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脊背

林智宏

父親的個子很高很瘦，脖子伸的老長，皮膚被烈日和風霜染成了古銅色，而且他脊背簡直就是一張大弓。父親年輕的時候吃了多少苦頭，我自己并沒有親眼所見，因為我三歲的時候就離開了他。關(guān)于父親前半生所經(jīng)歷的苦難，是大姐后來才告訴我的。

我跟父親的相識是很偶然的。我12歲時在村里上小學，那天中午回家吃飯，我看到家門口的土墻上，靠著一輛陳舊的自行車。自行車的后座上，綁著五六個用藤條編的笆子。那時候，農(nóng)村人用小平車拉土或是拉糞，車廂的前邊和后面，分別擋著兩個笆子，防止糞土被遺漏。于是就有勤勞的人抽時間到地頭割些藤條，編成笆子趕集會賣幾個零錢補助生活。看到這個，我就猜想是一個賣笆子的人來我家了。果不其然，我蹦蹦跳跳的進了屋之后，只見一個50多歲的光頭老漢，坐在小板凳上低著頭，在吧嗒吧嗒的抽著旱煙。爺爺和奶奶也坐在一旁跟他嘮嗑著。見我進來，奶奶趕緊說讓我喊他伯伯，他也連忙叫了我一聲乳名。當時我喊沒喊他一聲伯伯，我記不清了。只記得他們在等我吃飯，在吃飯的過程中，這個脊背成弓形的老漢一言不發(fā)，只是低頭慢慢的吃嚼著饅頭，奶奶則在一旁不時的殷勤的勸他多夾些菜吃。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是我跟父親的第一次相逢。

又是10年過去了，由于特殊的原因，我跟骨肉們重新相認了。認親的那天，我回到了離別20余年的生我的家。當時是三哥和二姐先在母親身邊等著我的到來，大姐大哥他們來的較遲。中午時分，正是烈日火爆的時候，直到日頭過了晌午了，父親才從瓜地回來。弓腰駝背的他還是推著一輛破自行車。車子的后座上，高高的捆綁著一大捆子藤條。三哥招呼他放下了藤條捆子，然后他進屋洗臉，再然后就是大家高高興興的坐在一塊吃飯了。但在整個過程中，父親只是跟我說了一句話：四娃，你來啦！之后，他就再沒有言語了。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寡言少語的老實人。于是也就明白了當初他實在是養(yǎng)活不了我了，才把我送給別人的苦衷。

后來大姐告訴我說，不是咱爸咱媽舍得把你送人，實在是養(yǎng)活不起了。咱爸出去討飯都討不回來了啊！于是，在大姐的敘述中，我才知道了我們家的事情：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后期到六十年代前期，父母接二連三生了我們姐弟6個。前些年還差不多，父親擠時間割草養(yǎng)豬養(yǎng)羊換些小錢，給家里買菜買鹽。他經(jīng)常是白天給磚瓦窯背磚，晚上又加班熬夜到一兩點，給人家踏彈棉花車。父親雖然累得常常一躺倒就打呼嚕，不過還勉強的能養(yǎng)活了一家大小10口人。但不到40歲的他，由于吃苦太多，腰早早就駝背了。屋漏偏逢連夜雨，三年自然災害來了，連續(xù)幾年莊稼沒有收成，我們家常常靠野菜度日，哥哥姐姐一個個嗷嗷待哺，也餓的面黃肌瘦。無奈之下，父親抹下了臉面，就出去為孩子和老人討飯了。夏天和秋天，父親撐著駝背，背著一條破布袋跑了東村奔西莊，討來人家剩下的饅頭塊塊甚至是小渣渣，他自己舍不得吃，不管多遠，都會在天黑時趕回來給我們填肚子。冬天黃河結(jié)冰了，黃河對岸是陜西，他就踩著冰面去30里外對岸的韓城、芝川去討飯。再后來，大多數(shù)的家戶都開始餓肚子，實在討不到饅頭了，他才把我送了人，也可以說是讓我去討一條活命吧。

這就是把我送人的原因。

跟親人們相認后，我自然就跟父親越走越近了。我眼見著他的彎腰脊背也越來越凸顯了。當然，這與他不斷的勤勞還是分不開的。當時，父親已經(jīng)70歲了，但是他還是那樣的勤勞。家里養(yǎng)著豬，養(yǎng)著羊，養(yǎng)著雞。他跟母親有三四畝責任田，種著麥子或玉米。打回的糧食剛夠吃，零花錢就得靠其它收入。為了這個，他又承包了村里沒人要的七八畝沙田薄地，年年種西瓜種南瓜。種瓜也賣不了幾個錢。西瓜成熟的時候天氣如果好，一畝還能收入三幾百元。要是遇到連陰雨，沒有采摘的西瓜就會在秧上被雨淋壞了，拉回家里的要是及時賣不了，也會腐爛了。我記得每到七八月我去的時候，母親總是挑出爛瓜讓我吃，她說好的還要賣錢呢！結(jié)果是壞了的瓜剛吃的放下，好的瓜接著又壞了。到頭來總是讓我們沒有吃過一次好瓜呢！有時候三哥會趁母親不注意，偷上一個好瓜后，給我使個眼色，然后輕手輕腳的抱到他的房間，讓我過去吃。那樣子十分可笑呢！

父親種瓜不掙什么錢，但是他為的是另一項收入。瓜地的兩頭，長滿了藤條。在管理西瓜期間，父親就抽閑補空割來一堆堆的藤條，蹲在地上弓著那彎彎的脊背，編出了一個個的簍子，一張張的笆子，逢會的時候擺在攤子上去賣。如果他不在瓜地守了，就有可能藤條被別人割走了。他就是這樣月復月，年復年的一邊種瓜、一邊編簍子賣錢，用辛勤的勞動養(yǎng)活著他和我母親。那些年，我曾經(jīng)騎著摩托車到過他瓜地幾回。每次都是遠遠的看到他彎著像蒫盤似的老腰，在吃力的編著笆子。他脊背上突出的部分特別的顯眼。看倒它我的心里不由的一陣難受啊！我在想，父親年輕時為孩子們受盡的苦難，老了還是這樣辛苦，我們這些子女們也是不太爭氣，沒有一個兩個掙了大錢，能讓他老人家坐享其成，安度晚年！盡管有時候我給母親一點零花錢，但是那畢竟是有數(shù)的一點啊！

父親去世的時候，我女兒瑤瑤剛滿一歲。如今女兒18歲了。父親一生沒有給子女留下財產(chǎn)，但他卻像老黃牛產(chǎn)乳那樣，默默無聞的養(yǎng)育了6個子女，而且他在晚年也沒有拖累任何人，這就是平凡而的偉大父親。他的脊背雖然是一張弓弓腰，可是這弓形的脊背卻是我們心中的一座大山，留給我的是高大和偉岸。

作者簡介：林智宏、山西萬榮縣人、1963年生。曾在鄉(xiāng)鎮(zhèn)政府工作6年。1996年進入縣委機關(guān)報從事新聞記者、編輯工作至今。先后在國家、省市縣各級報刊發(fā)表文字300余萬。主要作品有報告文學《窮縣里的活財神》、《傳奇硬漢李大業(yè)》，著有散文集《少年記事》。現(xiàn)任《萬榮人》報文化欄目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