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木頭是個遺腹子,兩歲時又成了棄嬰,待到四歲被人送到福利院時,整個人傻傻的,只剩下了一雙到處亂瞅的眼睛,所以被稱為小木頭。為什么要加個小呢?因為福利院還有個老木頭——年過半百的老院長。老院長私下告訴小木頭:傻是福氣!
? ? ? ? 十三歲那年,傻傻的木頭輟學了。老木頭的兒子偷了院里的錢,為了給兒子開脫,老木頭只好引咎辭職。沒了老木頭,小木頭自然不受人待見。木頭卻不怪老木頭兒子,他認識他——渾哥,挺義氣的一個人,他偷錢是為了幫助東街頭的三個寡崽。當老木頭提著棍子要揍他的時候,他能夠理直氣壯的反駁道:福利院的錢不就應該用來幫扶落難兒嗎?老來得子的老木頭,氣得直發抖,卻如何也下不去手。輟學以后,木頭就跟著十七歲的渾哥一起混社會。渾哥把這稱之為偷富濟貧,是俠盜,最善良厲害的人物!木頭心底一直有做個人物的野望,于是便加入其中,而且極力表現。
? ? ? ? 木頭身材微胖,再配上一副傻傻的模樣,簡直就是到盜賊界里的影帝,他往往是小團伙里的急先鋒,善于揣度行人神色,偷的自然最多。一日,他在用小刀套一個金絲眼鏡男的錢包時,不料失手割到了皮膚。那男的痛呼一聲,反手就抓向木頭。木頭個子矮,又是慣犯,早沒了頭發。一擊不中,便生了逃遁的心思。他有模有樣地痛號幾聲,逆著圍觀的人群溜了。意料不到的是:金絲眼鏡男是市長秘書,這可捅了馬蜂窩!自古民不告、官不究,平時偷點小人物也就罷了,沒人會為這點兒小事給自己添堵。但這次,市長秘書可不是小人物,文件當天就下到各個派出所,要求徹底清理街上的偷盜份子、維護群眾生命財產安全。于是公安局開始了大動員。東區的、西城的、南街的、北道的各路派出所都派出自己的得力人馬,開展了一次“除菌行動”。? ? ?
? ? ? ? 作為小偷界的頭號團伙,渾哥等人自然避之不及,聽聞風聲后便匆忙蟄伏起來。但俗話說得好:千年的烏龜、萬年的王八,它終歸是要下蛋的。渾哥一群十來個大小孩,僅僅靠人施舍如何吃得飽!于是只好頂風作案,以漫長的少年時間來爭取狹窄的生存空間。? ? ? ? ?
? ? ? ? 中國南方的夏,非澇即暑,沒半點轉圜的余地,貴城更是如此。稠密的人群,和著毒辣的陽光,偶爾傳來幾聲無知司機的怒罵,這就是東區市場?,F在是警察最厭惡的出勤時段,卻是各種扒手、小偷的豐收季節。得力于公安民警的大力整治,今日的大街,多了幾分繁華,少了幾份怨憤。出行的人們也由此膽大起來。能表露的、不能表露的,都赤裸裸地呈現在世人眼前。真的、假的,美的,惡的也都登臺上演。? ? ? ? ? ?
? ? ? ? 木頭在擁擠的人群中穿梭著,絲毫不為自己身上略顯骯臟的衣物而感到羞恥慚愧,仿佛在他的眼里白花花的與臟兮兮的無甚區別。這是一個簡單的小偷,卻又是一個不一樣的小偷。他不僅講究偷的技術,還對偷的對象要求嚴格——老的不偷、少的不拿,至于男女則無甚講究了。撞一撞、蹭一下、乃至于推搡幾把,這在街上早已是司空見慣、不足為奇了。然而正是在這簡單的拉扯中,傻傻的木頭格外的敏捷,這不,一盞茶的功夫,他就弄到了好幾百塊。趁著人們吃飯的片刻,木頭心滿意足地趕回立交橋下,這里是他們臨時的家。? ? ?
? ? ? ? 人是一種最容易形成慣性的動物,最偉大的特點是習慣成自然,直至成為一種本能。十來個大小孩中,渾哥最大,十七歲。而最小的孩子,不過四歲。他們湊在一塊兒,姑且說是在渾哥的善念下擰成一股繩,憑此相互幫助、存活下去。這避免了無果而終的結局,卻也斷絕了出人頭地的可能。渾哥兒會打架,僅此而已,木頭善竊,其余者或哭或鬧,多多少少能打打掩護,起點作用。這樣的生活日復一日,從未改變,反而愈發穩定、愈發不可逆轉,于是就變成了他們的唯一選擇。? ? ? ? ? ? ? ? ? ? ?
? ? ? ? 這天下午,頭頂的太陽突然變得惶恐,匆忙扯出一張黑幕裹住自己,漫天無光,也未曾有風肯吹散空氣中的悶熱。突兀間,刺耳的警笛聲像波浪一般席卷整個城市。街上片刻間響起無數的咒罵聲,有責怪天氣預報的、有嗔怨被破壞情調的、有憤慨被擠到了的、還有惱怒自己被摸包的。一切在片刻間混亂起來,又好像在在片刻間消散,留下呆在原地發愣的木頭。木頭此刻提著一個黑色塑料袋,鼓鼓的,該是裝了不少東西。發呆之際,竟沒發現有人靠近。待他抬起頭,看清身前穿著黑色警服的人時,突然凄厲的大喊一聲“跑”。話音未落,人早已甩著塑料袋,玩命的遠去了。聽到叫聲的有兩伙人,走到木頭面前的是警察,另外一個是來尋木頭的渾哥。渾哥聽到了木頭的警告,也看到了警察,毫不猶豫的轉身就跑,像極了被踩到尾巴的兔子。那警察先是一愣,隨后恍然大悟 ,也不顧一切地向木頭逃跑的方向追去。? ?
? ? ? ? 先是一道閃電,粗魯地劃破天際,緊接著響起震耳欲聾的雷聲。來了!雨。劈天蓋地地直愣愣地砸下,非要砸出一個坑不可。城市的光,在這一刻顯得格外暗淡,人人蜷縮在高樓中的小盒子里,在天威下瑟瑟發抖。?
? ? ? ? 木頭稚嫩的臉龐,在白光的閃耀下分外蒼白,他跟身旁的渾哥一起死命的跑,沒了方向,也沒了意識。身后的警察也是玩命的追,還不斷大聲警告。三個人像極了下山的雪球,被莫名的力量裹挾著,沒有半點停下來的跡象。在不知不覺中,腳下的積水已經漫過小腿。
? ? ? ? 雷鳴聲漸漸遠去,滂沱大雨卻不見消退。城市的邊沿處,由近及遠的響起刺耳的警笛聲,那是低洼處的積水已經達到了危險水位,有關人員正通知市民轉移。木頭畢竟年紀小,跑了十來分鐘,就喘不過氣來。一不留神,便摔在了路邊的坑洼里。
“快起來,木頭,快起來!”渾哥扶起滿身水漬的小木頭靠在一旁的樹干上,笑著道:“你個混球,人家都走到你面前,你才發現,真是傻木頭。”話罷又仔細將木頭臉上的雨水一一抹
干,露出稚嫩而真誠的笑容。
? ? ? “沒……沒……沒事?!蹦绢^傻笑著,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樣。
? ? ? ? “快把衣服脫下,擰干后再跑,那混蛋應該追不上來了?!?/p>
? ? ? ? 木頭一邊應著,一邊將身上的薄襯衫脫下,一端用雙腳夾著,一端兩只手費力的擰干,直到沒有水流落下。
? ? ? “走吧!”渾哥招呼道。
? ? ? ? “那有個人”木頭突然高呼。隔著雨幕,來時路上的確有個模糊人影,似在掙扎。渾哥皺眉之際,喘過氣來的木頭又跑過去,無奈之下只好跟了上去,離那人不遠時,眼尖的渾哥看到了那人身上的黑色警服,急忙喝道:“快停下,那是警察?!?/p>
? ? ? ? 走在前面滴木頭卻沒有停下,他越靠近那人,就越能清晰地聽見那人的呻吟與求救,當接近那人時,他甚至能夠看到雨水中淡淡的血跡。那警察雙手拉扯、揮舞著,下半身卻淹沒在水里,見不到半點活動,大概是卡在下水井道口了。
? ? ? ? “回來!”后來趕到的渾哥一把抓住木頭肩膀,便往回拉。
? ? ? ? 被拉扯著后退的木頭看著警察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孔,不由得哆嗦,拼命掙脫?!熬人?!”木頭回頭乞求地看著渾哥。冰冷的雨水順著額頭流下,淹沒了雙眼,又沿著蒼白的臉龐流下,掉進愈發湍急的水流里。
? ? ? ? “他是警察你是小偷!哪有小偷救警察的?”渾哥近乎用吼的語氣,胸中的憤懣化作滿腔的失望。
? ? ? ? “救他!會死人的……”木頭低下了頭,哀求地看著渾哥,稠密的雨水灌進了木頭的眼里,整個世界在這一刻變得分外模糊。任由著指頭大的雨滴拍打著自己的光頭,木頭回過身去看看那人,是的,黑色警服,沒錯,是追自己的那人。木頭拽不過渾哥,他突然感到一股寒意,從腳跟竄到頭頂。雨水下,渾哥的臉愈發模糊起來,木頭甚至感覺認不出來這個往日的大哥哥。
? ? ? ? “小偷……小偷怎么能救警察。”渾哥雙目看著血紅,只是死死地抓住木頭,顫抖的聲音,時而強時而弱,最后猶如喃喃自語,在傾盆大雨中變得模糊不清。木頭被渾哥抓的直發疼,終于忍不住,用力一拽,竟掙脫開去,便頭也不回地沖向那被困的警察。
? ? ? ? “小偷怎么救就警察,怎么能……”失去木頭的渾哥依舊低語。彌漫著水汽,依附在他的額頭上,又順著臉龐流下,砸進身下的水里,卻掀不起一點兒水花。這天愈發冷漠,沒有一絲風肯吹散人心中的惶恐。
? ? ? ? “這是背叛!”這一切如此生硬,再也沒有往日的溫情,木頭不再服從自己,他甚至背叛小偷的立場,真是罪不可恕。要跟他一起過去嗎?渾哥問自己,救警察?我是小偷!難道也要背叛嗎,背叛自己的立場不會有什么好結果的!渾哥想起了被自己連累的老父親,想起了橋洞下哭泣的幾個孤兒……看著離開的木頭,他狠狠道:“你會為今天的選擇后悔的”旋即頭也不回地朝相反的方向離去,從未如此果決地。
? ? ? ? 這場罕見的大雨沒持續多久,大概到了第二天早上就停了。立交橋處于低洼處,被水淹得最嚴重,渾哥等人自然待不下去,只好回福利院。父親不在,也許會有幾個叔叔阿姨記得自己吧,渾哥暗暗地想,如果自己跪下求他們,他們會收留這幫可憐的娃吧!懷揣著期待與擔憂,渾哥去了福利院。結果比他想的要好,福利院收留了所有人,當然,渾哥除外。渾哥是有家的,不值得收留,也沒人敢去收留他,沒人肯與一個愛惹是非的人相處。渾哥回到了老父親那里,不再出門。
? ? ? ? 木頭果然被抓了。
? ? ? ? 大水退去的時候,救援的武警同志發現了他倆——不知道是木頭緊緊拖住了警察,還是警察死死拉住了木頭,蜷縮在一塊的兩人,最后沒有隨著發狂的雨水涌向彼岸。官兵們把他們送進了臨近的醫院,掉了兩天鹽水,高燒總算退去了,警察是有家屬的,這次也算因公負傷,確認身份后,便被接回家修養去了。
? ? ? ? 但木頭咋辦呢?他于這個城市,連起碼的戶口都沒有(或許有吧,卻不知所蹤),不但無用得很,而且總是惹來麻煩,像被遺棄的白色塑料,令人頭疼不已。借著醫生們的憐憫,木頭一直住到現在,醫院里狹隘的空間同樣讓木頭感受到了束縛,如同囚禁一般,他見不到渾哥兒,見不到小七小八。想到這兒,他又更加焦慮起來,沒有自己,憑渾哥兒臭脾氣和爛手藝,他們吃得飽嗎?“要是能夠一起住到醫院就好了。”木頭小聲嘀咕著,又不免為自己的厚顏而訕笑不已,哪能夠白吃白喝呢!
? ? ? ? 一場暴雨,讓往日光鮮亮麗的貴城變成了重感冒病人,鼻涕、眼淚、稀疏的胡渣沾染了一身,好不邋遢。好在貴城的清理能力歷來為人所稱贊,臟的、亂的、差的、壞的、良莠不齊的統統掃進垃圾桶里,塞進某個不知名的山間旮旯里,留下的自然是一片朗朗青天。
? ? ? ? 過了一日,院里傳來市長同志將要蒞臨的消息,各單位便忙碌起來,或是轉移病人,或是清理污垢,來來往往,竟將偷偷跑出病房的木頭忽略掉了。木頭換了來之前所穿的襯衫短褲,自個兒在樓外的花壇草木間溜達,借著蔥蔥郁郁的繁花綠樹遮掩,一時也無人注意。
? ? ? ? 沒過多久,一輛頂著圓圈的黑色轎車緩緩駛進醫院大門,走下一個戴著金絲眼鏡的青年男子,那男子向前來接待的醫院人員吩咐幾句,便往里走,隱沒在紛雜的枝葉間。不多時,醫院里走出一大群人,各自分左右站好,隨著三四輛深色轎車的駛入齊齊噤聲。一個面色嚴肅,氣質干練的中年人下了車,擺擺手道:“大家辛苦了?!币槐娽t生護士便又齊齊歡喜起來,撐起寬大的橫幅,動作整齊自然,像極了久經沙場的兵卒。
? ? ? ? “真他么威風!”木頭舔舔嘴唇,一雙黑眸里流動著鮮艷的彩色。沉醉不能自己的木頭卻不料有人靠近。那人慢慢走近木頭,仔細一瞧,突然興奮地低吼道:“好啊!”便一把抓住木頭,提了起來,猙獰道:“你這小崽子,終于讓我逮住你了?!边@人不正是先前來到醫院的金絲眼鏡秘書嘛。
? ? ? ? 木頭也認出了金絲眼鏡男,卻是一言不發,死命地掙扎,可他十來歲的少年人,如何能夠擺脫得了。待那中年人走進醫院,幾個醫生和保安也發覺了這邊的不妥,于是走過來詢問情況。“一個偷偷摸摸的垃圾而已?!笔虚L秘書淡淡道。
? ? ? ? “我不是垃圾,你他么才是垃圾!”木頭全然不顧肩膀傳來的劇痛,大聲怒罵道。好像是木頭的吼聲打破了醫院一貫的寧靜,那為首的醫生勸道:“這里是醫院,注意影響。”金絲眼鏡男應了一聲,便向保安吩咐道:“送到看守所,那才是垃圾該待的地方。”幾個保安向前,接過木頭,像是提一件物品似的,離開了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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