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人》
我已經(jīng)沒有褲子穿了，外面下著大雪
我已經(jīng)沒有吃的了，廚房的瓦罐里還有五粒大米
我的肚子餓得咕咕叫，在這漫長的黑夜
我一身乏力，身上每一個細胞都在要吃的
我身上的血淡如水，養(yǎng)不活一個傷口
我身上的病全部餓死
我皮包骨頭如一架生銹的機器
我把家里成群的老鼠都吃光了只好躺著吃空氣
我肚里空空如也，沒有小便更沒有大便
我只有等死，可死不愿意來找我，它怕被我吃
我要在黑夜里走出去偷吃別人的莊稼
我要到別人家的豬圈里用尖利的牙齒大塊大塊嚙食肥豬的屁股
我餓極了，碰見啥就吃啥，碰見鬼就吃鬼
我每晚都得去偷雞摸狗
我人窮志不窮，我要立志養(yǎng)活我，我要摸遍千家萬戶去找吃的決不做乞丐
沒有人瞧得起我，我窮
沒有人和我交朋友，我窮
沒有人接近我，我窮
沒有人承認我曾經(jīng)救過他的命，我窮
沒有人說我是他的親戚，我窮
我窮得夢都沒有了
我窮得放一個屁都不臭
我窮得做你家的狗你都不要
我窮得流不出一滴眼淚
我窮得擠不出一滴血
我走在路上是一個虛假的人
我躺在床上是一個孤單的餓鬼
我不知道錢是啥模樣，像糞還是像土
我不知道飽是什么滋味，像甜還是像苦
什么是營養(yǎng)，什么又是宴席呢
我沒有土地，荒山都是別人的
我的茅屋早已被秋風撕破
我惟一的一雙鞋子已穿了八年
我惟一的一條褲子已穿了九年
我惟一的一件衣服已穿了十年
它們都破爛不堪，比你家扔出去的垃圾還爛
我去年養(yǎng)了一條狗也餓死了
我今年養(yǎng)了一頭豬也餓死了
我養(yǎng)什么餓死什么，我如果養(yǎng)一個土豆也會餓死成土
我不是懶漢是窮漢，是餓漢是弱漢，是軟漢是假漢
我想去給別人家當牛馬，可他家的狗也要把我趕出去
我窮啊餓啊冷啊我的命像一張紙在寒風中飄擺
外面下著大雪，寒風呼叫著鉆進我的茅屋想把我冷死
我并不擔心，我知道我的心比寒風還冷
沒有人來幫助 我，我不知道我是在哪個社會
我只知道白天有時有太陽，晚上有時有月亮
我只知道我勉強還是個人快要窮成了鬼
我只知道我每天都餓著肚子
我餓啊，餓得我去吃草，把自己吃成草食動物，把自吃成一只野兔
我餓啊，我要吃自己的肉了，我要啃自己的骨頭了
我餓啊，餓得我的牙齒又長又尖利
我找不到食物就要吃人了
吃不到人我就去吃人的糞便，我餓啊
屋子里的家俱都被我啃光了，我的牙齒已經(jīng)把鐵咬穿
我比餓鬼還餓
天黑下來我又要出門碰運氣
我想最好是吃到一頭水牛嘗嘗被脹死的滋味
如果碰上一個美女我也把她吃了
我身體很差，我的陽物已餓得抬不起頭
我在黑夜里被人追打被狗咬傷
我孤獨地倒在地上如一根凍尸骨，傷口在哭泣
活著真難啊
活著真苦啊
活著真痛啊
活著真餓啊
我不如干脆把自己吃了
我不如干脆就躺在路上成為攔路虎
我沒有家，我那漏風又漏雨的茅屋是家嗎
我是一個很大的大齡青年，可以做很多孩子的父親了
我曾經(jīng)想找一個老婆和我過窮日子
我曾經(jīng)想擁有一個兒子
我曾經(jīng)想天天有飯吃有衣穿
我曾經(jīng)想有朋友和親戚
我曾經(jīng)想有社會關系，被政府視為人
我曾經(jīng)想去城里的大街上走一走
我曾經(jīng)想得到別人的握手和打一個招呼
我曾經(jīng)想走到有錢人用的廁所里驕傲地撒一泡尿
唉，這都是我曾經(jīng)的想入非非
我從寒冷中趴回我的茅屋，我聽見傷口還在哭泣
我知道傷口哭著要吃藥
我對傷口說我飯都吃不到你還想吃藥，不行，忍著
我已經(jīng)管不上傷口了，我窮
我又得去草地里吃草
太陽出來了，天依然冷
冰雪消融了，還會來
我看見陽光多好啊卻照在別人身上
我得不到陽光就坐下來等月亮
月亮等不到就等星星
星星等不到就等死
可我不是那么容易死，我多少次都沒有死成，我窮
我想整死我都整不死，我窮
窮人甚么都沒有就只有一條又長又窮的命
我死不成又活不好
我從來都沒有啃到一塊像樣的骨頭
我從來都沒有拉出一堆像樣的大便
我從來都沒有得到國家的一粒糧食
我像野羊在荒地里轉來轉去吃草
這世界真冷啊
我為什么要到這個世界上來
我為什么不到富人家去當少爺呢
我對天說對地說對我自己說，還能對誰說
我窮
我餓
我冷
我骨瘦如柴
1984年3月于酉陽報社單身宿舍
（選自自選詩集《遙遠的鐘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