立總督府,韓雍平定藤峽叛亂,百姓安居樂業二十馀年。
到了嘉靖六年(1527),田州發生叛亂,為首的兩人為當地人盧蘇和王受。五月,朝廷起用新建伯王守仁以兵部尚書銜總制兩廣、江西、湖廣軍務,負責平定叛亂。而在此之前,身體已然不太好的王陽明,正在老家新建伯府與眾弟子們暢享心學。
受命以來,王陽明很快就抵達兩廣,定軍田州,盧蘇、王受歸降。這些情節當年明月已然說了。任務完成之際,當地父老遮道言斷藤峽及八寨賊倡亂狀,乞求王陽明平定此兩處。
當時的環境是這樣的。
在前線,廣西布政使林富,他雖然不是心學門人,但早年曾經同情過王陽明。廣東布政使王大用,陽明弟子,有點兒孔子之子路的味道。衛所征召的軍馬約1萬5千人。
在朝廷,吏部尚書方獻夫等一干人等皆為心學門人,但內閣楊一清、桂萼、張璁等人,各懷心思。桂萼希望王陽明直接發兵安南,而這些對于病體的陽明和大明,實在是艱難。
綜合考量,王陽明認為,如果不平定此亂,我的良知何在?此心如何光復。最終,在盧蘇和王受的沖鋒下,在林富和王大用的堅持下,在大明將士的勇猛頑強下,王陽明以區區耗費,平定叛亂。之后,在王陽明推薦下,林富擔任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巡撫兩廣。
朝廷的批復遲遲不來,王陽明不知道,在京師,朝堂之上的陰謀詭計,不亞于前線。弟子們聲嘶力竭,與內閣三輔還有嘉靖本人周旋。
得到的是獎賞是白銀五十兩,這手筆跟他的祖上景泰帝為改立太子收買群臣有的一拼。
王陽明此時唯一想做的是,回家。回家之路太艱難了。
而在這之前王陽明拖著病體,來到多少年前夢里曾經到過的地方—伏波將軍廟。又拜謁了祖上王綱,再回顧前程往事,不禁感嘆萬千。
當學生王大用聽到老師說起孔明托孤姜伯約故事后,不禁潸然淚下。王大用,后歷任順天巡撫右副都御史、四川巡撫,為國為民光復良知。
護送老師回家。江西南安府。弟子周以善(南安推官七品),張思聰(贛州兵備道從四品)早已在大雪中迎候。
南安稍作停留,繼續回家,到了大庾縣青龍鋪。雪已經停了。
周以善見老師面色紅潤,還有些欣慰,不料陽明卻平靜地告訴他:“我要去了。”
周以善一愣,泣不成聲道:“老師,您還有什么話要說嗎?”
剎那間,王陽明對周以善微微一笑,淡然道:“此心光明,亦復何言?”
明嘉靖七年(1528)十一月二十九日,有明一朝最杰出的哲學家、教育家、政治家和軍事家,世間再無王陽明。
且看這以后,睚眥必報的桂萼在得知陽明死訊后,竟要清算他生前擅離職守之罪。
皇帝朱厚熜也認為陽明不等批復便擅自離任是蔑視朝廷。旋即,由桂萼和朱厚熜聯袂打造的“偽學之禁”出爐。它詆毀王陽明,宣布王學是偽學。對此,談遷更是直言不諱道:守仁之功不能疵,而疵其學。
三年后,方獻夫公然違抗桂萼的禁令,聯合京城四十多名科道官員、翰林學士,日夜講會,共倡師學。
六年后,鄒守益與歐陽德分別主持南北國子監,堂而皇之地宣揚心學。
二十年后,徐階以內閣大學士的身份,與王門弟子上千人會講于北京靈濟宮。
隆慶元年,王陽明被追贈為新建侯,謚號“文成”。
隆慶二年,朱載垕頒布鐵券文書中如是說王陽明:兩肩正氣,一代偉人,具撥亂反正之才,展救世安民之略。
萬歷十二年,朱翊鈞的親自過問和大學士申時行等人的一再堅持下,王陽明從祀孔廟。
歷史和實踐總會告訴了我們一個真理:正義可能會遲到,但從不會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