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丹菡
一、自帶光環
父母都愛花，母親則最愛天竺葵(我家一直叫它海棠)。
母親的身世，宛如一個謎，因為，從來沒聽過她提及過。
十歲，離開寄養的孃孃家，回到陌生的家中時，母親，已然是眾人眼中的女強人。
一個毫無背景的小鎮姑娘，二十歲任鄉醫院院長，三十來歲又將縣婦幼保健站領導得風生水起，頻得先進。
她不單是單位行政領導一把手，更是業務骨干，主攻的婦科兒科中醫在當地小有名氣。
只記得，總有夫婦帶了孩子，從外地回來看母親，因為，她治愈了他們多方求醫未果的不孕癥，而這些感恩的夫婦，無論多遠，每年回來，定要來看看他們的送子娘娘。
這些，對于母親，似乎是稀疏平常的事，因為，那本也是她的本職工作，份內之事罷了。
母親熱心助人，誰家有大事小事，她都會熱心幫助，給病人開藥，總是站在病家的角度考慮，盡量用最少的錢解決問題，遇到家里困難的病人，常拿出家里也不怎么舍得吃的雞蛋紅糖什么的送去，其實，那時家里并不富裕。
看書，是她每天必修功課，而且絕大多數是專業書。至今仍記得，在晨光中她專注看書的樣子。無論參加什么考試，她總是能得第一名。
由于多年寄宿在外，我和她，并不親近。在我的記憶里，童年，父母只是過節時來看望下便走的陌生人，少年，也沒有和他們撒嬌親昵的記憶。
那時，她在我心里，是陌生的籠罩著光環而又無比強大的媽媽，我們之間，隔著距離。
與別的母親不同，她從沒給我們講過她過去的故事，在我心里，似乎她一直就那么強大，似乎她的人生，總是一帆風順，風平浪靜。
二、曲折人生
媽媽的同學周孃，對我甚是喜歡，偶然有次聽她說，媽媽當年常常餓得浮腫，因為周孃家經濟狀況好些，便悄悄地給予力所能及的幫助。
我心一驚，不知道媽媽也曾經歷過這么艱難的時光，忙追問，周孃嘆了口氣說道:“燕兒，你媽，是個苦命的孩子啊!”
解放前，外公是當地的清水袍哥，為人豪爽霸氣仗義，也算當地小有威望的人物。
解放后，回到小鎮，勉強度日，外婆是個慈愛的婦人，卻脾氣古怪，一日與外公發生口角，拋下一女二子，竟偷服農藥自盡身亡，那時，母親不足十歲。
外婆去世后，家境更加衰落，加之自然災難，貧困交加，饑餓加上生病，外公幾年后也撒手人環，拋下孤零零的母親和兩個小舅舅，成為了孤兒。
那年，母親十三歲，下面兩個弟弟，小的才剛滿五歲。(寫到這里，心又生生地絞痛起來，正是棋哥今年的歲數)
看著三個父母雙亡年幼的孩子，族里有條件的好心人想要分別領養他們，以度過那些艱難歲月。
可倔強的母親和兩個舅舅，說什么也不愿分開，不愿被人領養，三個倔強的孩子堅守在父母留下的破敗老屋，開始異常艱難的人生。
母親作為老大，那時于她，艱難可想而知，怎么將兩個弟弟拉扯大，自己還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中醫校，周孃也說不出具體的，只說:“燕兒，你媽那么困難，常常餓得浮腫，也沒放棄過學習，她一直是我們班學習成績最好的。"
因為母親鮮有談自己過去的時候，我也忘記問她細節，留下終身遺憾……
三、為愛種花
父親愛種花，小院里，種滿了文竹、胭脂、薔薇花、指甲花、寶石花還有萬紫千紅等等，然而，院子里最多的卻是天竺葵(海棠)。
我亦愛花，對于天竺葵(海棠)，卻并不重視，它實在太普通，太好種，不論春夏秋冬，哪怕炎炎夏季，隨手折一枝，插于土里，它也會愉快存活。
為節約種花場地，曾給父親建議拔掉賤賤的海棠，種些名貴的花兒，父親卻說:“海棠花，是你媽媽最喜歡的花，這一大片，就是為她而種的。”
天竺葵(海棠)花期很長，數朵單瓣的小花合成大花朵，深深淺淺不同的紅色，在陽光下綻放著嬌艷無比的臉，花團錦簇，熬是熱鬧。
記憶中的父親母親，是我在現實生活見到的最恩愛的一對。
有時候，父親會有些小心眼小性子，母親從外公那兒繼承的豪爽大氣的性格，這時便得以淋漓盡致的體現，她會象寵孩子那樣讓著父親。
可能因為幼時操心慣了緣故，母親對家族里其他小輩的事，愛自己尋了去要操心，也總會擔心著急，在父親面前也偶有小性子。
每到此時，父親也很寵著母親，怕她著急，想方設法尋些樂子來哄她開心。種海棠讓母親看花，也是父親“討好"母親的一種方式。
原來愛你，就可以這樣的寵著你。
父親和母親心里，都住著一個小孩子，當他們彼此相對時，小孩子便會從他們心中跳出來。
因此心中，對父母，便生出許多親近。
四、花如其人
離家外出工作，有一年，我病重，母親不顧自己哮喘發作，每天寸步不離地守著我，在川醫狹小的過道里，她小心地掩藏著每天都有同類病人死掉被推出去的事實。
和我插花，講笑話，談開心的事，偷偷給我熬她為我開的中藥喝，夜里抱著我說:“別怕，我是你的福星，有我在，你不會有事的!"
那是我們母女第一次相擁而眠。
“燕兒，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海棠花嗎?"
我搖搖頭。
“海棠外柔內剛，有堅強的意志，即使土壤貧脊、天氣惡劣，即使無人呵護、被人折斷，它都能自立自強，不折不撓，頑強生長。
被折的枝沒有根，插在土里反而會生長出新的植株來，而且還能開出比精心照顧打理的花更絢麗的花朵來!
如果受人呵護，條件優越，它也不驕不躁，同樣開出美麗的花朵，來回報大自然的給予。媽媽希望，你能象海棠一樣，不管遇到什么，都能綻放自己美麗的生命之花。"
從不依賴，始終堅強，努力成長，再艱難也要活出自己最美的樣子，這，不正是母親的寫照嗎?
當醫生的媽媽這時堅信精神的力量可以戰勝疾病。在媽媽的陪伴下，在海棠精神的鼓舞下，我以驚人的速度控制住了病情。
我與父母，在一起的日子并不多。這場疾病，讓我和母親在一起單獨相處了幾個月，彌補了幼時缺位的母愛，加深了母女的感情。
從此，我貪戀媽媽溫暖的懷抱，每每回家，總要撲到母親懷里撒會嬌，哪怕早已過了可以任性撒嬌的年齡。有時還會擠跑父親，賴著和媽媽一起睡，重新享受做小孩子的幸福。
在媽媽身上，我貪婪地汲取著力量，學會了從容地面對疾病，達觀地面對困境，這是我生命中最為彌足珍貴的財富和記憶。
五、精神永存
媽媽從未說過生活的苦累和不易，在我的印象里，她是堅如磐石的，沒有什么可以打倒她，可是病魔，還是肆無顧憚、狂風驟雨般的來臨了。
2002年媽媽被確診肺癌，似晴天霹靂，我忍不住哭了，媽媽卻笑了:“傻孩子，多大個事?吃五谷生百病，正常得很。"
整個治療過程，媽媽都表現得非常輕松，堅決不允許我們耽誤工作陪護她，說:“只要你爸爸陪我就好了。"
她表現得太輕松，甚至我一度以為，癌癥也許并沒有傳說中的那么可怕那么痛，有天，無意間看到她開胸手術橫貫身體的長長疤痕，忍不住跑到外面放聲大哭，終于明白，她無論如何都不要我們幫她擦洗身體的原因了。
她的軟弱她的痛苦，連在子女面前也不愿意表露，也許只有爸爸看得到吧?
媽媽迅速消瘦，但腰板依然挺直。
2003年，當癌癥第二次肆虐的時候，我買了盆海棠，放在醫院附近的出租屋里，媽媽仍執意不要我們請假陪護她，甚至為我算好日子，叮嚀我無論如何也要帶一個孩子。
棋哥如期而至，我懷著身孕坐長途去看媽媽，媽媽為我把脈，高興地說:“是喜脈，洪脈，可能是男孩。"
我纏著媽媽討要娃娃的名字，媽媽消瘦的臉上滿是慈愛，欣慰地說:“名字，還是他爸爸改比較好，不過，杰，這個字我比較喜歡。”這便是棋哥名字中“杰"的由來。
當時，出租屋的電視里正在放著韓紅的《家鄉》，“藍藍的天上白云朵朵，美麗河水泛清波…"媽媽喃喃說:“好久沒回家了，家里還有好多事……”
此后，因非典爆發，媽媽堅決不準我坐長途汽車去看她，這次，竟成為我和媽媽的永別!
還在上班的我，突然接到哥哥的電話，告知媽媽已去，我失聲痛哭，不記得同事是怎么將我架回家的，也不記得我是怎么趕到川醫和爸爸他們接媽媽回家的。
我不相信堅如磐石的媽媽也會倒下，感覺就象一場永遠無法醒來的夢魘……
懷著三個月的身孕，守在媽媽的冷凍棺邊，我仍不相信她己離開，我只想，和肚里的娃娃靜靜地陪她最后一夜，也許，她還會睜開眼笑我:“燕兒，多大點事，看你哭得…"
然而，她卻再也沒有醒來……
她的臉平靜而美麗，甚至嘴角還淺淺地盈著笑意，仿佛感覺得到她睫毛微微地顫動，我知道，她不放心我，所以，執意要我懷了棋哥。
走到生命的盡頭，她仍送了我生命中最珍貴最好的禮物。
媽媽的墳頭，我一次又一次地嘗試為她種滿天竺葵，卻總被管理員拔除，然而媽媽的那些關于海棠的話，己深深融入我的生命。
媽媽的愛，就如那生命力旺盛的天竺葵，支撐著我跨過生活中的重重難關，永遠怒放在我的生命中。
碼字第100天，2017.04.20于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