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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 ? ? ? 有藝術相伴的出行,總會讓人多一份雅逸的快樂。倒無需動輒就嚷嚷著去巴黎看《蒙娜麗薩》,到俄羅斯讀《安娜·卡列尼娜》,到美國讀《喧嘩與騷動》,到哥倫比亞讀《百年孤獨》,那或太夸張太奢侈;可有些機會總是有的,比如到北京讀《紅樓夢》,到紹興看徐渭讀魯迅,到南昌看八大山人讀《滕王閣記》,到上海讀張愛玲之類,說來倒也并非難事。
? ? ? ? ——詩酒浮生七十秋。挾一本書一冊畫悠然上路,早成習慣。那樣的書,或早早就已裝進背囊,或直到收拾行李的最后一刻,才能確定。然后,或邊走邊讀,或走走讀讀,或雖讀過,只為去尋藝術的源頭,體驗、印證,怎么都是誘惑。即便書不在手只在心,情形也一樣。樂趣不惟在一方山水人文帶來的視覺饕餮,更在借由藝術的另一雙眼對世相的洞察,帶給人的心靈滋潤,足足是雙倍的收獲。
? ? ? ? 彼時彼刻,身體和靈魂一起,都在路上;那些或堪稱經典或有獨到發現的藝術作品,無論文字、繪畫還是攝影,其所呈現、描述的場景、故事與細節,會從作品的單薄平面一躍而起,在眼前如花綻放如云舒卷,成為立體的呈現;而借助眼前的風景,文本中許多原先未完全讀懂讀透處,亦會因有親眼所見而愈加豐盈飽滿,瞬即讓人對藝術家的創造,亦對自個的所見所聞,有豁然開朗的洞悉與了悟。失望或詫異也有過,所謂不過如此;但大多時候,卻是對藝術家勞作的信服或感嘆,打內心生出那種真實、由衷的敬意。
? ? ? ? 而我的那趟印度之行,恰有鮑利輝的一組印度攝影作品相伴,想想還真有些緣份。
2
? ? ? ? 旅行的遺憾,從來也永遠都是嫌日程太緊,除非有一段閑暇小住,不然,再充裕的安排,也總有走馬觀花的遺憾。有所舍棄,方有所收獲。事后想想,此原則于瓦拉納西似乎全不適用,在瓦拉納西的整整兩天,什么都可不看,可恒河的晨昏倒怎么都不容錯過——幸好當初就意識到了這一點。都說恒河是印度人的生命之河,生生死死的一切,都跟那條河息息相關。而生生死死,怎么都是人生大事。
? ? ? 如是,到瓦拉納西的當晚,扔下行李,便心急火燎地去探望恒河。
? ? ? ? 通往恒河邊的那條小街窄狹擁擠,像條擰得緊緊的麻繩,攤販云集人頭攢動,機動車一概禁行,其實,即便不禁也無法通行——我們后來才領教了印度高速公路的毫不高速,從德里去阿格拉的兩百來公里高速公路,居然走了八個鐘頭。但在瓦拉納西,無論傍晚披一身晚霞坐一輛人力三輪前往恒河邊,還是清晨頂著滿天星光小跑般步行前往,那條小街都是必經之路。看來看去,滿目混亂與喧囂,凡胎肉身的我,對瓦拉納西恒河邊的風景、風情,怎么都無法讀透,惶論讀透印度人的生生死死?
? ? ? ? 坐上瓦拉納西的三輪車,一場意料之外的生死突圍便就告開始。那完全是一場冒險。回想那段行程,至今仍難免心驚肉跳魂飛天外。車行如飛如入無人之境,七彎八扭一路蛇行,險象環生生死未卜,幾次似乎都已到了奈河橋頭,不意卻累累化險為夷安然通過,驚出我陣陣冷汗。
? ? ↑印度·恆河邊的瓦拉納西(湯世傑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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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轉眼間,恒河邊的喧天樂聲、怪異人眾與絢麗燈火便接踵而來,讓人應接不暇,卻怎么都無法讀懂:年輕藝人在巨大的露天舞臺上縱情歌舞的激情奔放,苦行僧旁若無人肅然修行的靜默莊嚴,練瑜珈者悄坐一角靜若蓮花的安然從容,玩蛇賣藝者炫技時令人驚恐的從容與怪笑,賣花女跟蹤兜售的執著與無奈,前來朝圣的沐浴者浸泡于恒河之中,面對漂浮著垃圾且顏色怪異的河水時的泰然與圣潔,恒河岸邊的火化場詭異莫名的火光與濃烈嗆人的異味——真不知夜色中上演的,到底是日常場景的片斷拼接,還是一部環環相扣的連臺大戲?
生命確乎是歡樂的,我卻在那時突然想到了死亡。地獄陰森的入口,輪回漫長的通途,似乎就在瓦拉納西的恒河岸邊,在那一派黑黝黝的河水中。奇異在即便真是死亡,也是歡樂的死亡,一切仿佛都是生命最后的狂歡。人從四面八方涌來,爭先恐后地涌向那段恒河之岸,那道地獄之門。樂聲、歌聲、笑聲、鑼鼓聲,與燃放煙花的硝煙味以及從火葬場散發出的異味攪合在一起,讓人有一種奮不顧身、前赴后繼的錯覺。那場關于生與死的活劇聲色斑斕,光耀炫目,就像那個夜晚的深色背景上偶爾泛出的幾點亮光,時有時無,閃爍不定,如同靈魂對人世的最后一次回望。那和我曾經面對過的死亡場景絕然不同,沒有哭泣,沒有哀怨,甚至沒有悲傷。在那樣奇異的瞬間,我似乎看清了什么,結果是什么都無以看透。
? ? ? ? 清晨就好些嗎?其時的恒河邊像換了一副場景,寧靜得一如圣嬰降臨。隔夜的種種囂鬧與斑駁光影如水退去,一切都純凈透明得近乎于無。乘一只小船在恒河上漂流,靜待日出,時光頓時顯得精貴而又漫長,分分秒秒的流逝,成為愉快而又熬人的等待,心跳的節律代替了如同倫敦大本鐘那樣的轟然嘀嗒聲,就在耳邊。眼見太陽一厘米一厘米地從恒河東岸升起,那種純樸的壯麗與炫美的清寂,變成了對生命的一次無須回答的長考:沒人叫你回答,但你必須回答你自己心靈的叩問;南亞的太陽羞怯得像即將遠嫁的新娘,滿臉緋紅著,從瓦拉納西的恒河東岸冉冉升起。靜侯于河邊的當地人,似乎并不像游人那樣充滿了期待——迎侯那樣的日出,已是他們每天的功課。而跟那輪太陽一起升起的,或許還有他們對于未來的信念。
? ? ? ? 而就在那時,我當即從他們圣潔的臉上,從他們清澈且充滿期待的眸子中,覺出了我們作為觀光者的粗俗與凡庸——那或許正是朝圣與觀光的區別所在。觀光算什么呢?只有朝圣,才能與恒河日出那圣潔的一幕相匹配。甚至,回想起來,或許我們很多人,包括我自己,已很久都沒有那樣看到過每天都在升起的太陽。而他們,有的從千里之外趕來,只是為了一睹了那莊嚴的一瞬,有的竟通宵達旦地在那里等侯了整整一夜。大地和恒河的新的一天,與他們自己的新的一天同時開始。生命以那種與我們既熟知而又完全不同的方式展現于眼前,清醒明白卻又讓人百思不得其解——我在想,在那一切的背后,什么才是印度人生命的本質?
? ? ? ? 就在那時,我想起了鮑利輝那些拍攝于印度的作品。
3
? ? ? ? ——在恒河邊的瓦拉納西,置面光怪眩目的南亞底層世相,我既興奮莫名應接不暇,又因眩惑不解而陷于困頓。真不知那些衣衫襤褸顯見窮困的人們,哪來那么多快樂?他們臉上幾乎看不到悲苦。原應顯現的悲苦,換作了莊嚴、神圣、靜穆,至少也不過是一臉蒼茫,惟獨沒有悲苦。怎麼能以如此淡定的心禪坐蓮花,拈花微笑?似曾相識間驟然想起的,恰是行前剛讀過的攝影家鮑利輝的一組照片;記得行前,友人對印度的介紹,與讀到的鮑利輝作品已有齟齬,疑惑便在心中翻騰。
? ? ? ? 其時,讀照片時的平面印象,與眼前浮現的世態百相,既如出一轍又大相徑庭;當初驚嘆的,盡皆鮑利輝那些“街拍”作品中雖未標明卻深藏于中的一個個“天”字:天然的精致畫面,天成的油畫效果,天堂般的靜謐,天使般的微笑,卻與眼前人間生存紛繁的臟亂、怪異的喧騰反差太大。一時,真說不清手里隨身帶的那個相機,突然間到底是變得輕了呢,還是變重了?至少,自覺那樣的反差,恐遠不止于肉眼,倒更在心思:藝術的拍攝,任何時候恐怕都不只在畫面或風情,而是要拍出場面即生活背后的奧秘;我的惶惑在于,到底是藝術家有意無意地美化了,還是我沒能讀懂凡間人生的真義?意識到此,那種由親切的震撼引發的對意外發現的質疑,便在剎那間讓思索重啟,即:生,到底是怎樣的,死,到底又是怎樣的?
? ? ? ? 生生死死的嚴峻課題,悲悲喜喜的生命歷程,居然會在恒河邊的晨昏間,在一次原應輕松愜意的旅行中撲面而來,還真讓我有些措手不及,轉而又驚喜不已。也許那是上帝早就安排好的一堂生命課程,特地留到那時才給我講授。我自當上好這堂課。而我的固執在于我不甘任由藝術俘獲,我極力回到并認真對待我所面對的那種真實的世相,先將鮑利輝的那些攝影作品暫時扔到一邊。可惜我未能成功:越是那樣,鮑利輝那些幾近惟美的照片,便越是頑強地浮現于心頭。也是趕巧,回來不久,便收到鮑利輝包含有那組照片的攝影作品集《印度時差》。于是再一次地,將曾在眼前的恒河邊的眾生萬象,與攝影作品集里的幅幅畫面交疊互印,體悟便又一次穿透斑駁的生活表象,感慨關乎的也便不惟生命的真義,也是藝術的恒久了——最初,我以為,在生活與藝術之間,勝利的好像是藝術;想想不對了,勝利的該是生活;還是不對,勝利的仿佛既是生活又是藝術——我說的,當然是真實的生活,真正的藝術。
4
? ? ? ? 一如國人對長江、黃河的眷戀,印度人對恒河不惟一往情深,更是頂禮膜拜,視為圣河。當我在瓦拉納西目睹印度的男女老少在那里朝拜他們心中的圣河時,心里真是既感動又驚詫——或許,我們對長江、黃河那樣的母親河,多少還是有些怠慢了吧?我們吟誦“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驚嘆的是它一瀉千里的驚艷氣勢;我們唱著“一條大海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感嘆的是它哺育我們這個民族的悲憫與豐饒;而在恒河邊,在印度人視為圣城的瓦拉納西,從富裕人家到印度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朝朝暮暮,都在那里跪拜他們心中的圣河。那樣的虔誠與執著,在世界別的地方,在任何一條別的河流別,我從沒見到過。
? ? ? ? 發源于喜馬拉雅山麓的恒河,幾乎全程都是由西向而流;惟獨在印度的圣城瓦拉納西,恒河卻是南北向的。于是,站在瓦拉納西的恒河西岸,朝向的便正是東方。
? ? ? ? 生死事大,千百年來一直困擾著人類。君主帝王欲長生不老,庶民百姓亦欲五代同堂。科學已經證明,生命無非一個過程,有生必有死,有死亦有生。難在科學認知與生活實際總是相餑而行。人生再長,無非百年。生命對于我們到底意味著什么?世上,幾乎所有人,從圣賢、學者到普通人,幾乎都在思考這個問題。那樣的終極思考,似乎至今都沒有答案。也許永無答案。
? ? ? ? 想一想,在人生的旅途上,我們皆是趕路的眾生,淚笑摻雜,悲喜交織,苦樂兼具,沒有誰的歡樂可以永世長久,執手再緊亦將曲終人散。人生原本一場罪,痛苦的人,不過是自得其所;幸福的人,也只是苦中作樂。只有真切的哭過,絕望的累過,鉆心的痛過,無言的悔過,此生方算完整。路邊的萬千景色,艷陽高照繁花似錦是美,陰霾滿天枯萎調零亦是美。人生路上的那樣一些瞬間轉眼即逝——說起來,曾被批得體無完膚的所謂人生如夢,也并非全然消極,其真義或就在于此。
? ? ? ? 而能留住生命的是什么呢?惟有藝術。
5
? ? ? ? 藝術是什么?在這個經濟戰車轟然前行的年代,藝術對大多數人,都已不那么重要。而蘇珊·桑塔格卻說:“接觸文學,接觸世界文學,不啻是逃出民族虛榮心的監獄,市儈的監獄,強迫性的地方主義的監獄,愚蠢的學校教育、不完美的命運和壞運氣的監獄。文學是進入一種更廣大的生活的護照,即進入自由地帶的護照。尤其是一個閱讀的價值和內向的價值都受到嚴重挑戰的時代,文學就是自由。”
? ? ? ? ——只要稍稍改動兩個字,把蘇珊·桑塔格這段話里的“文學”換成“藝術”,完全可以說藝術就是自由。
? ? ? ? 但具體到每個藝術家,“自由”卻并非垂手可得。當他們面對藝術的自由時,同樣也面對著不自由。書法家面臨著紙、筆、墨的不自由。畫家面臨著色彩、光線、角度的不自由。諸如此類。而對一個攝影家,鏡頭讓他的目光得到延伸,卻也同樣讓他面臨著局限與隔膜。鏡頭本身就是限制,一個攝影者,只能以鏡頭里出現并攝取的畫面表達心聲,而不能借助于口和筆。鏡頭能裝下萬千世界,但是否能裝進一個攝影師的心,從來都是個巨大的疑問。
? ? ? ? 當代攝影器材的突飛猛進,已讓攝影的門檻低至仿佛抬腳即進,似乎任誰都可于轉眼之間,變成攝影家。而對藝術無知帶來的那種“無畏”,正成為這門藝術的巨大陷阱。我們常看到的,正是那些有場面而無心靈的照片。空洞、漂亮的場景,并非生活的全部真實,何況,鏡頭的存在不只為呈現美好,更是要我們將生活的本義看得更清。鏡頭好壞、分辨率高低、像素大小什么的,不是看得清看不清的理由,更不是惟一標準,關鍵正如鮑利輝在談及他那些作品時所說,你必須蹲下——向生活、向信仰、向生命蹲下。
? ? ? ? 鮑利輝所謂的“蹲下”,當然不僅是身體,更是一個攝影家的心。將身體放低,也將心放低。早年,為把臨終關懷的善舉推向社會,他曾在醫院一“泡”就是四年,而按下快門的時間加起來還不到四秒;為探索西南山地民族宗教與外來宗教關系的歷史與現狀,他跟蹤采訪了十年,且至今沒有結束;而印度,十年前他隨一個貿易代表團去過一次,拍過一些照片,卻因來去匆匆,總覺不甚理想。十年后再去,他終于捕捉到了印度人的真實人生。
? ? ? ? 那是一些“街拍”,據說可遇而不可求。有論者在談及鮑利輝那些作品時說,那些作品“近乎神跡,不可思議的場景一次次地出現在鮑利輝面前”:“”關鍵是,在“遇到”之前,你是否在場,是否對隨時可能出現的情狀有所準備?
? ? ? ? ——我的疑問在,那期間到底發生了什么?鮑利輝想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 ? ? ? 思緒一下子飄出了那些照片,飄得很遠很遠,想得也很多很多。
? ? ? ? 美國著名戰地攝影師,臺兒莊戰役的目擊者羅伯特?卡帕有句名言:“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夠好,那是因為你離炮火不夠近。”而要離戰火更近些,是要冒生命危險的,因此他說:“戰地記者的賭注——他的生命——就在他自己手里……我是個賭徒。”然而,他賭贏了。在當年5月出版的美國《生活》雜志上,他感慨地說:“歷史上作為轉折點的小城的名字有很多,滑鐵盧、葛底斯堡、凡爾登……今天又增加了一個新的名字——臺兒莊。”
? ? ? ? 美國作家、《麥田里的守望者》的作者塞林格說得更徹底:“一個不成熟男人的標志是他愿意為某種事業英勇地死去,一個成熟男人的標志是他愿意為某種事業卑賤地活著。”
? ? ? ? ——東方,似乎永遠是隱忍的。盡管恰如沈從文先生所說,在某些暗黑的年代,人是只能“將一切情感的挫折,肉體的痛苦,一例沉默接受,回報它以悲憫的愛”,但真做到那一點豈是易事?沈先生一生寫信無數,僅沈從文全集便收信1476封,最該得珍視者,乃文革期間寫給親人的信。其時他已被無端剝奪了發表權,只能借私信展示自己的內心。記得讀《沈從文家書——1966—1976》時,我的內心一下子便陷入了沉重,明了了那些風雨如磐的晦暗年代,到底是如何摧毀了中國人的意志,逼迫人放棄尊嚴和夢想,茍且著活下去。而說那話時,先生心中的信念,必透過陰霾看到了終會到來的日出。而瓦拉納西恒河邊的那些人,顯然不是沈從文。連他們是否讀過泰戈爾,也無以確認。那些最普通的蕓蕓眾生,到底經由了怎樣的修行,方能達到詩圣那樣的境界?而一個攝影家,又怎么能拔開世界紛紜斑駁的表象,尋到那樣的恬淡與靜美?
6
? ? ? ? 何況鮑利輝遵循的“蹲下去”原則,既非要你英勇地死去,也非要你卑賤地活著,只是要你仰望人生中現存的一切:那些最尋常的生與死,那些最常見的悲與喜,那些最世俗的苦與甜……
? ? ? ? 據說,一個又一個攝影家,一直在尋找著突破。問題是如何突破。所謂“突破”,無非是“變”。鮑利輝的系列攝影作品都“牛”,他曾明言“從來沒想到改變”。關注底層生存狀態的初衷不會改變,關注人性的真善美不會改變。惟一改變的,是他自己。恰如有論辯者所言,他放棄了純粹紀錄底層人群的無奈、無助和無望,轉而將自己的注意力對準了他們在逆境甚至潦倒之中的努力、自適、追求和希望;顯得更加積極、溫和,甚至還有幾分幽默。在整理他的“關懷關懷”組照時,他把原先所謂有“穿透力”、“震撼力”的圖片統統拿下,只留下一幅有陽光、有大樹的圖片。生死之間,相隔無非薄薄的一堵墻,甚至一層紙,幾乎一步便可跨過;而也正是生生死死的周而復始,成了這個世界永遠不變的規律。人生之變,其間有無數偶然,旦夕禍福,何時何地撒手人寰,皆無定數,惟一能把握的是生,是過好的自己的每個日子。如此一想,泰戈爾說“生如夏花之燦爛,死如秋葉之靜美”,其實大有來由矣,他和他的民族,那些即便衣食無著者,好像也是這么想的。
? ? ? ? 人生之大愛,無非對生命的愛。生命從來都與愛聯系在一起。心境之變帶來的,必是對象的不同。說到底,鮑利輝早先的圖片并非不好,而一個藝術家,如果只是展示生命的絕路,不能給人以希望,倒是最大的失敗。展示窮困、不公是出于愛,展示希望與未來,同樣是出于愛。那樣的感受,恰如我們在聽史詩電影《日瓦戈醫生》主題曲時,最初都像在冰天雪地里被火灼痛一般,那種異樣的愉悅與傷感,來自我們對遙遠的俄羅斯大地和心靈的熟悉。盡管冰雪覆蓋著太多的血跡和尸骸,然而經歷無數苦難之后,真正且唯一能閃光的,依然是生命與愛——歷史已經證明了這一點,相信還將繼續做出力證!
? ? ? ? 人的表情與靈魂有關,而靈魂與歷史有關。表情既然是是靈魂的外在氣質,也必然會是歷史影像在生命中的沉淀。國人臉上的悲苦、呆滯與冷漠,恰恰是近百年來種種骯臟、丑陋與罪惡的積淀,有時,那樣的表情讓我們感到惡心,悲從中來。人們的經驗是,在一些國家,人們態度友善,臉上總是洋溢著笑容。而在某些經歷過苦痛而已重獲自由的地方,人們臉上依然布滿怨懟和冷漠。而印度,是個宗教傳統濃重的國度,有著尊嚴潔凈的生活習慣。鮑利輝的第二次印度之行捕捉到的,正是那樣一些底層表情。當國人正津津樂道于“幸福感”這個話題時,鮑利輝用他得于印度的攝影作品做出了回答。僅僅用宗教去解釋那些表情是不夠的,有時甚至是偏頗的;那樣的表情與那片大地的歷史的再現,讓我們不由自主地想起甘地,想起泰戈爾。
? ? ? ? 藝術之美,展現的應是生命尤其是靈魂的自由之美。反觀當下的藝術領域,藝術之美似乎在逐漸缺失,取而代之的是媚俗乃至惡俗。生命被五花八門的服裝層層包裹。靈魂任各種名目的欲望緊緊糾纏。一個直正的藝術家,如何才能秉持藝術的真正理念,堅守作為一個藝術家的最基本的獨立精神與良知呢?如果說美是“自由的理念的感性顯現”(馬爾庫塞),那么藝術家正是實現這一“自由理念”的最直接秉持者,由是甚至可以說,放棄了“自由的理念”的秉持,就意味著放棄了一個藝術家存在的理由。
? ? ? ? 濯巾滄浪孤舟遠,過眼浮云五岳低。鮑利輝這種不變之中的“變”,全然出于一個藝術家對生命本質的再認識與升華:生命是苦,更是快樂。生生死死,乃生命必須經歷的過程。今生今世,在生命的紅塵里遇見另一個生命,另一種生存狀態,是鮑利輝的幸運,也是所有人借由他的鏡頭,在時光的隧道里顛簸了千載萬年的期盼。那或許是上蒼對鮑利輝多年來執著修行的刻意眷顧,是在他付出了一次又一次艱辛甚至眼淚后,上蒼對他那份愛的加倍的償還。因了貧富不均的仇富心理,因了忙于應付生計,因了票子、房子和孩子而對自身生命有意無意的忽略與慢待,因了人與人之間太多設防而缺乏信任,甚至因了對未來的憂慮,國人總是活得太累。而鮑利輝和他在那些照片中張揚的美麗、善良與恬靜,必會風一般地吹動我們的生命之帆,甚至讓我們的心也為之蕩漾,讓那些至今仍對生命充滿癡情與真愛者,以及那些曾經的失意者,去裝扮他們靜若止水的逝水流年。
? ? ? ↑鮑利輝攝影作品集《印度時差》
? ? ? 鮑利輝
? ? ? 大理國際影會藝術總監
? ? ? 中國新聞攝影協會副秘書長
? ? ? 雲南省攝影家協會副主席
? ? ? 云南省新聞攝影學會副會長 秘書長
? ? ? ? 春城晚報原攝影部主任
? ? ? ? 云南秘境印堂營銷策劃有限公司總經理。
(此文已收進作家出版社新出散文集《輕捋物華》。文中圖片除署名者外均為鮑利輝攝影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