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等不到火的煤氣燈
如果在路上鋪滿磚,草總是從縫里面長出來。
——《大道理》
昨夜一場大雪,夢醒方停。早上睜開眼,卻是不管不顧地看到一個好天氣。這天氣有時候就跟人一樣,不管在你看不到的時候哭得多么稀里嘩啦,等在你面前了,就是陽光燦爛,風輕云淡。
這么想的時候,我是在比喻師兄的。可腦海里慢慢地卻浮出來另一個躲在門后痛哭的身影。剛想到她,她就出現了,帶著兩袋早餐和一只阿格溜了過來。
"諾,你的。"她遞了一袋過來。
"昨天看你喝那么多估計比較暈,想讓你多睡會。我們就先去吃了。"阿格在一旁解釋說。
那時候我并不知道,在這個早上,在短短的我所不在的半個小時里,他們談了很多很多事情。就像在所有我不知道的時候,每個人身上都發生著許多事情。
我的活動范圍就像一條家犬,只有一根鏈子劃出的一個圈。而阿格,米芽,呆子,蛋蛋,所有人的心里卻都有好多好多小秘密。如果不是在不久之后突然不約而同地噴薄出來,我可能永遠不會知道。
至少在這一天早上我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我的心里還念叨著昨天的反應,過個柱子,打個核磁就能知道結果了啊,一定是好結果的。然后結束了小學期。明天,就能坐著火車回去見媽媽了。明天一大早的火車,要一直坐到后天傍晚。媽媽說,會準備一桌豐盛無比的晚宴。媽媽做的菜最好吃了。
走神了,走神了。
不過也就一呼吸的時間,我回過神來,打開米芽遞過來的袋子,哇,好豐盛!一堆吃完后的外包裝,用過的面巾紙和吸管。
"我不餓,謝謝。"我禮貌地遞了回去。
"哎呀,我們好心給你留的誒,吃兩口嘛。"
"米芽!"阿格終于發話了。
于是米芽就老老實實把另一個袋子遞了過來,里面是熱騰騰的包子和牛奶。
看著米芽邊哼哼,邊撇嘴,我也是忍不住偷笑。這就是人們常說的一物降一物。
"對了!"米芽突然換上一副得意的神情,"有件事情要跟你說一下。"
米芽伸出一只手牽起了阿格的手。
"阿格是我男朋友了。"米芽說,像是炫耀自己漂亮衣服的公主。
米芽說的話從來都是不能信的,所以我看向阿格。
阿格認真地點了點頭,手就柔柔的放在米芽的手里。
這真是天字一號頭條特大新聞!這真是,這真是……這真是太好了!
"天吶!雖然我一直覺得你們應該在一起,但是……阿格不是……我的天!"我語無倫次地瞎激動了一番才冷靜下來。
"不過,"我說,"這真是極好的。"
無論如何,我由衷地替他們感到高興。
"嗯。"米芽也開心地瞇起了眼。
"嗯。"阿格也說了一聲"嗯"。
于是我就一路上吃著狗糧到了實驗室,沒想到師兄比我們還早,明明昨天醉得最厲害的就是他。師兄正在過柱子,過昨天我搭的那個反應。
所謂的過柱子,就是一種把不純的雜質提純的手段。費時費力,是真的費力,好幾斤的溶劑搬上搬下的。上的時候是五百毫升五百毫升的加,下的時候卻是一滴一滴地下,所以也確實費時。但不得不說,大多數情況下,還是很有用的。
阿格看師兄柱子搭得有點歪,連忙趕過去幫忙。于是我終于有了跟米芽獨處的時間。我一把抓住米芽往外拖,準備嚴刑逼供。
"老實交代,怎么拿下的。他不是……不是喜歡男人么?"
"不過是曉之以情,動之以理,還有以死相逼罷了。"
"就算是你突然文縐起來也沒用的。具體怎么回事?"
"可能他突然覺得女生也挺好的?然后這世上還有比我更完美的女生么?所以就順理成章嘛。"
"我查過了,性取向這種東西大多都是基因決定的。你能比染色體還強?"
"人定勝天嘛。"
"你真不想說啊,是不是有什么隱情?"
"男歡女愛,能有什么隱情。哎呀,別瞎打聽了。這可不像你。"
"我只是怕你們……那這樣你們都開心么?"
"沒有什么時候比現在更開心了。"
"那就好。"我說。
雖然你在撒謊……
一直忙活到了傍晚,小學期的閉幕式都錯過了。我們才把得到的東西分開。一共得到了四個未知樣,前三個比較少,最后一個量最多。我們連忙去送核磁。這之間師兄又被余老師叫去長談了一次,得有一個小時那么久。等他回來的時候,眼眶紅紅的,他說老板夸他帶我們帶得好。他來這課題組這么些年,難得被老板夸獎,有點激動。老板指的就是余老師。在課題組里,學生都喜歡稱自己為"磚工",稱導師為"老板"。一般一個課題組有兩個老師,一個"大老板",一個"小老板。"余老師組沒有小老板,或許曾經有。
再說下"核磁",具體原理反正說了你們也不懂。總之就是一種檢測手段,利用核磁圖上峰的位置和裂分,就可以判斷得到的東西是不是我們想要的東西。四個樣品打完核磁出結果,已經是晚上九點了。結果顯示,第一個樣品是原料,第二個樣品還是原料,第三個樣品是副產物,只剩下第四個樣品了。師兄也有點緊張了。
這個核磁譜圖的分析方法,我們還沒學,所以只能師兄來搞,我們就站在他身后干著急。
"Yes!"師兄積分積著積著突然激動得躥起來,"是這個東西,合出來了,你們真的合出來了!真是太棒了,幫大忙了!"
"哇,真的啊!太好了!"我也躥了起來。
兩周的時間沒白干,突然感覺所有的勞累和失敗都有了它的意義。我承認在這一瞬間,我有點喜歡上化學了。
我們一起笑了很久才平靜下來。平靜下來后是大段的沉默,之后,難過卻是立馬接踵而來。因為要分開了啊。好快。
今晚跟師兄分開,明天跟米芽和阿格分開。
不過終究我們最后說了會話,但沒有再出去浪,昨天那一頓的后遺癥在這時候冒了出來,大家都有點累了。于是,就散了。
每個人給師兄一個大大的擁抱,然后再去余老師的辦公室又吸了一口煙。
小學期,結束了,如釋重負。如釋重負,原來是一種難過的感覺。我問米芽和阿格接下來什么打算。阿格說,先去找間空的小教室吧。
小教室?還要沒有人?難道說,他們……他們要做羞羞的事!我是不是不應該待在這?對了,今天的螞蟻窩還沒去看呢,我這么冷落它們,母螞蟻們一定會傷心到搬家的,得趕緊去看。我剛要說有事先走,突然想起來,不對!要是他們進行到關鍵的時刻突然有人來打攪怎么辦,我得給他們望風!對,望風!此處有核泄漏,無關人等,請勿靠近,到時候我再立個牌子舉著,完美。
這么想著,我們就找到了一間通宵自習室。放假了,人少了很多,所以空教室并不難找。一到教室,阿格就拿出了電腦,和一本《波譜解析》。好像,并不是要做我想象中的事。
阿格拿出紙筆開始畫。畫一橫,再畫一豎,成一個直角坐標。然后橫坐標是化學位移,縱坐標是強度。開始畫峰,畫一道一道的峰,越畫我越覺得眼熟,這不是剛剛看的核磁圖么?就看了三分鐘吧,這你都能記住默寫出來。阿格啊,你真的不是外星人么?
"這是我印象中的最后一張核磁圖,你們看看有沒有什么錯誤或者需要補充的地方。"阿格一臉嚴肅認真,害得我的槽憋了一半沒吐出來,只好默默地再噎回去。
"我記得這里應該是個五重峰而不是四重,還有這里,應該還有個峰,其他的應該就差不多了。"米芽居然真的補充了起來。
看核磁圖的時候,你不是在對著鏡子一邊說"我好美"一邊玩弄自己的頭發么,為什么連你都能背下來。我不服。我要把你們送給中央解剖,你們的智商嚴重超標了知道么?難道你們已經會看核磁了?這是大三才學的吧!
"為什么突然想研究這個圖?"雖然不想當白癡,但不問又不痛快,于是我還是問了出來。
"我剛剛在師兄背后看核磁圖的時候,覺得有點問題,你看這個小包,我記得這是羥基特有的峰,如果是產物的話,應該沒有這個峰才對。但師兄又說是產物,所以……"
"你懷疑師兄在騙我們?"
"不是懷疑,師兄就是在騙我們。"米芽說,"點板的時候就是只有一個點的,所以東西應該是純的,核磁峰這么高,不可能是雜質。當初我用碘缸熏的時候就有點奇怪,怎么這么濃。按理說產物的親電性沒這么強才對。所以只有一個可能了,這根本不是我們要的東西。"
"米芽說的是真的么?"我有點不敢相信,師兄都高興得躥了起來誒。
"還不確定,讓我對一對。說不定是我們記錯了呢?"阿格一邊查電腦一邊查書解譜。
我就在一邊走來走去,為什么騙我們呢?沒好處的阿?沒道理的阿。
很快,阿格完工了,他對我們搖了搖頭。
"為什么?"我終于忍不住問了出來。
"是不想讓我們失望吧,畢竟做出來了大家都這么開心。他也希望我們這個小學期能收獲一份圓滿的結局吧。"
"那他不是只好自己難過,難過了還要裝作很高興的樣子,那不是更難過。"我說著說著覺得自己都難過起來。本來做不出來也沒什么嘛,反正每次我想做什么,基本上都是以失敗結尾的。這下一來,反而不好受了。
"你說會不會是師兄沒看出來?"我問。
"不可能,這譜圖從頭到尾都不對。他做了這么久的這個體系,不可能不了解的。"阿格說,"想想其實也對,我們都能想到的辦法,他怎么可能沒試過呢?"
"那現在怎么辦?"米芽問。
"最好的辦法,大概就是接受師兄的好意吧。"阿格說。
"不,不對,最好的辦法應該是去找師兄,陪他一起難過。"我說,"我要去找師兄。"
米芽邊笑邊搖頭,"就知道你會這么說,走吧。"
"還是單身最體貼。"阿格拍了拍我的肩。
我們回到實驗室門口的時候,意外的發現實驗室的燈已經熄滅了,里面烏漆墨黑的,師兄應該已經不在這了。
我這么想的時候,阿格卻突然暴走,沖到門口要去開門,自然,門是鎖著的。他又返身沖去休息室拿鑰匙。直到這時候我才透過門上的小玻璃窗口發現,實驗室里的地板上,躺著一個人。
阿格開門的一瞬間,一股煤氣特有的味道撲面而來。糟糕!
阿格給了米芽一個眼神,米芽一下子抓住了要沖進去的我。阿格沖了進去,手里不知什么時候抓著兩條濕毛巾……
事后想想,米芽這一抓還真是正確,他們真是懂我。我總是像白癡一樣只會瞎沖,去了不過是送死,阿格去才是救人啊。
等了有快兩分鐘阿格才把人拖出來。
"還好,我們來得早,煤氣閥應該是剛開的,我給它關上了。通風櫥也打開了。一會里面的氣就散了。師兄應該沒有生命危險。"阿格邊喘氣邊說,大冷的天,汗水從他臉上一滴一滴地滴下來。
"我給校醫院打電話,叫救護車了。"米芽說。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只有我說的是廢話,并且一遍一遍一遍地說。
阿格給了我一個男人的微笑,然后暈倒在了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