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別了武器???第三十章??下

  “上來吧,”我說。“梯子就在那兒。”話出了口我才發覺,我該下去幫他拿東西。我剛才在干草上躺了一會,弄得頭腦胡里胡涂。我剛才幾乎睡著了。  “博內羅呢?”我問。  “我就告訴你,”皮安尼說。我們走上梯子。我們把食物放在樓上的干草堆上。皮安尼拿出他的刀子,上邊帶有拔瓶塞的鉆子,他用那鉆子去開酒瓶。  “瓶口上用蠟封著,”他說。“一定是好酒。”他笑笑。  “博內羅呢?”  皮安尼望著我。  “他走了,中尉,”他說。“他情愿當俘虜去。”  我一聲不響。  “他怕我們都會被打死。”  我抓住那酒瓶,一句話也不說。  “你看,我們對這場戰爭根本就沒有信心,中尉。”  “那么你為什么不也走呢?”我說。  “我不愿意離開你。”  “他上哪兒去了?”  “我不知道,中尉。他溜走了。”  “好吧,”我說。“你切香腸好不好?”  皮安尼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中看著我。  “我們談話時我就切好了,”他說。我們坐在干草上吃香腸,喝酒。那酒一定是人家藏起預備舉行婚禮用的。年代這么長久,有點褪色了。“你守著這個窗子望出去,路易吉,”我說。“我過去守那道窗口。”我們每人各自喝一瓶酒,我就拿了我那一瓶走過去,平躺在干草上,由那窄窄的小窗口望著濕淋淋的鄉野。我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我只看到一片片農田、赤裸的桑樹和落著的雨。我喝喝酒,但是酒并不叫我愉快。因為年代太久了,變了質,失去了味道和色澤。我看著外面天黑下來;黑暗來得很快。今天夜里一定是個漆黑的雨夜。天一黑就不必守望了,我于是就到皮安尼那邊去。他睡著了,我沒叫醒他,只在他旁邊坐了一會。他是個大個子,一睡著就不容易醒。過了一會兒,我叫醒他,我們就上路了。那是個奇異的夜晚。我不知道我期望碰到什么,或許是死亡,或許是在黑暗中打槍并奔跑,但是想不到卻什么都沒有發生。我們先是趴在公路邊的水溝后面,等著一營德國兵開過,等他們走過后,我們才越過公路,一直朝北走。我們有兩次貼近德國部隊,但是他們并沒有看見我們。我們繞著城的北面走過烏迪內,一個意大利人也沒碰見,過了一會兒便走進大撤退的基本行列,整夜往塔利亞門托河趕去。我真想不到撤退的規模這么宏大。不但是軍隊,整個國家都在撤退。我們整夜趕著路,走得比車輛還要快。我的腿發痛,人又疲乏,但是我們還是走得很快。博內羅情愿去當俘虜,真太傻了。其實一點危險都沒有。我們穿越兩國大軍,完全沒發生意外。艾莫要是沒給打死,我們不會感覺有任何危險。我們沿著鐵路大大方方地走,沒人來麻煩我們。艾莫的被殺是太突兀而太沒理由了。不曉得博內羅正在什么地方。  “你覺得怎么樣,中尉?”皮安尼問。路上車輛和軍隊很擁擠,我們在路的旁邊走著。  “我好。”  “我走得發膩了。”  “嗯,我們現在只要走就行了。用不到再操心。”  “博內羅是個傻瓜。”  “他真是傻瓜。”  “他的事你怎么處理呢,中尉?”  “我還不知道。”  “你可以不可以就報告說他被俘虜了?”  “我不知道。”  “你看,要是戰爭繼續下去,上面會給他家屬找大麻煩的。”“戰爭不會繼續下去的,”一個士兵說。“我們正在回家。戰爭結束了。”“人人都在回家。”  “我們都在回家。”  “快走,中尉,”皮安尼說。他想越過那些士兵。  “中尉?哪一個是中尉?打倒軍官!”  皮安尼攙住我的胳臂。“我還是叫你名字吧,”他說。“他們或許會來尋事。他們已經槍殺了一些軍官。”我們趕了幾步,趕過了那些部隊。“我不會打一份報告叫他家屬吃苦頭的。”我繼續我們的談話。“要是戰爭真結束了,那就沒有關系了,”皮安尼說。“但是我不相信戰爭已經結束。真這樣就太好啦。”“我們不久就會知道的,”我說。  “我不相信戰爭結束。他們都這樣想,我可不相信。”

  “Viva la Pace!①”一個士兵叫喊起來。“我們回家去啦。”“倘若我們大家都回家,那太好了,”皮安尼說。“你豈不想回家嗎?”“想的。”  “我們回不了。依我看,戰爭還沒有結束。”  “Andimo a casa!①”一個士兵喊道。“他們丟掉了步槍,”皮安尼說。“他們在走的時候把槍摘下,丟掉了。然后就喊口號。”  “他們不應該丟掉步槍。”  “他們以為只要把槍丟掉,人家就沒法再叫他們打仗了。”在黑暗中和雨中,我們沿著路邊趕路,我看見許多士兵還掛著步槍。槍在披肩上邊撅出來。  “你們是哪一個旅的?”一個軍官叫道。  “和平旅,”有人喊道。軍官一聲不響。  “他說什么?軍官說什么?”  “打倒軍官。和平萬歲!”  “快走吧,”皮安尼說。我們經過兩部英國救護車,它們給丟在一大批遺棄的車輛間。  “是哥里察開來的車子,”皮安尼說。“車子我認得。”  “人家倒比我們走得遠一些。”  “人家比我們早開車啊。”  “司機們不曉得哪兒去啦?”  “大概就在前頭吧。”  “德國軍隊在烏迪內城外停下了,”我說。“這些人都可以渡河了。”  “是的,”皮安尼說。“我說戰爭還要打下去,就是這個緣故。”“德國軍隊本可以追上來,”我說。“不曉得為什么不追上來。”“我也不知道。這種戰爭我什么都不懂。”  “依我看,他們得等待他們的運輸供應吧。”“我不知道,”皮安尼說。他獨自一個人,態度就和氣得多。和其他司機在一起時,他講起話來很粗魯。  “你結了婚沒有,路易吉?”  “你知道我是結了婚的。”  “你不想當俘虜就是為了這個嗎?”  “這是其中的一個理由。你結了婚沒有,中尉?”  “沒有。”  “博內羅也沒結婚。”  “你設法憑一個人結婚不結婚來說明什么問題。不過,我想結了婚的人總想回去找他妻子的吧,”我說。我很想談談關于妻子的事。“是的。”  “你的腳怎么樣?”  “著實疼。”  天亮前,我們趕到了塔利亞門托河的河岸邊,便沿著漲滿水的河走,走近一條所有的人馬要過的橋。  “這條河總該守得住吧,”皮安尼說。在黑暗中,水好像漲得很高。河水打著漩渦,河面寬闊。那座木橋約莫有四分之三英里長,河水通常很淺,只是離橋面很遠處的寬闊的石床上的一股窄窄的水道,現在可高漲到緊挨著橋板了。我們沿著河岸走,然后擠進了渡橋的人群。我緊緊地夾在人群中慢慢地過橋,上面是雨,下邊隔著幾尺便是河水,我的前頭是一部炮車上的彈藥箱,我從橋邊探頭望望河水。現在我們沒法按照我們的速度趕路,反而覺得非常疲乏。過橋一點兒也不叫人興奮愉快。我只是想,要是在白天,飛機來丟炸彈,那才不曉得是個什么光景呢。  “皮安尼,”我說。  “我在這兒,中尉。”他給擠在前面一點的人群里。沒人說話。大家只希望快點過橋,心里就是這么個念頭。我們快過去了。木橋的那一頭,兩邊站有一些軍官和憲兵,打著手電筒。我看見他們被地平線襯托出的身影。我們走近他們時,我看見有個軍官用手指指隊伍中的一個人。一名憲兵走進行列,抓住那人的胳膊,拖了出去。憲兵強迫他離開大路。我們快走到軍官們的正對面了。他們正仔細察看著行列中的每一個人,有時交談一聲,跨前幾步,打手電筒照照一個人的臉。我們剛要走到正對面時,他們又抓去了一個人。我看見那人。是個中校。人家用手電筒照他時,我看見他袖管上有兩顆星。他頭發灰白,長得又矮又胖。憲兵把他拖到那一排檢查行人的軍官后面。當我走到那一排軍官跟前時,我看到有一兩個軍官正盯著我。其中有一位指指我,對憲兵說了一聲。我看見那憲兵跑過來,擠過隊伍的邊沿來找我,接著我感到被他抓住了我的衣領。  “你怎么啦?”我說。一拳打到他臉上去。我看見那帽子底下的臉,上翹的小胡子,血從他面頰上淌下來。又有一個憲兵朝我們倆沖過來。“你怎么啦?”我說。他不回答。他正在尋找機會揪住我。我伸手到背后去解手槍。

  “你難道不懂不能碰軍官的規矩嗎?”  另一個從我身后抓住我,把我的手臂朝上扭,扭得幾乎脫了臼。我跟他一起轉過身,第一個憲兵狠狠抓住了我的脖子。我踢他的脛骨,用我的左膝撞他的胯部。  “他再抵抗就開槍,”我聽見有人在說。  “這是什么意思?”我想大聲嚷,但是我的聲音并不響亮。他們現在已把我拖到路邊來了。  “他再抵抗就開槍,”一個軍官說。“押他到后邊去。”  “你們是什么人?”  “等一會你就知道。”  “你們是什么人?”  “戰場憲兵,”另外一位軍官說。  “方才你們為什么不叫我走出來,倒派一架這樣的飛機來抓我?”他們不回答。他們可以不理睬。人家是戰場憲兵哩。  “押他到后面那些人那兒去,”第一個軍官說。“你看。他講意大利話,口音不準。”  “你還不是同樣口音不準,你這狗崽子,”我說。  “押他到后面那些人那兒去,”第一個軍官說。他們押著我繞到這排軍官的后邊,走往公路下邊臨河的田野,那兒有一堆人。我們朝那堆人走去時,有人開了幾槍。我看見步槍射擊的閃光,然后是啪啪的槍聲。我們走到那堆人旁邊。那邊站有四名軍官,他們面前站著一個人,一邊一個憲兵守著。有一小組人由憲兵看守著。審問者的旁邊站著四名憲兵,人人掛著卡賓槍。這些憲兵都是那種戴寬邊帽的家伙。押我去的那兩個把我推進這等待審問的人群中。我看看那個正在受審問的人。他就是方才從撤退行列中給拖出來的那個灰頭發的中校,胖胖的小個子。審問者冷靜能干,威風凜凜,操人家生死大權的意大利人大致是這個模樣,因為他們光槍斃人家,沒有人家槍斃他們的危險。  “你屬于哪一旅的?”  他告訴了他們。  “哪一團?”  他又說了。  “為什么不跟你那一團人在一起?”  他把原因說了出來。  “你不知道軍官必須和他的部隊在一起的規矩嗎?”  他知道的。  問話到此為止。另外一個軍官開口了。  “就是你們這種人,放野蠻人進來糟蹋祖國神圣的國土。”“對不起,我不懂你的話,”中校說。  “就是因為有像你這樣的叛逆行為,我們才喪失了勝利的果實。”“你們經歷過撤退沒有?”中校問。  “意大利永遠不撤退。”  我們站在雨中,聽著這番話。我們正面對著那些軍官,犯人站在他們跟前,稍為靠近我們這邊一點。  “要槍斃我的話,”中校說,“就請便吧,不必多問。這種問法是愚蠢的。”他劃了一個十字。那些軍官會商了一下。其中一個在一本拍紙簿上寫了些什么。  “擅離部隊,明令槍決,”他宣讀。  兩個憲兵押著中校到河岸邊去。中校在雨中走著,是個沒戴軍帽的老頭兒,一邊一個憲兵。我沒看他們槍斃他,但是我聽見了槍聲。現在他們在審問另外一個人了。也是一個與他原來的部隊失散了的軍官。他們不讓他分辯。他們從拍紙簿上宣讀判決詞時,他哭了,他們把他帶到河邊去時,他一路大哭大喊,而當人家槍決他時,另外一個人又在受審問了。軍官們的工作法是這樣的:第一個問過話的人在執行槍決時,他們正一心一意審問著第二個人。這樣做表示異常忙碌,顧不到旁的事。我不知道要怎樣做,是等待人家來審問呢,還是趁早拔腳逃走。我顯然是個披著意軍軍裝的德國人。我看得出他們腦子里是怎樣想的;不過還要先假定他們是有腦子,并且這腦子是管用的。他們都是些年輕小伙子,正在拯救祖國。第二軍正在塔利亞門托河后邊整編補充。他們在處決凡是跟原來部隊離散了的少校和校以上的軍官。此外,他們對于披著意軍制服的德國煽動者,也是從速就地槍決了事。他們都戴著鋼盔。我們這邊只有兩人戴鋼盔。有些憲兵也戴鋼盔。其余的都戴著寬邊帽子。我們叫這種帽子為飛機。我們站在雨中,一次提一人出去受審并槍決。到這時,凡是他們問過話的都被槍決了。審問者們本身全沒危險,所以處理起生死問題來利索超脫,堅持嚴峻的軍法。他們現在在審問一個在前線帶一團兵的上校。他們又從撤退行列中抓來了三個軍官。  “他那一團兵在哪兒?”  我瞧瞧憲兵們。他們正在打量那些新抓來的。其余的憲兵則在看著那個上校。我身子往下一蹲,同時劈開左右兩人,低著頭往河邊直跑。我在河沿上絆了一文,嘩的一聲掉進河里。河水很冷,我可竭力躲在水下不上來。雖然感覺到河里的急流在卷著我,我還是躲在下面,自以為再也不會上來了。我一冒出水面,便吸一口氣,連忙又躲下去。潛伏在水里并不難,因為我有一身衣服和靴子。我第二次冒出水面時,看見前頭有一根木頭,就游過去,一手抓住它。我把頭縮在木頭后邊,連看都不敢往上邊看。我不想看岸上。我逃跑時和第一次冒出水面時,他們都開槍。我快冒出水面時就聽見槍聲。現在卻沒人打槍。那根木頭順著水流轉,我用一只手握著它。我看看岸上。河岸好像在很快地溜過去。河中木頭很多。河水很冷。我隨波逐流,從一個小島垂在水面上的枝條下淌過去。我雙手抱住那根木頭,由它把我順流漂去。現在已看不見河岸了。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