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畢業十周年的聚會通知在同學群里已經發出來了,是由留在原來大學所在城市的幾個同學負責發起組織的。彬畢業那年就留下來了,自然也是組委會的成員之一。
在收到聚會通知后,班級群里討論都非常熱烈,紛紛商量著活動細節和自己的時間安排。只有燕一直沒有說話,猜到緣由的同學心里都清楚,她和彬是當年班里自產的唯一一對,從大一下學期起一直持續到畢業后幾年都很穩定。
燕來自南方沿海地區,自己家開有工廠,學習成績也不賴,溫婉中帶著含蓄,與人說話時聲音沒發出之前兩腮就開始泛紅,很有江南女子的獨特氣質,在系里男生熄燈后的聊天會上還多次進入系花評選前三甲,是典型的“話題女生”。
彬就是本省人,從穿著就可以看出家境一般,還經常騎個二手單車在這個城市的角落里四處打工做家教。不過模樣比較清秀,挺能寫文章的,校報上和運動會上都經常能夠看到他的稿子,戴個黑框眼睛點像徐志摩,學習成績好到經常和老師一起發文章。做事很穩重得體,也很能服人。
當年還是燕倒追的彬,經常給彬在圖書館搶座位,到食堂打飯還以沒帶餐票為由找彬一起吃飯。彬原本不打算在大學談戀愛的,一直有意躲避。只是聽說有一次下雨天,燕站在校門口撐著傘一直等彬家教回學校的場景最終還是把他就范了,從此在學校圖書館或者湖邊的草地上同學們就經常可以看到他們倆一起的身影了。
他們倆的結合,也曾經引起過不少人的嫉羨,尤其是燕各方面的條件都很出色,很多系內外的男生都不愿意放棄對他的追求,也各自使出過自己的攻略想拆散他們,甚至出現過宿舍樓下燭光示愛的猛烈攻勢,不過燕都采取冷處理方式予以拒絕,像磁鐵一樣緊緊地和彬吸在一起。
經歷了這個城市第四個漫長的冬季之后,天天圍在一起瘋喊的同學們開始變得寡言少語了很多,教室和公寓里原本大進大出的場面開始有些冷清。原來抱著的課本換成了各種簡歷或考試資料,預示著一個新的畢業季即將來臨。
燕比較喜歡平穩和有規律的生活,決定先考去上海的名校碩博連讀,讀研期間離家也近,可以多陪伴父母,畢業后再根據彬的工作地點選擇工作的城市,或者回到母校當一名老師。彬作了兩個準備,在努力考取國內最知名大學研究生外還同時準備了當地黨委組織部門的選調考試。關于他們倆的未來,彼此都很有信心,憑借各自出色的成績和努力,即使分開也只會是短暫的。
在接下來那個梔子花盛開的季節,校園里充斥著相機的喀嚓聲和行李箱刮擦地面的咕咕作響聲。大家都不愿意多說話,只是車站里揮手的動作變得異常遲緩并有些微顫。燕順利地去了心中的名校繼續讀書,彬在研究生考試面試時被刷了下來,但是如愿地成為了一名選調生并在學校畢業典禮上作了發言,只是去了當地偏僻的農村。
彬和燕約定這次離開不相送,因為彬就留在了當地,這里還有燕的“家”,燕就像回去過寒暑假一樣。不要讓彼此太傷感,更不能說再見。
在燕碩博連讀的五年里,電話和網絡連接著身處在最發達的城市和最偏僻農村的兩個人,盡管偶爾也能見面,但一年也就一到兩次。當然,彼此離開后也會因為一些小事產生矛盾甚至猜忌,但他們強大的內心力量還是讓彼此走過了五年,即使期間燕被交換到國外學習的兩年時間里也沒有改變過,繼續刷新了大學同學中的戀愛長跑奇跡。
燕即將畢業時,順利地收到了母校招聘的邀請函。彬也通過自己的努力回到了這個城市的政府機關工作。就在同學們為他們祝福并準備喝他們喜酒的時候彬卻在單位組織的一次體檢中查出了患有嚴重的抑郁癥。燕的父母明確反對他們再在一起,并在上海給燕聯系了一家上市公司的工作。雖然燕想極力爭取卻還是拗不過父母的意愿,燕最終留在了上海。彬保留公職在家治病,兩人從此以后也沒有了直接聯系,只是兩年后彬從一個同學那里得知燕和一個研究生時的同學結婚了。
群里的不少的同學都在@燕,想得知她是否能夠回母校參加時隔十年的重聚,直到第二天,燕才在群里回復:知道了。為了免于尷尬,大家也沒有過于詢問燕是否能參加的詳情。
十年再聚首的日期終于到了,昔日一起聊理想、談人生的同學到底過得怎么樣?曾經熟悉的校園和城市如今是什么模樣等等讓大家都非常期待,也很激動。酒店樓下站的都是先到的在等后來的,大家你一句我一句非常熱鬧。
臨近天黑,全班37人已經到齊32人了,有4人在國外或臨時有事,已經提前告知回不來。只有燕沒有明確答復,大家不由自主地看著彬,彬知道是什么意思。立馬說到:我也不知道,大家進去吧,馬上開餐了。大家看到彬這樣說也不好搭話,一擁而進準備進入等待已久的聚會活動正式開始了。
包廂里的氣氛和這個夏季的天氣一樣熱烈,喝酒的鼓勁聲和嬉笑聲如同當年班級籃球賽一樣,一浪高過一浪,大家都沉浸在這十年才有一次的美好時光里。不過彬還是時不時地會往門口張望一下。
就在大家正喝得手舞足蹈的時候,包廂的門被推開了,一個穿著白色長裙,長發飄飄,笑靨如花的年輕女子提著行李走了進來。大家回頭一看,正是燕,頓時發出一陣尖叫,立馬蜂擁而上去迎接。只有彬像木訥一樣,只是癡癡地站在桌邊上沒有動。此時的他或許很想第一個沖上去給彬一個久違的擁抱,或許他也想立馬跑走,跑到大家追不上的地方再痛快的哭一場。但是理智告訴他,這樣的場合與情景他什么都不能做。
幾個女生把燕領到彬的旁邊坐下,似乎十多年前時的生活讓大家也成了習慣,認為有他們倆的地方就應該讓他們在一起。當著這么多同學的面,他們倆也沒有拒絕,只是表情顯得有些僵硬和羞澀。
燕的到來,也讓那一桌的氣氛突然發生了一些變化,同坐一桌的同學們端著倒滿各式酒的酒杯開始往其他桌的同學那邊嗨皮去了,也是給這難得一見的昔日情侶足夠的空間。
“真沒想到你會來,過得還好吧?”彬首先打破沉靜開口說。
“嗯,還好。因為大家很久沒見了,我也想回來看看”。燕說話聲音還是那么輕柔。
“聽說你是三年前結婚的,我一開始沒有收到信息,所以也就沒有來參加你的婚禮,不好意思。”彬過于客套的話里藏有其一貫的雙重意思。
“你的病恢復得挺好的吧?”燕轉換話題問道。
“嗯,謝謝你的關心,我在家休養了大約一年半的時間就好了,現在連藥物鞏固都不需要了。現在我是專業運動員級別的身體了。”
燕從彬的話里似乎讀到了由愛變恨的些許敵意,她的內心十分復雜,有很多話想對彬說,可是幾次都欲言又止,他熟悉彬的脾氣,在他生氣的時候是什么也都聽不進去的。此時恰好大伙都準備散去了,他們倆都故作微笑與大家打招呼一同離開。
晚餐后同學們都相約到組委會的大房間里聚集。大家都三五成群地在一起或打牌、或者聊天、有幾個老吃貨還是不改秉性在大口地吃零食。彬被邀去打牌的那一桌,燕和原來的室友敘舊。兩人看似忙碌的情形下也掩蓋著對多年后再次見面的渴望與尷尬,只是誰也不愿意說出來,包括其他在場的老同學。
過了11點后,燕借口旅程太累和昔日一室友回房間休息去了,向大家道晚安時也沒有單獨和彬打招呼,這讓彬既覺得反而有些失落。
一起打牌的幾個同學在燕離開房間后向彬表示:嚴重看不下去了。說你和她這么多年一起容易嗎?你是得了病,可現在好了。她是成家了,可你問過她過得幸福嗎?人生幾十年長著呢。你為什么現在還不成家,大家都知道你心里還有她,還在等她,可她可能連這個都還不知道。你們這樣子值得嗎?你值得嗎?
大伙的一席話直接點到了彬的痛處,沒有給他留任何辯駁和解釋的余地。彬沒有生氣,反而拱手作揖狀道:謝謝同學們,真心感謝大家,我知道大家是為了我好,我很感激,我會認真處理好這事的。說完也就回房間了。
第二天的活動是程序式的,也是大家共同參加的。早餐后一同回到母校參觀校園。看到昔日學習生活了四年的舊地,回想起自己最美好的年華里,曾經的歡笑與哭泣在重新見到當年的實景時顯得那么清晰與沉重。教學樓、圖書館、操場、食堂、宿舍樓和草地都還是和十年前的模樣,只是烙上了一些歲月的容顏。進出的年輕學弟學妹們微笑地看著大家身穿的聚會文化衫,因為曾經共同的校園必定預示著他們之間一定會有過的共同點,這個共同點就叫做母校。
幾個淚點比較低的女生難以抑制激動的情緒,拍合照時眼圈都是紅的。彬和燕的思緒就更加復雜,這里不僅是他們各自夢想起飛的地方,還是他們共同的愛情開始和出發的地方,過往的點點滴滴都在猛烈地擊打著各自的內心。這里保存著他們曾經的甜蜜,又記錄著愛情長跑的不易和艱辛,同時又像在默默地注視著他們的現在。
特別是當大家走進圖書館參觀時,一樓自習室往東第三個窗戶靠墻的座位記憶來得更加深刻,那是燕最喜歡的位置。不過燕有睡早床的習慣,每次都起來比較遲。彬天沒亮就起來給燕搶座位,把座位擦得干干凈凈,在桌子的左前方還會放上燕最喜歡吃的奶油面包和豆漿作早餐,然后自己再去做家教或忙功課。這也是個幸運的座位,燕正是從這里實現了自己成為一名名校博士的夢想。
微笑、痛楚與難以呼吸的急促從校園里的任意一棵曾經一起坐過的樹下或彬給燕買她喜歡吃的零食的小賣部就可以完全實現,完整得不留任何縫隙,真實得不容你有半點猜疑。
彬站在座位旁不停地在人群中搜尋燕的身影,燕也沒有拒絕,四目對視時都沒有立即躲閃,足足超過近10秒才將目光移開對方的兩宇之間。
原本定在聚會酒店的中餐在大家的提議下改在母校三食堂,那是離班上原來男生住的3舍和女生住的5舍最近的食堂,也是大家大學期間天天必去的地方。食堂里的格局沒有大的變化,一樓還是開放式的,二樓同樣安排有小炒。菜品也基本維持原來的樣式,甚至有個工友師傅還是原來的,大家一眼就認出來了,倍感親切。雖是重吃食堂飯,但也正由于過往的味道太熟悉,湯汁里浸透著全是記憶,坐著滿滿兩長排的同學都沒怎么吃,形式遠遠重于內容。彬點了燕最愛吃的牛肉燉土豆,燕點了彬最喜歡的苦瓜炒雞蛋。
下午以班級的名義與昔日恩師開了一次座談會,彬在座談中得知原來教導和栽培自己的老教授已經離世了,甚是自責與傷感,準備聚會后去他的墓地祭奠。
老教授是個非常古典的知名學者,在國內學術界都有影響,治學嚴謹、孜孜不倦,話語不多,也不太愿意與人交往,孤傲中透著高冷。對彬卻關愛有加,曾經對彬說:你們這一屆是我的關門弟子了,作為老師,我很高興遇見你們這批同學尤其是你,因為你懂我;作為學生,你也應該很幸運能遇見我,因為我能給你更多你想要的知識和閱歷。
在四年的學習中,他們既是師徒、也如同父子。彬繼承了老教授所有的學術精華,包括談吐舉止的神情甚至走路的姿態,卻拋棄了他對名利紛擾的不屑,反而如饑似渴地眷戀并努力掙扎著。
燕和另外一名博士同學一起作為同學中學有所成的代表作了典型發言,不過發言都是中規中矩的,主要圍繞著想念——感謝——期望的三段式展開的。耀眼的學歷,完整的生活和可以預期的美好前景讓老師和同學們都很是贊許和羨慕。
晚餐時,燕從彬緊繃的臉上看出了他對老教授不幸逝世的悲傷,主動過去安慰道:“不是說走得很安詳嗎,教授走的時候已經快80了,以他對人生的態度,一定是很坦然的。你沒有陪他那是因為你的身體當時也不允許啊,他不會責怪你的。明天我陪你去看他”。
燕的一席話讓彬寬慰了許多,不過晚餐他沒有喝酒,改用飲料代替與同學們繼續難得的重聚時光。
突然有同學提出晚餐后去當年班級經常一起K歌的地方繼續尋找記憶。同學們一致附和,幾個當年的“金嗓子”甚至按耐不住了,要求趕緊吃完后前往。
K歌是當年大學時俊男靚女們課后最喜歡的去處之一,如同每所大學都會有一條后街一樣,那里安放著自己曾經的青春。20歲左右年景的單純、躁動與不安都會由某個特定的地點來承載,盡管時過多年仍不會遺忘,而一旦再次觸及就會變得立體起來并帶有溫度。
原來經常聚會的包廂已經經過了很大的改裝,不過門牌號沒有變,還是202,代表著當年彬他們入學的年份2002。202也是整個歌廳面積最大的包廂,因為靠近廁所,設施也很一般,當年價格最便宜,晚晚場包場只需要60元,這與當年那個以農村學生為主的班級消費能力是非常相符的,所以202的門口也曾經多次出現彬他們全班同學黑壓壓地站在走廊上等著11:30晚晚場開始的情景。
還是老規矩,有女生在場的K歌現場,男生一般是很難拿到麥克風的。為了扭轉這種不公正現象,當時男生也曾集體“維權”過,不過作用不大。因為女生說:球場是你們的,我們每場都給你們加油,還要想辦法激發你們的荷爾蒙。K歌就應該是我們的,你們負責讓我們唱得更完美。這樣一說,男生也覺得有道理,后來就比較安分地吃零食當聽眾了。
經過女生們獨唱、合唱、集體唱等各種唱法全部唱累后,開始唱班歌的環節。當年的班歌是一首老歌,卻也是唱響了一個時代的歌曲——《真心英雄》。
從歌曲的開頭“在我心中,曾經有一個夢.......”開始,原本熱烈嬉笑的場面就開始變得莊重起來。十年了,離別后的彼此曾經帶著對未來的夢想經歷過太多的艱辛與不易,大學畢業時的單純與青澀在真實社會里的滾滾洪流中被沖刷得干干凈凈,跌倒了,爬起來,再跌倒,再爬起,每個人都經歷了人生的蛻變,都是遍體鱗傷,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而已。所以一起再唱當年的班歌,既是對過往崢嶸歲月的深情懷念,也是對自己未來的再一次宣誓。每個人都唱得特別投入,眼圈里噙滿淚水。
班歌過后,男生低沉的歌聲開始在包廂里環繞開來,歇斯底里的怒吼中夾雜著濃厚的滄桑感,歌聲越來越成為宣泄苦悶的方式。幾人唱過之后,開始輪到彬點歌了,大家都以為彬會唱那首他最喜歡唱的《北國之春》,因為他曾經是因為這首歌而自學日語的。可彬卻點了一首《漂洋過海來看你》,這首歌也是他和燕之間的秘密之一,彬曾經答應只唱給燕一個人聽。
“為你我用了半年的積蓄,漂洋過海的來看你,為了這次相聚,我連見面時的呼吸都曾反復練習,言語從來沒能將我的情意表達千萬分之一...........為了你的承諾,我在最絕望的時候都忍著不哭泣........多盼能送君千里,直到山窮水盡,一生和你相依.......”這是多么熟悉的聲音,那么清晰的場景,如此深情的告白。
對彬來說,他不僅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當年燕在英國做交換生時,還在鄉鎮工作的彬為了能趕在燕的生日前與之相聚,幾乎把自己所有的積蓄都花在了往返英國的路途上,為了給燕帶她最喜歡吃的蜂蜜,還在機場被關小黑屋一個整夜.........
彬繼續深情地唱著,字字都擊中了燕的內心,過往的點點滴滴如同電影回放一樣不加抗拒地涌現出來。燕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被眼前的情景慢慢抽空,心中原本對彬樹立起來的隔堤被瞬間擊垮,十多年累積的愛與自責如洪水般傾瀉而下。她再也無法克制自己的情感,奮力站起身來,沖向了彬的懷抱。淚水是這一刻最好的表達,兩人擁抱著嚎啕大哭起來。全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這一夜,彬沒有回自己的房間。
時間越是難得就總是過得越快,聚會活動進入到第三天,也就是最后一天了。上午集體參觀母校所在的城市,午餐后就將結束本次活動并各自返程。燕因為下午也將返回上海,所以就和彬一起請假了,同時也代表班集體前去祭奠老教授。
老教授的骨灰被安放在城郊一處非常偏僻的小型公墓里,本來憑借他在學術上的突出貢獻是完全可以進入當地革命公墓的,但他生前有遺囑,不喜歡過于熱鬧,希望安靜并離泥土味重一點的地方。后面治喪委員會領導和家屬都遵其遺囑,并把老教授畢生的109本著作一同安放。
站在老教授的墓碑前,彬重重地跪了下去,哭得像個孩子。燕沒有立即去安慰他,他知道老教授對于彬的重要,此時最好的方式就是讓他盡快地把悲傷發泄出來。因為彬曾經對她說過,他的父母給了他的生命和完整的軀體,老教授給了他支配軀體行動的靈魂和延續生命的方向,而他和老教授都是精神世界比現實世界更重要的人。
一番痛哭之后,燕扶著彬就地坐在墓地邊的臺階上。彬向燕回憶起當年第一次見到教授的情形,那時教授還沒有給他們一年級新生開課,是因為彬在學校一份雜志上發了一篇文章被教授看到過,教授對文章非常感興趣便找他見面。
“那時教授高高瘦瘦,身軀挺拔,精神矍鑠,披著一件生褐色的大衣顯得他更加單薄,雖然兩鬢斑白,但看似只有50多歲。他面色紅潤,面帶微笑,問了我名字并給了一本他最新的著作后就沒和我多說話,只是用那潭水般寧靜的眼神望著我,我從他的眼神中讀出了對我的關切和期許。”
“我記得那時你還經常去教授家里,我往你宿舍打電話總是找不到人,有幾次還生你氣了的。”燕也一同回憶道。
“是的,自大學以來,你們倆是我最愛也是最值得信賴的人,你們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彬堅定地說。
“現在教授已經走了,我也訂好了下午的飛機票,我們能好好地聊一聊嗎?”燕略有些膽怯地問。
彬轉過頭望了一眼燕,燕微低著頭,不停地捏著自己的手指,四處轉動的雙眸充滿著渴望卻又顯得惶恐。彬知道燕想聽到什么,也知道自己必須給彼此一個方向。十多年了,這個一直在自己的生命里占據著最重要位置的女子現在終于坐在自己的身邊,他多么地渴望此時的兩人能像腳下的石頭一樣永遠凝固并靜立著,那也是他們曾經的承諾。畢業分開后的幾千個日日夜夜里,他無時無刻不在想著燕,關注著燕,甚至認為自己的任何努力都是為了將來和燕在一起并生活得更幸福。他也深信燕對他是有很深的感情的,否則昨天晚上也就不會同意他。
可燕的情況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昨晚上看到燕的小腹上有一條長長的刀疤,他猜想燕已經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們之間還有未來嗎?昨夜的歡騰到底是燕對過去的補償還是他們之間感情的新起點?自成人以來,如沐父恩的恩師已去,現若再放棄燕,自己的將來會是如何的蒼白,而沒有自己的燕又會真的幸福嗎?
一連串的肯定與否定反復循環地拷問著彬,剛燃起的一點點希望的火光又被自己瞬間掐滅,掐滅后又重新復燃。但他必須開口說話,不管結果如何,既為了自己,也為了燕。
”你知道我為什么會抑郁嗎?”彬直接了斷地問道。
“不是因為工作壓力過大嗎?”燕疑惑地望著彬。
“那是在你博士畢業的前一年,我被借調到縣里從事寫材料的工作,后來給領導發了幾篇有影響的署名文章。有一天,那個領導找我談話,說關注我很久了,對我很滿意,希望我能做他的女婿。他只有一個女兒,我知道如果答應的話將來我的仕途肯定會非常順利,我也可以成為眾人中的佼佼者。可是我不能放棄你,不能放棄我們的未來,我拒絕了。拒絕的后果就是你知道的,我又重新回到了鄉鎮,并且在處處設置障礙的條件下工作,給我的工作量也極大,從那時起我就被人稱為精神不正常。你正在緊張的準備博士論文,我也不敢告訴你,在無處訴說的心理壓力和極大的工作壓力下我后來就真的抑郁了。不過慶幸的是我在抑郁初期還是考出來了。”
“你當時不是說自己很喜歡農村,你過得很好嗎?原來你是在騙我。”聽完彬的說話,燕已經哭成了淚人。
彬讓燕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這是一種幸福的感覺,而對已有家室的燕來說也是意味著背叛。彬非常清醒地知道,他們兩人要想有未來,必須很好地解決燕的問題。盡管從彼此感情上來說,彬和燕在一起的時間遠超過燕與自己現在家庭成員共處的時間,但也正因為如此,彬不能讓人覺得他們在褻瀆愛情,他開始把話語朝著解決燕的現實處境的方向引領。
“你們是怎么結婚的?你孩子多大了?”
“當初我的父母催得急,我的年齡也不小了,我當時真的以為你的病好不起來了。他和你有點像,尤其是背影和你很像,所以我當時覺得既然不能和你在一起,那就和一個像你的人在一起吧。孩子剛剛滿一歲,很可愛的。”燕的聲音壓得很低,頭也不敢抬,像個罪人。
燕的回答讓彬不知道是該感動還是該生氣,當自己對燕有孩子的猜想得到親口印證時他幾近窒息。他可以想象得到一個孩子對于母親的重要,也可以設象到一個完整的家對于孩子的不可替代。他的心里變得越來越痛苦,他很想讓彼此到底該怎么辦的難題交給燕自己來解決,因為燕才是關鍵,但那對于一向沒有多大主見的燕來說過于苛刻,甚至有些殘忍。
“這樣吧,如果你能夠和你的丈夫分開,我愿意接受你和你孩子的全部,如果你不能......”
“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我會給你答復的。”燕立馬用手捂住了彬的嘴,怕他繼續說下去。她不想聽到那句話,因為自從他們大學在一起后就約定誰也不許破壞那種美好,哪怕是假設性的也不行。
彬和燕回到聚會的酒店時,大家都已經到齊準備開餐了。眼看著馬上就將到來的再次分別,同學們心理都有不舍,十年雖不算太長,個個都才30出頭,但人生多變,世事多變,五湖四海的昔日同窗摯友誰也說不好是否還能再相見。吃飯的場景再次變得有些沉悶。大家隨意吃了幾口后就借有同學要趕時間為由而紛紛結束了午餐。
不過這次的送別比十年前還是坦然了許多,上一次的擁抱和揮手改為了更職業化的握手,原來說的“一定要保重自己”改為了“常聯系”。不管你是留戀還是不舍,車還是往相互離開的方向遠走了。也不管你還有多少知心的話沒有說完,下一次當面說的機會誰都無法左右。
彬開車單獨送燕到機場。夏日的午后剛剛下過一場陣雨,路旁的鮮花雖然嬌艷了許多,但濕漉的空氣在炙熱的太陽烘烤下顯得更加悶熱難耐,這是這個城市季節的必然輪回。機場大廳內,匆忙而過的人們,或許都有自己的方向,匆匆起飛,匆匆降落,帶走了太多別人的故事,也留下了很多自己的回憶。在這鋼鐵洪流里,上演著一次又一次的離別與重逢。燕緊緊地站在彬的身邊,她很想時間能夠過得再慢一點,讓自己和這個心愛的男人多呆一會兒。這是一個多么可愛而又可憐的男人,十多年來對自己初心不改,即使自己已經結婚生子但他不但不責怪反而愿意全然接受,生命中能有一個如此深愛自己的人一定是得益于上蒼的格外垂青。
機場的廣播已經進行第三次催促了,離別真的來臨了。燕強裝著微笑,對彬說:“我先走了。”彬也回以微笑,揮了揮手,因為他知道此時縱使千言萬語也阻擋不住燕往前走的腳步。燕走進安檢處做完安檢后,她忍不住再回轉身,想看彬,可是后面排隊的人已經擋住了視線。人潮中,她踮著腳,伸長著脖子,卻也看不到彬了。這種悲傷再也控制不住了,淚水從臉頰滑下,滴落在這人群紛擾的機場。
一個星期后,彬收到了燕從上海寄來的信,這是他們之間一直常用的交流方式,因為燕喜歡那種墨水的淡淡清香味和娟秀的字跡透過發黃的紙張帶來的溫度感。這次的信封中裝著燕的一束頭發,信紙上還有幾滴血跡。燕在信中寫到:
親愛的彬:當你拆開信封的時候你就應該知道我寫這封信的目的了,我們在一起這么多年,大小事情一直都是你做主,因為你很有主見,但這次我想由我來決定,我們分開吧。是的,我很愛你,這次的見面也太美,讓我們彼此都無法抗拒。我是幸運的,你讓我真正地體會到了愛情的滋味,遇見你是我人生最大的幸事。可我還是離不開我的家庭和孩子,我知道,你肯定會對我的孩子很好很好,可對孩子與他父親的這份殘缺,請原諒我承受不起,這是我作為一個母親所永遠無法做到的。在人性與母性面前,我必須選擇后者。我也知道,我這樣做對你太殘忍,對我們的過往和將來也都是一種逃避,所以我剪下了我的頭發,在信紙上滴上了我的血,我起誓我們若能有來生,我一定做你的新娘。最后,請允許我,你最愛的人,再提兩個請求: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同時,把我們這次的擁抱留給我們的過往,我們就不要再聯系了。永遠愛你的燕。
彬并沒有流出眼淚,只是靜靜地杵坐在書桌旁,他準備把自己和燕之間的事情寫出來,并作為老教授的第110本書,書名就叫《留給過往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