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火車在錢塘江邊和黑龍江最遠的漠河之間打了個來回,兩次買到硬臥,三次硬座,還有兩次是站票,硬座和站票的價格完全一樣。神奇的是每次買到硬座和站票,總是在三號車廂。
原來以為可以在火車上碰到幾個背包窮游的,在幾千公里以后,才知道最窮的是我。起初候車室里看起來像旅游的,竟然在火車上一個都沒遇到,估計他們都買到了臥鋪,臥鋪和硬座車廂之間隔著餐車和列車員睡覺和辦公的地方,你要進去非得通行證,也就是臥鋪的塑料卡片,有一趟車還把硬臥和軟臥之間的門都鎖了。
最后面的幾節車廂,是給勞動人民的專用車廂,只要你買到的是坐票站票,命中三號車廂的概率是33.3……%。三號車廂都是味道最重的,以香煙為主,泡面為輔,有些時候不得不到其它車廂去透口氣。
這樣的車廂里,坐著的都是直接想到某個地方的人。他們對周圍一切都沒什么興趣,同樣的神情游移,同樣的倦怠,同樣地無聊,擠在一起,看似無間,實則游離,他們是被塞在一起的。只有在吃東西的時候,才稍許有些變化。
起先,我找到的空位是一位魁梧的東北大伯邊上,他那厚實的身板幾乎占了一個半,幸好我比較瘦,窩在了邊上,而且是靠過道的座位,可以挪出去一點。這個座位是兩節車廂的交界部位,有個熱水箱,來來往往的人很多,我以為賣出去的機會不大,可是過了山海關,就有人來了。
無座又找不到座,我在三號車廂里來回走動,畢竟包放在那里。這個車廂里就我一個人興致勃勃,到處找人聊天。一是緩解一下自己的那種窘迫——站票的人到處找座位,二是提提神,所幸,凡是搭話的人,只要一起頭,他們就會不斷貢獻自己的經驗,我只消聽就好。
火車到天津,有人下車,空座邊上的人特地招呼我坐過去。還有如此好事?是不是我在火車上的行為比較突兀,或者是到處找座,博得了點小小的同情。
我坐下,然后問他,這個座位是不是有人。他說是的,往一個方向指。我順著看過去,在車廂尾部一堵滿是儀表的墻,往內凹進了大概半米,下面鋪著一塊布,躺著一個人,這個座位是他的,顯然有地方躺比坐著好。
謝過之后,我就自報行程。下午在泰山下車,準備在晚上登山看日出。晚飯也在泰山解決,準備吃回正宗的山東大餅。因為聽到他的山東口音,所以就讓他推薦幾個有特色的地方菜。
他毫不吝嗇的介紹起來。我一邊聽他說,一邊觀察。根本看不出年紀,好像都近四十了,厚嘴唇,圓臉,膚色黑沉,大約是曬的,帶著的黑框眼鏡,和他的臉融為一體,好像就剩下兩個鏡片,不斷的反射著車窗外光線折射出來的風景。下巴的胡子雖然刮得很干凈,但是鬢角和臉頰上,有幾根硬毛,長長的戳出來,很顯眼。
他說,山東大餅也是要看地方的,有些地方也不吃那個。山東大蔥,也不是山東全境種植,泰山附近的山東大餅做法可能一樣,但是材料就難說了。山東其實沒什么有名的小吃,算得上有名,只有孔府家宴。一般的游客也吃不到正宗的。都是事先準備好的,熱一下,沒有什么現做的,都是批量生產。
他用手指了指窗外,這個時候外面已是德州境內。
就像德州扒雞一樣,你吃到的都是批量生產的。孔府家宴特別講究菜的造型和菜名的內涵,所以只有大師傅才會那個技術。比如土豆絲,孔府家宴里的土豆絲,都是削成連續的螺旋形的,只有一根,然后盤在一起,還和原來的土豆形狀差不多。現在的大師傅沒幾個繼承人,都去搞來錢快的。只有元首級別的來了,他們才會出場,真正去做幾個菜。普通游客,還是去一般的小餐館,就算是省長部長來了,也未必吃得到正宗的。
我問他為什么知道的那么詳細,他說他就是曲阜的,十多年前,參加一個曲阜的孔廟修繕項目,也被優待,吃了一次。
我隱約感到,他有些料,恭維了一下說修繕孔廟功德無量,問他是不是做文物考古的。
他說他是畫壁畫的,是壁畫師。
聽到這個,我有些小激動。出來這么久,終于碰到一個搞藝術的了,雖然外表看起來不大像。在這節屌絲中的屌絲所屬的車廂里,在勞勞碌碌為生計奔忙的來往人群中,找到點優雅的元素。我把吃東西拋到腦后,準備和他聊聊壁畫的事情。
我說,杭州現在流行在墻上畫一些墻畫,除了圍墻之外,還有在居民樓的外墻上作畫。
他說,他不是畫這種的,他是專門給各種廟宇、道觀和祠堂繪制壁畫。那些類似杭州的墻畫,生意太碎小,一個人就可以,養活不了他們。這次就是在哈爾濱的附近縣城里,結束一單生意,回曲阜。
我驚訝他還有自己的團隊。同一排的過道另一側,坐著和他同路的兩個人。他是主創加繪制,肥壯肚子突出的是油漆,和他一樣的黑,專門刷廊柱門欄之類的。年紀最小,看起來不到二十的是學徒,白白凈凈,也戴著和他一樣的黑框眼鏡,一看就知道,沒經過風吹雨淋,像個高中生。
我自以為對繪畫還有所了解,就問他畫的壁畫大多是什么題材的,有沒有畫過類似吳道子和曹仲達風格的壁畫,還問他有沒有客戶會要求和敦煌壁畫接近的畫風。
他說他的客戶和單子,大部分是在農村或者比較偏的地方。都是按照甲方提供的基本素材進行加工的,吳道子的白描根本沒人要求過,盡管他學的時候這兩個人是當作范本的,但是一次都沒用上。客戶大部分是到某個廟,而且是臨近的廟里去看的東西,讓照著來畫,頂多調整點布局。有時候,他們提供一些壁畫畫冊,客戶全部否決。迄今為止,還沒遇到過,什么有些藝術修養的客戶。
他為了證明,掏出了手機,把他剛做的那個哈爾濱的單子給我看。他的手機的屏已經磨得花了,那個花掉的角落里有一塊放射性裂紋。
我首先看到是手機背景中一個小孩子的照片,我估計是她女兒,和他很像,特點是眼睛很大。我夸了一句,他就來勁了,把她女兒的照片先翻出來給我看,邊看邊說,他走南闖北,賺這么辛苦的錢,都是為了她女兒。曲阜的財政狀況很糟糕,還要把其它縣的財政挪過來,充曲阜的。曲阜的旅游業不是別人想象的那么發達,看上去熱鬧,收入不高。學校都是破破爛爛的,他想讓女兒小學畢業就到濟南去讀私立學校。
我聽到這些,心想,曲阜可是孔老夫子的老家啊,你這么說,讓他的臉往哪里放,曲阜頂著這么大一塊金子招牌,圣賢家鄉的教育都搞不好,被自己人說不行。
他說他有個英語老師,靠買房子發財,當時兩千多的房子靠貸款買了15套,后來去了濟南。
翻到了他的壁畫,他把手機再往我眼前移近。我一幅一幅看,他的壁畫,僅僅描上黑線的線描狀態,都還韻味十足,古典,耐看,等到上了色以后,不僅傷害覆蓋了線條,而且大紅大綠的搭配,雖然用的色彩也不多,總覺得把人物弄的花里胡哨的,除了點視覺沖擊力,什么都沒有。
我感嘆的說,要是黑白就好了。問他除了這些之外,他自己是不是還業余時間搞點創作,否者從大學里學來的那些毫無用武之地,水平也會下降的一塌糊涂。
聽到我這么說,他笑起來,有幾分譏諷的味道。他說他是曲阜的一個職業技術學校里畢業,專職從事這個行業的。他唯一的創作就是起小稿,到真正畫的時候都是按照學校里教的套路來,從來沒有想過要自己弄點創意,而且也沒那么多的功夫,創意也賣不出錢。
我也尷尬的笑笑。這只能算是一個畫工,連匠人都不一定算得上,何況什么藝術家了。就好比車工,裁剪師和設計師之間的區別。我索性把話題直接切換到投資上去,他興致比之前要高很多,說到股票的時候,他比我還要不懂。我就把我知道的全部都倒出來,竟也把他說的一愣一愣的。
火車到泰山,我要下車之前,他居然給了我他的電話號碼,說以后杭州如果有什么廟里要畫壁畫,可以聯系他。
這次輪到我覺得好笑了。看樣子,我們兩個都搞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