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花姨跟老娘是一個祖奶奶的姊妹，娘大她四歲。那肯定是娘先嫁過來的了，可是娘也不是她的媒人。她姊妹倆先后被同一個媒人說到我們村里。
娘不喜歡繡花姨。娘說她不是一個正經的女人。可是因為娘家房份的關系，還有嫁過來鄰居的關系，娘想和她撇清關系都撇不清，姊妹倆一輩子糾糾纏纏，恩恩怨怨。
娘說繡花姨當閨女的時候作風就不正牌，當小三，被人家從柜子里揪了出來。我聽了也很鄙夷這樣沒有羞恥的女人。
嫁過來之后又據說跟老公公不清不楚，扒灰這兩個字年幼的我大概就是從她的傳言里聽說的。她公公是鰥夫，有沒有也未可知。
繡花姨跟我們家住得有多近？前后院啊近不近？二姥姥每次走閨女家都要叮囑她姊妹倆要好好的，互相關愛。年輕時候的娘還是聽老人言的，每囑咐一次，娘都要到繡花姨家里串一回門。于是就有了寒冷的冬夜在繡花姨的堂屋，聽她公公講鬼怪故事的經歷。聽了那叫一個怕呀。出屋門撒尿都嚇得哆嗦，白白的月光下生怕猛不丁地冒出個鬼來。所以不等攢不急是不會出來的，出來也多想讓大人陪著呀。可是小孩子不說，娘硬是不知道，她大概也聽得入迷。
繡花姨的二女兒比我小六七歲，我喜歡小孩，住的又這么近，抽空就到她家里看孩子。有一次我背著她小女兒摔倒了，把我的嘴磕破了。娘心疼不已。說你又瘦又小，燕子又胖又重，你怎么能背的動她？然后又生繡花姨的氣：這個熊妮子就會指使人，這么瘦弱的閨女能給你看孩子？娘不讓我再到她家去，我心里還悵悵然。
有一年繡花姨得了毒瘡，在大腿根。我偷偷地去她家里幫她看孩子，我就是喜歡小孩，不由自主。看她躺在床上，記憶深刻的是她的一雙手修長而白皙。因為她這雙手我好像記得她那年二十八。
繡花姨跟我們村一個輩分上叫叔的小伙子好過。可是那個小伙子后來喝藥自殺了，才二十一歲。這可是人命的仇怨啊。小伙子的母親眼都哭瞎了，三個閨女，就這么一個兒。才要說媳婦的年齡，因為跟繡花姨的感情糾葛而自殺。他大約是不知如何取舍，再被她嚇唬，畢竟年輕，這事又不能跟家里商量，萬般無奈才走上絕路。據說是喝了藥又喝了酒，后來疼得不行，又自己熬綠豆水，可是沒起作用。一個年輕的生命就這樣沒有了！一個家庭的希望，榮耀（農村以兒為榮）全都沒有了！小伙子的娘，三個妹妹見了她就追著罵，什么難聽罵什么。她好像從沒有還嘴，只有躲著的份兒。
這件事，老太太得罵了好多年架勢才沒那么兇。后來繡花姨嘗試跟老太太說話，叫她二奶奶。這可又是捅了馬蜂窩，惹來鋪天蓋地的狠罵。
后來好不容易平息，繡花姨又跟村里的一個老光棍好上了。而且是私奔了！那時她兒子才三四歲，兩個閨女一個兒，撇在家里不管不顧，跟人私奔，可把她公公的顏面丟盡了。她公公可是一直以體面人自居，讀過私塾，會講故事，當生產隊的隊長。可不是有頭有臉的人嘛！
跟老光棍闖東北混不下去了，又回來了。不是灰溜溜的自己回家，是暫住到老光棍的親戚家。捎信讓她男人去接。村里又炸開了鍋：這樣死不要臉的，接她回來干什么！可是，她男人自有主意，任是老爹兄弟說破天，他也要把媳婦接回家。更讓村人群情激憤的，他，他居然弄了兩床新鋪蓋。就算又娶了一回媳婦。恨得村里人牙癢癢，這個烏龜頭！這個窩囊廢！她兩個小叔子到底氣不過，逮住她打落了兩顆門牙，原本是說打斷她的腿的，說再讓她跟人家跑。可是，適得其反的是，繡花姨的兩顆暴門牙被打掉了之后，鑲了兩顆整整齊齊的小白牙，更漂亮了！
過了兩三年，繡花姨家里又不太平了！是她又出軌嗎？這回倒不是。是她小兒子得了一種血液的病，血小板減少還是什么，反正就是很難治，治不好。全家愁云慘淡，這里跑，那里治，不見效果。村里什么人沒有？有說這是報應啊，把人家的兒子害死，這回輪到自己頭上了。
過了一段時間之后，繡花姨又走了！這回不是私奔，是帶著兒子，遠走上海，奔赴娘家大哥，給兒子看病去了。
據她娘家大嫂說，繡花姨在上海也不本分。氣得她哥看不下去，索性丟下娘倆不管回老家探親來了。
不過，聽娘講繡花姨在上海的經歷，可不是原來鄙夷的口氣。娘說，繡花姨為了給兒子治病，給人家當保姆，也陪人家睡覺。“要不是你繡花姨，她兒子早就沒命了！都說人家海運窩囊，憨，他要不把媳婦娶回家，能有他兒子的今天？”
就這件事娘覺得繡花姨下賤歸下賤，可她還有俠女女漢子的風范。雖然她救的不是別人，只是她的兒子，雖談不上讓人敬佩，最起碼讓人高看。這是娘對她一個祖奶奶的妹妹最滿意的一次作為。
平日里娘照舊不喜歡繡花姨。她說不止看不慣繡花姨在男人跟前的諂媚，繡花姨還嚼舌。東家長西家短，大約她也感覺到本家姐姐的厭嫌，于是她挑撥我奶奶和我娘的關系，挑撥我娘跟街坊四鄰的關系。我娘知道了之后，不免見了她就罵。她也不還嘴，低著頭走過去。過幾天見了我娘再叫姐長姐短，我娘誓與她絕交的決心被她再一次瓦解。
繡花姨已經去世好幾年了。娘在小城聽說了之后連連嘆氣：都是她在外面亂作把身體葬送的。去東北沒過一天好日子，在上海要飯，穿人家丟棄的衣服……唉，一輩子也沒過上好日子。
娘對繡花姨的感情也是復雜的吧？既有厭棄，也有疼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