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難道學習是我自己的事情
周六的晚上,川流不息的馬路上依舊是擁擠不堪,下班高峰期的魔咒似乎并沒有因為周末而被打破。許多和孟婕一樣的白領們,仍然為了生活和工作奔波在這個有名無實的周末當中。
然而孟婕樂在其中,她將這種奔忙看作是一種承認和享受。大學畢業后,沒有背景、沒有關系的孟婕進入了廣告公司,從一個端茶倒水的小職員做起,一步步憑著自己的努力,硬生生在競爭激烈的職場中生根發芽,闖出了自己的一片小天地。一路走來,她始終信奉那句古訓——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路過小區超市,孟婕忽然想買些零食犒勞一下兒子。成誠的成績這段日子終于有了起色,昨天還在老師微信公布的表揚名單上露了次臉,這讓孟婕頗感欣慰,自己的付出總算沒有白費。
拎著大包小包的孟婕好容易騰出手來按響了門鈴,可過了好一陣子,屋子里才傳出懶懶散散的腳步聲。
“回來啦。”何天漫不經心地接過孟婕手里大大小小的包裹 ,眼睛卻依舊停留在電視上。
孟婕一看見成誠坐在沙發上看球賽,眉頭就情不自禁地皺了起來。
“你可真行啊,不看著兒子好好寫作業,卻帶著他在這兒看電視。”
何天隨口道:“今兒不是周六嘛。再說了,寫作業、寫作業,都寫了一天了,你總要讓孩子歇口氣吧。”
孟婕對何天這種不負責任的態度很不滿意,道:“他歇別人可沒歇著,你看看人家都是怎么努力的。”
何天的心思和何成誠一樣都在電視上,目不轉睛道:“老師不都說成誠最近有進步了嗎?”
孟婕累了一天,剛換上拖鞋半靠在沙發上。一提起成誠的學習,她瞬間又來了精神,猛地坐起來道:“那點兒進步夠干什么的?你知不知道現在升高中的比例是多少?5:5!這意味著什么?這意味著有一半的學生是沒有高中可上的!成誠這次小考是進步了幾名,可要照這個速度,就是進步到了初三,那也還是在被淘汰的隊伍里。”
何天在家里,尤其是在成誠的學習問題上向來是沒有發言權的,他只能趁孟婕去廚房倒水的工夫,小聲嘟囔道:“這不是離中考還早著呢嗎?”
雖然孟婕人在廚房,可何天這聲小小的抱怨還是沒能逃過她的耳朵。她拿著一個空杯子從廚房里重新沖了出來,像是聽到了天方夜譚。
“還早?何天,你搞清楚了沒有?你兒子現在是初中二年級,不是小學二年級,你是不是要讓他等到中考前三天再開始努力啊?”
何天忍不住辯駁道:“誰不讓他努力了?我是說努力需要一個過程,不能急于求成。”
聽了何天的話,孟婕索性連水也不喝了。“你知道為什么你在單位這么多年了還是個普普通通的辦公室主任嗎?就是因為你安于現狀、不思進取。你總是說要有一個過程,您這過程都15年了吧,我能問問你這過程什么時候能看到結果啊?”
何天終于沒法安心看電視了,攤手道:“這怎么又說到我身上來了呢?”
孟婕做總結性陳詞,“一步被落下,永遠被落下,有你這個前車之鑒,我決不能讓兒子重蹈你的覆轍。”
孟婕家每一次的爭執幾乎都是以何天的啞口無言作為收場。按理說,人家孟婕說得也沒錯。剛結婚的時候,孟婕還是個公司最底層的小職員,而何天卻考入了政府機關。一個私企職員,一個國家公務人員,何天占有絕對優勢。五年后,孟婕做了項目負責人,何天也被提為了辦公室副主任,兩人算是平起平坐。可到了現在,孟婕一躍成為公司的總監,何天晃晃悠悠才剛把前面的“副”字拿掉。雖說革命分工沒有高低,可工資收入是有高低的。經濟基礎決定了何天家現在的家庭地位。
何成誠的注意力自始至終都在電視上,父母的爭論仿佛與他無關。孟婕辯贏了何天似乎還不過癮,又把炮火轉向了何成誠。
“我們這里說的這么熱鬧,怎么你倒像是個沒事人似的?別看了,快去把今天的作業拿出來我檢查。”
“除了學習,你回家就不能說點別的?”何天不識時務地又添了一句。
“不能!”孟婕理直氣壯道:“你不說我還忘了,我告訴你,成誠他們下學期就要組建重點班了,要是成誠能考進重點班,上重點高中就絕對不成問題了。”
何天小聲嘀咕道:“重點,重點。那清華北大再好也不是人人都能上吧。”
“何天你是不是成心的?我什么時候指望過他上清華北大?照他現在的成績,要是能考上重點大學,哪怕是最后一名的重點大學,我都燒高香了。”
“我就不明白了,為什么就非要上重點。照你的說法,那普通班、普通中學、普通大學就都不是人上的了?”
“那古人都說了,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你自己沒有志氣也就算了,現在還天天盼著孩子往普通班里鉆,有你這么當父母的嗎?”
“普通怎么了,普通人不也挺好的嗎?那古人還說知足常樂呢!”
“要樂你自己樂,別拉著我兒子。我就不信了,一個班里坐著,一個老師教著。咱們成誠又不笨又不傻,憑什么人家能上重點成誠就不能上?說到底,就是懶,就是不用功。我告訴你啊,從今天開始,你少在家里發表你那套什么知足常樂的歪理。”
成誠拿著練習冊飄然而過,又迫不及待地坐到了電視前面。孟婕拿過成誠的練習冊,沒翻兩頁,臉頓時拉了下來。
“其他的呢?”
成誠盯著電視答道:“就這些。”
“啪”地一聲,一本練習冊重重砸在了桌子上。孟婕一把搶過遙控器,怒氣沖沖地把電視關了。
“你在家里寫了一天,就寫了這么兩頁?”
成誠好像才從足球比賽里回過神來,把目光從黑屏的電視上挪到了茶幾的桌面上。房間里突然安靜了下來,只剩孟婕一個人的聲音在客廳里回蕩。
“何成誠,是不是非要我每天坐在你身邊時時刻刻地盯著你,你才能把作業完成?”
何成誠低頭不語,孟婕見何成誠用沉默來回答自己,便把矛頭轉向了何天。“你不是說他寫了一天嗎?”
何天一臉無辜道:“他是在房間里坐了一天啊。”
孟婕感覺自己的心口都在冒火。“坐了一天不等于學了一天!還有,何成誠,為什么這幾頁后面的大題都空著?”
“不會做。”何成誠既無愧疚也無慌亂,冷靜地陳述著一件客觀事實。
“為什么別人會你不會?難道這些題老師在課堂上沒有講嗎?就這道題,就這道第15題,連我這周都給你講了兩遍,你怎么可能還不會呢?你腦子里天天都在想什么?”
何天在一旁勸道:“有話你就好好說唄,那么大聲干什么。”
孟婕瞪著何天,好像犯錯誤的不是何成誠而是何天。
“你一天到晚就會做好人!你兒子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你要負大部分的責任!”
何天不但沒能為兒子講情,還落了個自身難保,只好在一旁默不作聲。
孟婕回過頭來,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成誠,媽媽也不想發火,媽媽也不希望你那么辛苦,媽媽也希望你每天能開開心心地看電視。可媽媽沒有辦法,媽媽要為你的未來負責。你有沒有想過,在你看電視的時候,人家其他同學都在努力地學習。在你偷懶的時候,其他同學已經跑到你的前面去了。何成誠,時間不等人啊。你明白嗎?”
成誠點點頭,卻看不出到底是明白還是不明白。
“過去的事情我不想再追究了。既然你不知道該如何努力進步,那就讓媽媽來幫你。你只需要按照我說的去做就是了。”
我已經替你報了三門補習班,請的都是最好的老師。成誠,你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你一定要把握好初二這一年。媽媽辛辛苦苦地工作都是為了你,你一定要替媽媽爭口氣啊。”
成誠緊盯著桌面上的花紋,一動不動。
孟婕早已習慣了兒子的反應,也沒有期望從他臉上看出什么其他的表情。
“回屋做作業去吧,不會的題目我一會兒給你講。”
成誠默默地走開了,孟婕忽然又想起一句,補充道:“從現在開始,家里以后不開電視,不開電腦。”
“不至于……”何天出自本能的反對之聲剛說了一半就被孟婕的眼神塞回了嘴里。
何天訕訕道:“我看書,我看書。”
“成誠你聽到了嗎?”孟婕追問了一句。
“聽到了。”這是何成誠今天說的第一句話。緊接著,他的房門被重重地關上了。
何成誠的房間干凈得一塵不染。一進房門,左邊是成誠的小床,床頭上貼滿了一張張寫著英語單詞的小紙條。右邊是成誠的書桌和書柜,和學習無關的“閑雜書籍”早已被清理殆盡,《英語周周練》、《金牌奧數》、《滿分作文》傲然占據了書架上最顯眼的位置。這一切都是孟婕的杰作。
成誠呆呆地望著那張大面積空白的練習冊,腦子里還回憶著剛才那場球賽的精彩片段。
隔著房間門,孟婕的聲音依舊清晰可聞。
“成誠,別又在那里發呆,快點做,我一會兒來檢查。”
媽媽的聲音趕走了球員們的精彩表現,卷子上那些令人費解的文字和數字又硬生生擠到了成誠眼前。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孟婕漸漸發現自己看不懂兒子了。無論她是在說話還是在發火,成誠一臉的面無表情都讓她的喜或怒像是投射在了一堆棉花上,沒有半點回應。孟婕軟硬兼施,想探求成誠面無表情之下到底隱藏著什么樣的心思,可時間久了,她漸漸失去了好奇心和耐心,轉而對成誠的無動于衷采取了一種視而不見的態度。
其實何成誠的面無表情并沒有多大的研究價值,從某種生物學角度來說,這只是一種生命最本質的狀態。就像一片平靜的湖水,自身本沒有什么動力,因此在無外力作用的情況下也就掀不起什么風浪來。而孟婕那股不值一提的微風,最多也就泛起兩圈漣漪。
軌跡是畫好的,方向是既定的,何成誠只要機械地挪動雙腳就好,至于他的內心在想什么,實在是無足輕重。當何成誠明白了這一點后,他也就不再浪費腦細胞了。
草稿紙上被畫上了一頁的圓圈,題目下方依舊是空白一片。
“不會的題目到書上找例題,別又坐在那里熬時間。”
何成誠有的時候懷疑媽媽是不是在自己身上安了一雙眼睛,否則為什么即便她人不在身邊卻還能精確掌握自己的一舉一動?
不過經媽媽一提醒,何成誠好像忽然想起來自己手邊的課本原來并不是個擺設。如媽媽所言,書上果然有相同題型的例題,成誠如獲至寶,連忙將書上的算法原封不動地搬到練習冊上,再將相應的數字換掉,得出了一個答案。
這個方法雖好,卻不是萬能通用的。當作業題和例題并不完全一致的時候,成誠只好拿出自己的殺手锏——胡拼亂猜。這種方法是何成誠的常用技能。看哪兩個數字順眼,便加減乘除將它們亂算一通,生拉硬拽也能填滿大半張作業。何成誠有時候覺得,自己做數學題倒很像爸爸買彩票。至少原理是一樣的,都是裝模作樣地對著一堆數據琢磨半天,到最后還是靠運氣。只不過爸爸的中獎率好像比自己的得分率還要更高一些。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各類包裝精美的輔導書整齊而安靜地注視著他們的主人。如果他們會說話,一定恨不得大聲疾呼:“我知道答案!我知道答案!”。然而他們的主人似乎從未寄希望于他們,而是衷心期盼于神的旨意。
何成誠直勾勾地盯著練習冊,仿佛正在練就火眼金睛的本領,企圖透過強烈的注視讓答案自動浮現于紙上。
經過今天的事情,孟婕越來越感覺到上補習班的緊迫性和必要性。也許是思慮太深,她竟忘記了要給成誠檢查作業。直到何天打開房門,何成誠還依舊保持著思考狀。
“十點了,快睡吧,明天再寫吧。”
成誠如釋重負,一晚上的漫長等待終于有了結果。
關了臺燈,房間里一片黑暗。月亮穿過窗簾,為地板印上了一層薄薄的影。對面樓上的燈光飄到窗簾上,像是一顆顆閃亮的小星星。
成誠在想,月色真美。如果太陽永遠不會升起,時間永遠停留在夜晚,那該有多好啊。
門外,孟婕正在電話里和輔導班老師交流情況。
看來,太陽依舊會升起,明天也依舊會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