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飄落細雨,叢云卷過萬里河山,我思念你,忘川已知。
阿里是我遇見的一只鬼。
那日在忘川河畔,他一席青衫,長發垂落在腰間,手里拿了一朵血色的彼岸花。毫無波瀾的忘川河映照他的面容,身形消瘦,皮膚恍如邢窯出產的白瓷,唇色更是蒼白如紙。
“現在的鬼都像你這般快不行了嗎?”想起此行來陰間的正事,我慌忙跑過去問他。
盡管說出口的話直白得戳人心,但誰讓這八百里黃泉我就只遇上他這么一個鬼了呢?
他似乎得了癔癥,呆呆的,半晌才發現身邊多了一個黃衫包子臉的神仙。他轉過臉,面上一片迷茫之色,我這才發現他的鬢角已幾欲透明,是將要消亡的表現。
自一百四十年前起,清明時節的凡間已極少下雨,直至今年更無半點雨水。姥姥說,清明雨水與忘川河相通,若忘川再不流動,凡人先祖的魂靈將化作塵煙就此消散。
阿里是忘川的守衛,是弄清忘川河百年不流動的關鍵。
他說,忘川河至此,是百鬼之愿。
遠處薄霧籠罩,沒有綠光幽幽環繞,也沒有鬼怪毫無顧忌縹緲的笑聲,忘川河沉寂得像一潭死水。可千百年前,它明明鮮活得像帶了凡人成親時的喜色,熱鬧,生機遍野。
“為何?”
被人遺忘從此消亡于天地間,素來自私自利的鬼族真的愿意嗎?
阿里看著我,似窺探了我的輕蔑,我的懷疑,他眼神坦蕩,良久才低低笑出了聲。
“世間萬物皆有私愿,何況黃泉沒有根基的鬼族,仙子狹隘。”他望著平靜如死水的忘川,繼續說道,“千百年來一成不變的生存方式,他們早已厭倦罷了。”
黃泉的彼岸由鮮血澆筑生長,四季輪回,永開不敗。血紅的花襯著阿里蒼白的面容,孑然一身立于忘川河畔,我竟對這素來自私的鬼族生了同情。
罷了罷了,便讓這孤獨的鬼嘗嘗姥姥的桃花釀罷。
姥姥掌管世間萬物生靈,是靈母。直白一點來說就是天界的閑散神仙,畢竟萬物生長的法則自古以來無人能窺破。
她常常對我說,阿九,天道之外自有法則,與其杞人憂天不若隨遇而安,車到山前何愁沒有出路。
因此,怡然自得的姥姥練了一手好廚藝。她的桃花釀獨一無二,無人能抵擋其中滋味。
阿里愈發透明的手執起酒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他的手骨節分明,纖長如蔥的白,是我看過最好看的手。
可惜了可惜了,這般好看的手竟然就要這樣消失了。
我嘆了口氣,頗為遺憾,“你的手可真好看啊!”
“仙子的桃花釀也不錯。”他大方接受了我的贊美,豪邁地沖我笑,這副模樣同他的打扮一點也不相符。
地底下的世界總是陰暗,凡人們把它稱作地獄。千萬年來無邊的黑夜籠罩,大抵這地下的鬼也受不了,于是不知是誰造了一輪明月掛于夜幕。
月亮散發幽幽的熒光,即便如人間月般瑩白,也沁著陰間的冷寂和陰森。
也不知阿里他是如何忍受這千萬年的孤寂。
圓月有缺,陰冷的風絲絲浸骨,想起姥姥交代的事情,我放下手中酒杯,攏緊了身上的披風,將心底的疑問徐徐問出。
阿里的性格總與他的行為大相徑庭,我愈疑惑,他說得愈加緩慢和曲折。
桃花釀絲絲縷縷的酒香最后散在空氣中的時候,阿里終于放下了那盞他握了許久的酒杯。
他站起身,望著那輪幽幽的陰間明月,如同凡間注目河山的詩人。
滄桑抑或嘆惋,無從得知,也許兩者都有,甚至還夾雜著心甘情愿。
他說:“仙子可看過人間的話本?”
“自然看過,都是些情情愛愛的故事,纏纏綿綿,頗為無趣。”想起那些生死相隨的戲碼,我有些厭煩。生命如此可貴,他們卻棄如敝履,何其無知。
“人間的話本也不全是纏綿悱惻的愛情,親情友情皆是情,忘川河停滯便與‘情’這一字有關。”
聽到這,我頗為震驚。
凡人總愛把情愛掛在嘴邊,沒想到這陰間的鬼也是如此。
也怪我,竟忘了他們的前世也是塵世的凡人。
阿壯是一只奇怪的鬼。
他長了雙濃密連成一片的眉,突出的眼睛顯得兇神惡煞,鼻梁高挺,鼻翼粗大,厚厚的雙唇泛著紫,就連臉頰也長了一片的黑痣,看著難看又可怖。
阿里說,他是活生生被人拿石頭砸死的。
凡人討厭一切丑陋的事物,他們把這貶為不祥,自以為是地伸張正義,又自以為是地將自己立于世俗倫常的最高點。
阿壯恨那些人,恨他們的欺辱霸凌,也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他死后,老母親日日以淚洗面,硬生生哭瞎了一雙眼睛。
鬼的生存方式極其獨特,他們依靠忘川水的流動喚起身邊之人的悲傷和對他們的思念,唯有如此,他們才能保靈魂不滅,永生永世地存活下去。
阿里手中的彼岸早已枯萎,此刻隨著風的吹動已落下幾瓣,他盯著逐漸萎落的花,聲音縹緲,似帶了無限悲傷。
“很悲哀吧,可這就是鬼族永生永世的生存方式,無人可以更改。”
他說,阿壯不愿母親后半生活在悲痛中,他希望忘川河水停滯。
“所有的鬼都這樣想嗎?”
“也不盡然,只有少數不愿罷,可最后都被勸服了。”
我自幼長在仙宮,無憂無慮,從未考慮過情思慮過憂。唯一一次,也只覺那話本中的情愛黏膩無比,可如今,阿里告訴我,情之一字可動人心。
情一字,真如此偉大嗎?
月光下,忘川河被濃霧籠罩,寂寥無邊,透著死氣。相比神宮的十里桃花地,這兒真是壓抑無趣極了。
我不愿多呆,再三向阿里確認:“真是如此?”
“忘川河水不再汩汩流淌,是百鬼的夙求?”
許是怕我不相信,阿里認真又極其執著地點頭,說:“事實如此。”
白團坐騎逐漸遠走,阿里的面容變得越來越模糊,我朝下望去,他已然變成了一個黑色的小點。
或許,往后漫長的神涯中,我與阿里再不會見面了。
神宮的桃樹由仙氣潤養,萬年不敗。我走進宮門時,姥姥正提籃子忙著采摘枝丫上的桃花嫩蕊。
她曾說過,桃花釀唯有嫩蕊釀出的酒才是最香。
天邊霞光無聲蔓延,染上金邊的叢云如海浪翻涌,桃色花瓣無聲墜落,姥姥躺坐在樹下的躺椅上,搖著蒲扇聽了我從阿里那得來的因由。
姥姥半晌未曾言語,她看著我,眼里有遺憾,還有看穿一切的精明。
我問:姥姥,忘川停滯,亡靈即將消亡,我們不用做些什么嗎?
阿九還未去過人間吧,這段時間去看看可好?
早聽聞人間帝王勵精圖治,河山所至皆是一片欣欣向榮之景,更何況皇族所在的京城。
姥姥說,我若來人間,一為玩樂,二為體驗,如此才是下一任合格的靈母。
未來的靈母需要體驗什么,姥姥從未同我說清楚。
京城熱鬧,每逢佳節吉日,大街小巷都充滿歡聲笑語。我喜愛這熱鬧祥和的一切,便變了銀錠在這人間開了一座酒樓。
酒樓叫春月,為何取這名,我也說不上來,只是這人間清冷的月讓我想起了八百里黃泉那輪孤寂陰冷的殘月。
春月生意平平,倒也全了我這散漫的性子。
這天,春月來了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少年一席青衫,臉上是還未褪去的稚嫩天真,浪漫極了。
他叫顧鄉,與阿里長得頗為相似,眉眼之間皆有忘川河畔那個男子的風骨。
大約,顧鄉是阿里的后人。
春月后院里的梨花早已敗了,落了滿地的白。顧鄉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手里握了一杯茶,他的手同阿里的一般好看,是世間唯二我見過最好看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