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他們對藝術并不鐘情
打碎了一位詩人水晶般的心靈
一任那些委瑣的小眼睛虎視眈眈。”
? ? ? ? ? ? ? ? ? ? ? ? ? ?——王爾德十四行詩《濟慈情書被拍賣有感》
1895年,是王爾德一生的轉折點。他從榮耀的藝術天堂隕落,墜入現實的谷底。不難看出,他對年幼情人波西的忍讓、寵愛,像是一種在現時代踐行古希臘男子情誼的努力,他唯藝術唯美,以理想之情態對待周遭,將丑陋的現實踐踏在腳下,最后年屆四十之際卻偏偏被這個小情人推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他受盡嘲笑,在獄中嘗遍悲愴之時,這個自稱為“百合花”王子的小情人波西,卻不管不顧,自顧逍遙在國外。于是,這個可憐的王爾德,提筆寫下了這封舉世聞名的長信。當然,這本身是一封私密信,幾年后因出版而得以面世。
很多人起初讀《自深深處》都存著八卦的心理,是要窺探所謂的“不敢說出自己名字的愛”。王爾德曾經意氣風發,對一切至理名言都坦率地加以嘲笑,他絕對想不到也有受盡嘲笑、嘗遍悲愴入獄的這一天,同時曾經有感于濟慈情書被拍賣,憤然寫下十四行詩控訴委瑣之徒虎視眈眈的窺探,他也絕對想不到,百年之間從二十世紀到二十一世紀的讀者最初也是存著同樣的心理來讀他寫給波西的這封私密信。
不過讀過《自深深處》的人,都會輕易地說出幾個“閃亮”的關鍵詞,比如悲愴、愛與恨、想象力、浮淺、基督與藝術,反而是王爾德對波西的怨訴變得不重要了。也就是說,八卦不重要了??梢钥隙ǎ鹤x過的人都把注意力投向了別處,即關于人性和藝術的探討等更為永恒的主題。如果只停留在滿足外人窺探欲的浮淺(浮淺是王爾德一直提醒波西要克服的人性弱點)層面上,那么這本書,嚴格上說是這封信便早已埋在歷史塵埃里,不會經歷苦難、變幻的二十世紀之后仍然牽動著全世界讀者的心緒。只有人性、藝術這些普遍的主題亙古不變。但是,這些探討都必須有一個引子,在這里便是19世紀末王爾德的那段丑聞。要是王爾德的人生一路順流,不曾遭遇到這次的牢獄之災,那么后人無從知道一個人從人生巔峰隕落至絕望,然后從絕望中升華竟能如此的光華絢爛,更無從理解為何承認生命中苦難和悲愴是這般重要。
很喜歡譯者對王爾德此段經歷的評價:“隕落中的絕望和絕望中的升華?!庇卸嘟^望,全憑曾經有多充滿希望。摔得多慘,也要看爬得有多高。他自詡:“諸神幾乎給了我一切。天賦、名望、地位、才華、氣概……我視藝術為最高現實,而生活不過是一個虛構的形態;我喚醒了這個世紀的想象力,它便在我身邊創造神話與傳奇;萬象之繁,我一言可以蔽之,萬物之妙,我一語足以道破?!?/p>
如此自詡之人從高處摔下來,會是怎樣?
王爾德骨子里透著一股“驕傲”,站在高處傲視一切。他有一種自信,乃至一種“自負”,相信他自己與眾不同,能挑起別人之不可為、不能為。
他說:“我仍然覺得其中有些事幾乎難以置信:一個年輕的加利利農夫想象他能雙肩擔起整個世界的重負——一切犯過的罪、受過的苦……這些何止是想象,而是真的做到了。”我也有同樣的疑惑,既對基督耶穌,也對奧斯卡有疑惑。對耶穌的疑惑,大概是在看完電影《耶穌受難記》后產生的:一個人如何達到世人皆嘲笑于你,而你獨獨相信自己是天父之子、偏偏一力承擔拯救天下靈魂的程度?我對王爾德也有類似的疑惑,似乎他早就認定自己是被選中的天之驕子。他理所當然地說:
“我曾經是我這個時代藝術文化的象征。我在剛成年時就意識到了這一點,而后又迫使我的時代意識到了這一點。很少有人能在有生之年身居這種地位,這么受到承認。這樣的象征關系,如果真的有人看到的話,那通常也是史學家或批評家;等看到時,那個人,那個時代,已然作古。而我就不同。我自己感覺到了,也使別人感覺到了。拜倫曾是個象征人物,但他象征的是他那個時代的激情,及其激情的萎頓。我所象征的則更為崇高,更為永恒,更為重大,更為廣博?!?/i>
他們想象,而且也做到了。要不沒做到呢?那么情形就似乎滑稽了,你會被懷疑為自負,甚或精神問題。荊棘王冠,這是耶穌基督的嘲諷??墒牵詈笏龅搅?,完成了,圓滿了。那便變為天國的王冠。他在隕落中絕望,又在絕望中升華。
至于王爾德,盡管對這個諸神給予一切的天之驕子有著心理準備,你還是對他那份傲視一切的自負感到意外,總會不自主地反觀自身:本人要有這般自負,周遭是否側目而視之。何為天之驕子?比如拜倫,比如王爾德,均為自己那個時代的天之驕子。上天和世人一任縱容他的自負、驕傲,別人踐行之,卻必遭筆沫撻伐。王爾德后數百年,乃至現時代,無一人敢自稱是這個時代藝術文化的象征,即使狂妄至此,必遭文藝界輪番轟炸。
很奇怪,人類對這種自負的態度是兩極分化的,要么把你捧在天上,要么將你踩到腳下。處于巔峰的拜倫和王爾德,諸神給予了一切——地位、才華、名望、天賦,不可避免的還有那份隨之而來的超然式自負。但是,“聞名遐邇和臭名昭著只是一步之遙,如果還有那一步遠的話”,這句話也是奧斯卡·王爾德說的。
此時,光環從他身上褪去,唯有加倍遍嘗苦難,去學會“悲愴”的涵義。
從整本書字里行間仿佛看到,王爾德以一個落難之人勉力抬起驕傲頭顱的姿態,向拋棄他的人陳訴自己曾經屈尊換來的恥辱。這不是寫給波西的信,即使他本意如此,也知道波西不會讀這封長信更不會回信,這信是王爾德自我救贖的心靈獨白。他必須寫下這些獨白,承認恥辱的經歷,在此基礎上認識悲愴帶來的新的世界。一句話,他要往前看,move on。
苦難和悲愴自有其存在的意義。他必須這樣承認,這也是他的苦難和恥辱換來的教訓。為了更深地理解“悲愴”這個詞,我特地翻閱辭典。現代漢語詞典對這個詞的解釋是:[bēi chuàng],是“悲傷”的書面語,百度詞典還引用了白居易的詩句“往事勿追思,追思多悲愴”。
悲愴,就是“失敗、羞辱、窮困、悲哀、絕望、艱難,甚至眼淚、從痛苦的嘴唇中斷斷續續冒出來的話語、令人如行荊叢的悔恨、良心的譴責……”這些王爾德曾經所害怕的,但是現在被迫一樣一樣嘗遍。但悲愴也預示著一個新的啟示,或是人生的轉折。痛,則思變。這一次,正因為從人生的高峰狠狠地摔入深淵,所以從不曾嘗過苦難的樂天派王爾德才能領悟到愛與恨之間唯有愛才能滋養想象力,以德報怨是為了自己的心智成長,并不是為他人而活;從耶穌、但丁生命的悲愴中領悟到生命的完整,悲和喜要相攜而行,才構成完整的人生。
耶穌最后一句話:“我的生命完成了,成就了,圓滿了。”
縱情享樂、倍享榮耀的王爾德,唯有加倍遍嘗困難和悲愴,才能劃圓生命的句號,才能完整。
有些人,有些藝術家,拜倫也好,王爾德也好,你總是將他們聯系在一起。他們把自己的一生詮釋得如此完整,有開始、榮耀、低徊、高潮、結局,已經圓滿了。至此之后,王爾德是死是活,重獲榮耀,亦或一蹶不振,都不重要了。對于我們來說,對于文學史來說,他已經實現自我完成。他將自己的名字“Oscar Wilde” 親手鐫刻在文學紀念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