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車子緩緩到站,喝飽了公路塵土的人群一擁而上,那架勢遠遠望去,像公交車不斷的往里面吞人又不斷的排出來一般。你氣喘吁吁的跑到車門前才意識到公交車是因為等你而多候兩秒時,才會感到這所城市里交通工具的一點溫情吧。不像在地鐵,從來都是按部就班,不會妥協放慢速度等你。所有人都在下意識地健步如飛——這里是魔都,中國最快節奏的城市,沒有人會因為你走路太快而責怪你,
公交車上的刷卡器如同磁鐵一般具有牢牢的吸般——“滴”的一聲,卡里的兩塊錢就沒了。“這個東西是什么原理呢?”開了十幾年公交車的老張頭一次開始琢磨起這個問題。老張平時不太愛琢磨東西,他總覺得,人這一輩子,本來就是苦多甜少。應付生存的壓力和社會上的人情世故已經夠讓人心力交瘁了,何苦在一些和自己打不著關系的東西上浪費時間。所以,他本本分分的開了十幾年的車子。以前的老伙計有的丟了這鐵飯碗,自己摸索創業去了,只有老張在這個撈不著油水的崗位上一呆幾十年。老婆也不是沒有抱怨的,平日里說話總是見縫插針的埋怨兩句說老張沒本事。
話雖這樣說,吃穿用度上日子卻還過得去,加上只供一個上大學的女兒。日子雖然算不上富裕,起碼衣食無憂了。老婆雖然頗有微詞,卻還是打心眼里心疼老張的,自己的丈夫自己挑的,再怎么著日子還得過下去。安安穩穩總比動蕩不安好。
八點正是上班高峰期。以前,眼看著車里跟下餃子似得人越來越多,剛上車的乘客得費老大勁才能擠上來,老張這時就會清清嗓子:“咳咳……誒,前面的乘客往后面走走。”后來車子內設施越來越好,只要按一下按鈕:機械甜美的女聲就傳出來了:“各位乘客,請給需要幫助的人讓個座,上車往里走。”
這樣省去了老張的人工吆喝,工作時的老張更加沉默了。
坐在車里往下瞧,視野就像家里剛裝的那臺液晶電視一樣寬廣,看車子外的人也變小了,好像主宰世界的上帝視角,給人添了些高高在上的威嚴感。老張看著窗戶外來來往往的人,腦子里想著有的沒的,你要說老張工作不認真吧,倒也不是,論工作經驗,車隊里有很多人比老站的車齡大,卻沒有老張這樣對于線路的熟稔,隨便乘客問路,:“師傅從這里到xx路該怎么轉呢?”不出三秒,保證能得到一個比查地圖還精確的答復。這是老張一直引以為傲的技能。可是最近幾年這技能也黯然失色了,人家都有了智能手機,誰還會為了省那幾兆流量而跟一個陌生的公交車司機搭話。
老張不經意間瞥了一眼路邊的樟樹,記得他剛參加工作的時候,那路旁的樟樹剛種上,就像自家的小女兒一樣嬌小,怯怯的,惹人憐愛。如今女兒已經長大成人,這才驚覺路旁的樟樹竟然也竄出了這么些高,歲月催人老啊,老張感慨著,還有幾個月就要退休了,想想仿佛昨天才參加工作似得。一晃十幾年過去了。工資漲了又漲,自己的背也越來越駝,只有老婆每日還不加厭煩的給他揉揉肩膀。
想起老婆,老張心里涌出一陣感慨。老婆今年也五十多了,雖然算不上風韻猶存,卻可以看出年輕的時候長相是中等之姿。老張好奇為什么老婆在眾多的追求者之中選擇了自己。閑來無事的時候老張經常問這個問題。老婆都是笑笑岔開了話題,老夫老妻做了大半輩子,也算是相濡以沫了。后來有一次聽老婆的好朋友偶然提起這件事,大大咧咧的打趣老張,要不是咱家xX那時候失戀心情不好,正好你在那時候噓寒問暖,要不然哪輪的上你娶她呢?老張回家之后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詢問老婆這件事,老婆微怔,不似往常笑笑扯開了話題。眼神飄忽,像陷入了深深的回憶當中。老張嘆氣,心下涼了半截,看著老婆發福的背影和松弛的面龐,終究是沒有說什么。誰年輕的時候沒有故事呢,只是慢慢的只能掩于歲月了。那些回憶和藏在心里的人,早被現實的疾風暴雨抹殺盡了,何苦還要把尸骸挖出來供人鑒賞呢。
“老婆說前幾天想吃魚,今天回去買兩條魚加加餐吧。”對待自己老婆說的話,老張總歸還是細心記著的,這也是兩人結婚幾十年幾乎從來沒有紅過臉的原因。
結婚兩年就有了女兒,都說女兒是媽媽的小棉襖,可女兒卻唯獨愛和老張黏在一起,去哪兒都愛跟著老張。只是自從到了高中情形就不一樣了,女兒不再是什么都跟自己講了,有了自己的小秘密,喜歡寫日記,留遮蓋眼睛的長頭發。老張也嘗試和女兒溝通過,女兒卻愛搭不理的。老張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哪有這么好的生活條件,父母在田里面朝土地背朝天的忙活一家人的吃食,哪有時間關注孩子精神文明的建設。好在老張年輕時也算出來闖蕩了一番,讀了幾本書,不像周圍人一樣,對于子女做出自己不能理解的舉動時,便橫加干涉。女兒長大了,有自己的心事了,當父親的也不能過問太多。意識到這一點的老張突然沒來由的一陣恐慌。他接著想到會有一天把自己的女兒交給一個陌生的男人過一輩子,像把珍惜了小半輩子的寶貝拱手讓人,一聲輕嘆涌出口。
“這位大哥,恁這好端端的嘆啥氣嘞……”
老張用后視鏡看了看這濃重的河南口聲傳來的方向,一個黝黑的漢子,農民工打扮,見老張如此鄭重的轉過頭看他,半尷尬的咧開嘴笑笑。老張見他狀似窘迫,忙笑笑不在意的說道:“沒啥事,大兄弟,就是這車太堵,堵得人心慌。”
“這大城市就是這一點不好,堵車,人上班還趕時間,活活把人急死咧,尤其是地鐵一號線早上八點多的時候,噫……那人多的啊,都轉不過身。”
老張笑兩聲,不再接話,算是給這段閑聊掐了一個適當的尾。
記得剛走上工作崗位那會,經常有乘客趕不上座位,站著無聊時便和老張閑扯,從最新出臺的國家大事到彼此家門口的菜價比較,閑聊完樂呵呵的下車,約著下次見面再聊。
這城市那么大,公交車十分鐘一輛,其實大家都知道未必有下次。即使有,也未必今天閑聊的興致了。但哪怕是口頭空話,兌現不了,也算是給這融洽的閑聊畫了個人情味濃濃的結尾。
哪像現在,一個個上車后低頭抱著手機玩,整個車廂安靜的像拉著一尊尊雕像,除了到站時人聲一陣躁動,而后復歸平靜。
老張說,接觸眾生的工作最能見識眾生相。
他見過重口味的女乘客坐在位子上旁若無人的摳腳。
他見過老人要給孕婦讓座,旁邊的觀眾們不約而同別過頭。
她見過深夜應酬的妙齡女郎喝醉酒在車上邊吐邊哭,花了一臉殘妝。
然而這所有的時刻都將消失在時間里,就像我們每個人都將下車,消失在龐大的人流中。
眼看著這座城市的馬路越修越寬,涌進這座城市的人越來越多,電視里報道的GDP越來越高,可為什么總覺得這人和人之間距離越來越遠了,人越活越焦慮了呢。魔都在中國地圖上那么小的一點,但對兩千四百萬人來說,擁擠,卻又龐大。
一轉眼,太陽從東邊跑到了西邊,夕陽漸漸染紅了半邊天,老張也下班了,在車站洗了把臉,推起自己那輛真正的交通工具,一輛老式自行車,準備回家了。路邊不知什么時候落了一地的葉子,風也變了溫度,吹著路邊穿短袖的人打了一個寒顫。
“秋天來的可真快。”老張念叨著,把買好的兩條魚掛在車把上,晃晃悠悠的往家里的方向騎著。
風卷起一地落葉上下翻飛,夕陽漸漸消失在傍晚的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