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星日記3(忽然不想譴責自己愚蠢了

或許是仍沒學會適當關閉自己的心靈,我常為著一些小事氣惱。那些開心的人,他們的開心是不是源于不求甚解?當大腦生出極端的想法時,我當然不會由著性子到處搞破壞。或許向內尋找安寧也是不求甚解的,每當我反省自己和他人憤怒的原因,都清楚地意識到世界上不存在終極。

在這么多事里,只有研究花草的習性給予我健康的平靜。這些植物非常有自己的個性,陽光水分給不充足時也不會咬人,在新星上最難成活的蘭花都有自己的常則。我對待葉片就像對待自己的手足,而它們葉脈里流轉的,也是我的心血。

這時是地球的大暑,我心滿意足地看著自己栽培的幾畝良田想,如果有天仙和精靈,那也一定是沒有經過教化的、植被和土壤的兒女。

隨著我將大量精力投入生態園的建設,試驗田中郁郁蔥蔥,只有田壟和被根系頂起來的石板路能夠落腳了。我知道如何將孢子和被子、喜蔭和喜陽植物交叉種植以達到節省土地的目的,但總歸是太多了些。

多肉科是生命力最強的植物種類之一,我插著手踱到一嘟嚕一嘟嚕的玉蝶和寶石蓮旁邊,尋思著將它們挖出來騰騰地方。

用來移植的小杯子倒是夠多——土壤雖然珍貴也勉強可以浪費浪費,不過有不少諸如冰莓、藍色驚喜等都是稀有物種,這里甚至有在地球活不下去,故而被加西亞教授搜羅來的惠比須笑。可能同為植物吧,它們在大橘子和地球一比五的土壤中生長得很適宜。

在我之前,試驗田就遍布了地球熱帶、溫帶和寒帶的植物,簡直像隨便從苗育室(負責儲存種子和根系的地方)隨即抽取組合在一塊兒的。四墻全是翠色欲滴的爬山虎,也有橫著長的枝端紫紅,不慎捉住翁柱頭發一樣的刺;山荷葉挨著向日葵,銀蕨旁邊是白發蘚,全無章法地簇擁著,居然都能好好地活下來,很有違我對它們習性的認知。這定然是歷經了許久的蛻變得來的,又或者是新星的土壤使它們的生命力變強了呢?

我向加西亞教授發信問過這個問題,至今還沒收到回信。另外,半年以來我受到過不少研究員的幫助,卻一面也沒見過教授。

思來想去,最終還是每種植物都刨了一點,用二十六個小花盆收好,準備送給同窗做禮物。

我在哲學課上取了后排的位置,將盛放花盆的兩個大紙盒擱在地毯上,輪流拿起來貼標簽。盡管對于認真學過科學的人養花應該是小菜一碟,我仍寫下每一盆植物的名字和喜好。

等科學課下了,就忙忙碌碌地發給他們。

學生平常見綠植的機會不多,他們都十分欣喜,接連地向我道謝,這使我有點受寵若驚,微笑地答應著。然而也有人為著好玩,頃刻便將花種連根拔起。

我震驚地回過頭來,看兩個好奇的腦袋湊在一塊拆解我的植物——不,它現在屬于別人,而我通過它與那兩個人進行的交易已經完成了。

我稍感氣悶,一瞬間覺得自己的情誼似乎被侮辱了。假使我預料到這種感情的發生,那不是自投羅網,尋找痛苦。是不是先前嘗到了大橘子的甘甜,我那個卑劣的人格用這種方式回擊我了?

好在我真的沒有預料。他們大笑著左顧右盼,一會說,“你這個長得怪怪的呀”,一會又把別人的拿來,被拿的人恐怕自己的禮物會遭到厄運,但也沒有說什么。

我當然不會斥責或是自私地以為他們做的是“錯”。只有哲學課上會討論道德,所以我深刻地理解了,他們破壞的只是道德而已,在規則之外。我并沒有將自我的感情強加于人的權利。

我走上前去,敷衍地道:“哎呀,你這樣它就會死了,本來好好的一盆花呢。”肉嘟嘟的乙女心被拆得粉碎,光滑的斷面上,爆開的液泡和細胞質閃閃發亮,直如切開原石露出的翡翠。

人群中有一個尖銳地說道:“你們倆有病吧,這么踐踏人家的心意還笑得出來?”——是誰來著?她簡直一語中的,我氣惱的緣故并不全是同情被損害的多肉,主要還是對他們孩子般的頑劣感到絕望。

外界所有享受萬物靈長的配置而操作動物行徑的人都奇異地令我有種被謀害了的感受。人還無法脫出自己思考,人還無法為別人著想。我面對的世界到底還是我心眼里的世界。假如我加害她那也就是加害我自己,那時我沒研習過心理運行的規律,哲學也馬馬虎虎,仍知道如何用情誼和道德控制自己,以保護這個內心生產的世界。但畢竟她是不受掌控的,所以她上面的每一個污點都成為我的污點,所有的陰暗也是我的陰暗。

見那兩人不以為然,女生又跟我說道:“你別不好意思生氣,想罵他們就罵!”

她又說對了,我當然不好意思生氣了。有這么多無法正當化的氣悶,如果總是尋根溯源找人報仇,那我的處境就太危險了。不過她這一些善意令我很高興,我笑道:“沒事兒啊,你就把它放在土里正常澆水,總有一兩個能活成的。”

距離最后考試還有不到兩個月,但我沒有絲毫焦慮,因為從逛過巴基斯坦集市那日起,我就打定了要回地球。

新星住人初期,對未成年人的社會權益并沒有太多開放,但也顯出苗頭,其中就表現在,新星上的未成年人,有直屬監護人(指導員不算)的需要監護人出席各種手續和證件的辦理,沒有監護人的自己做也可以,也就是說,一個五六歲的小孩都能夠通過正常渠道購買飛船的票。這種規章明面上是為行方便,背地里大概也有隔離人才的企圖吧。

雖則如此,學生終端上并沒有直接買票的功能(也稱不上“買”,事少我們這一批人在新星上的住宿學習都近乎免費,如果是過大花銷或不良信譽會扣信用,而很多諸如“缸”的使用申請是需要信用打底的),需要到城中心去。

我站在傳送帶上記憶飛船井到“露天”的地圖。自“缸”中見過新星表面,就更加期盼親眼見證沒有電磁波干擾的、赤紅的石柱。

經過連接六區大堂的開闊處,從旁并過來一個身穿淺棕色圍裙的人,卷帶著泥土氣息站到我身邊。聽她的腳步,我已經知曉是那日在試驗田外呼我的學生。我們有時共同搬運物資,但一直不知道她是隸屬于幾區,具體是什么身份。

“你在找什么呢?”她問道。

“我有點想去橘子……哦,之前主席講過的露天區域參觀,所以提前預習一下。”

“好啊,那你可得抓緊了。”她的終端屏幕投射在墻壁上,展開一平米左右的星圖,隨后放大了新星左近的部分,驕傲地指著一個小圓塊,正說著卻忽然調轉話鋒買了個關子,“我今天剛好看到……那就順便考考你吧!這顆彗星上次經過新星大概是一百三十多年前,新日公轉軌道比地日半長軸更大,所以和彗星軌道相交也更不穩定,有人預測下個月它會接近羅氏極限,然后,嘿嘿,你知道怎么回事嗎?”

我沒怎么好好聽過天體課,看圖上模擬的線路,小彗星將劃過新星北極,猶豫道,“會撞到大橘子北極嗎?”

對方似乎以為我會提供個更具浪漫主義色彩的回答。“嗯……就結果來講有可能呀,不過萬一被引力攔截下來,也能變成衛星吧。這不就像地球一樣,有一個月亮了嘛!但它的質量只有月球的七分之一,多半也不怎么好看,大概會淹沒在群星中吧。總之,等到那會,露天觀景就該關閉了。”

我懵懵懂懂地聽她興高采烈地講,對此并沒什么興趣。反正大橘子沒有大氣層和生物,無論是星環還是隕石都不足以造成損失(其實大橘子基地是個巨大的飛碟,在新星空間站的拖拽下是可以懸浮升空的),假如真有威脅,橘子主席這會肯定也計劃好把它消滅了。就像地球人用無人機投送炸彈一樣——

這不禁提醒我,新地航線采取的飛船類型和降落目的地有關,去年我們是在肯尼迪航空中心集合出發的,那如果這次在那降落,我這個身無分文的,又怎么回家去呢?

我急忙掃過終端,上面只有對各類飛船功能的簡單介紹,至于實時更新的信息和復雜的航行圖,還是需要到城中心找專門的有線接口導入。

“誒,既然這么百年難遇,那有沒有可能申請一艘飛船進近距離觀測呢?”我在說什么胡話,這種工作當然不可能交給學生。我只是想從她嘴里多知道一些航線的消息罷了。

誰知她還認真思考起來了,“哦,一般來說私人申請只要滿足各項要求就可以,但光是駕駛資格和研究資質就很難在一個人身上找到,何況還需要積累大量信用……”

“那如果,假如咱們倆在運送學生的過程中突然遇到奇觀,想在安全距離以內靠近觀察一下,就只是稍偏離原定軌道,這可以嗎?”我的指向已經很明確了,但她不知道。

“哎喲,那肯定違反規定啊。首先客運飛船的自動駕駛很嚴格,連調整也需要宇航員和地面塔共同干涉。別說咱不知道這方面的量子通訊是怎么設置的,就算真自由飛,牽扯這么多人的生命安全也必然是違法犯罪。”

我抑制不住露出得逞的笑意,打了個哈哈,“你說得我好像有這種打算似的。你就馬虎馬虎,滿足我的遐想吧。”

我的大腦像浸泡在冷卻水中飛速地思考著,忽然傳來一陣熟悉的異香,我趕緊收回神思,側身跟從對面金屬步道跳轉過來的傅瑯互道了好。

我將她和我的colleague簡潔介紹過,就同那位不記得叫什么的熱心姐姐分道揚鑣。

最近我早睡晚起,很少碰見兩位室友,有時早晨能看到傅瑯行色匆匆,卻大約有一周沒見過晚晴床間打開的樣子了。

傅瑯并沒有沿著相反的路繼續走,而是跟著我回了房間。我見她神色憔悴,心情低沉,便想請她指點走廊里那副舷窗外掉人的奇怪掛畫,然而兩側干干凈凈,好像從來就沒有什么裝飾。

倒是她先問我,“你為什么關心起飛船了?”

換在平日肯定會敷衍過去,但我現在好像有了底氣,不裝了,“隨便你譴責什么的,我在尋找回家的方法了。”我興奮地向她和盤托出,包括對降落在外國的擔憂,末了又補道:“我不想讓媽知道這個。我和她已經很久沒聯系了,她有她自己的生活。”

“你想過未來的事嗎?”傅瑯有點虛弱地問道。

“哼,當然了,我只知道如果不為當下的自己考慮,未來也沒有了。有件事我覺得很奇怪。昨天做夢時,我夢見自己得了白血病,醫生說只剩半年的壽命,可給我嚇壞了。”

她瞇起眼,“你還會怕死嗎?”

“就是這點奇怪呢。”我在屋里繞起圈子,“頃刻間的蒸發我明明不怕,聞聽噩耗的時候甚至想徑直了結性命。不是有很多絕癥患者自殺嗎?我環顧四周,看到健康的人時,便會覺得自己好像是草原上的魚一樣,失去了理解力,仿佛再也不是人類了。你懂得嗎?性命被蒸發的人原該很長壽,但他們看不到死期的倒數,所以心理同正常人無異;而年輕卻短命的我自己則是一個異類。盡管道理上人的認知和歲數并無必然聯系,但我仍會覺得自己是杉林中的蘆葦,甚至更糟。虧我還很喜歡命不久矣的大俠堅持扶危濟困的故事,真到了那個境地,感情早已先一步流失,且不論厭惡,他人的同情都變成很陌生、完全無法理解的事物,全都令人害怕。你,會愛上一片云嗎?”

“呃……只能說有這個可能性。”傅瑯不敢拒絕我。

“但云的形象很快就消散了,消散掉的云就不是云了。假如它自己知道這一點,難道會覺得自己能夠得到憐惜嗎?不過換句話說,只要不追求他人的感情,而自己又無所謂,那就自由了吧。”我無法抑制露出狡黠的笑意,發現自己在拐外抹角地嘲諷著她,對方卻毫無知覺。

“你為什么要說這個?”

“我喜歡和人探討未解之謎啊,你一問未來,我就想起這個夢了。”我生怕她覺得我瘋了,于是咳了咳,盡量溫和地注視著她,“又不是真的,好了,關于我說搞個飛船的事,你有什么好的建議嗎?”

傅瑯沉吟片刻,“先前做環星一號的時候我對飛行系統做過調查。你的方法都太空想了,什么偷溜上飛船、辦假證……另外,要盡快走的話,學生申請的渠道會影響到你的信用。我再了解一下,過兩天給你答復。”她說完就鉆進自己的床間。

我久久立在那里(多少有做戲的成分),驚訝地說,“你怎么會這么好心?”

金屬箱中甕聲甕氣地說道:“你自己不后悔就行。”

我渾身的血液都興奮地近乎沸騰,似乎連它們在心房心室中的流轉都清楚能感知,大腦卻清明鎮靜。遙想由時間定義的人類所歷經的宇宙中本沒有永恒,因而邏輯能力缺乏的我總追尋著變化無窮的精神體驗,現在居然給未來的自己留下一句定言:無論發生什么,我都不需要后悔。因為這是我的愚蠢和脆弱共同促成的結果,是再多的智力都無法彌補的。

徒令后世啞然。(是的,2054年的我就很無語。)

過了三天,正好是從望遠鏡能窺見地球的一天,傅瑯給我報來喜訊。她找到一艘貨運飛船,將在威尼斯和倫敦分別停靠,她同兩名船長協商,當飛船途經瑞士山脈上空時,他們會放慢速度、降低高度,做一個U形的飛行,以便于我找準降落點。

貨運飛船的飛行員只需要對貨物和飛船負責,假如有人偷渡上去出了事那也并非他們的責任,故而使我鉆了空子。

四年前的八月十五號,傅瑯在二區航空港將我送別。我不敢相信她居然沒有告發而是選擇幫助我,臨行前感激涕零。

我從筆直的甬道走過,盡處被一扇巨大的玻璃隔開。玻璃的另一側是深五十米、直徑十米的中型發射井,其中安睡著一枚比梭形更長,比水滴更尖的飛船。尖端朝上,前后面薄厚有些區別。飛行器通體純白,表面有些紋路和凹陷,其中兩個圓環分別嵌在水滴的中部和中下部。中部的與飛船其他部分顏色一致,看起來是連接上下兩部分的樞紐,而下部的藍色圓環懸浮在切面直徑最大的位置,離船體有大約三四米,應該是睡眠狀態的離子推進器(它在發射飛船上起不到太大作用——至少我們是這么學的)。

發射井壁上有許多半透明棧橋,可以進行空間移動,也能收入走廊——新星其他地方也有類似的懸梯,十三區的研究中心坐落在一條二十米的瀑布后面,那里的走廊可以直接伸出瀑布,以抵達十二區的廣場。

我等了一會,待此行的另外兩名船組成員到達,腳下的走廊便慢慢探入發射井,然后向下平移至飛船艙門的地方。棧橋由數百上千三角形鋼玻璃組成,貼近圓潤的飛船表面時,頭里的三角形逐個向內翻轉,近似成一個契合艙門的開口。

我感到太空的寒意蔓延到我的身體里(發射井的玻璃密閉等級很高,而井頂離太空只有一層金屬隔板),忽然想起幾天來頻頻有人帶著歉意向我說明他們把我贈與的盆栽養死的事,不禁感到凄涼。

離開何嘗不是敗北?難道我就敗在一群連花都養不活的人之下嗎?假如有人給我多一些關愛,我明明能做得更好,但他們不知道,而我也不知道……哼,不過我也不相信憑著那一點點關愛能使自己成功——失敗的原因難道并非對自我的不信任嗎,何嘗怪得到他人身上?

縱使一切從此與我無關,失敗總歸是我自己的事。我冷笑著,腳下忽然打滑,平平地順著傾斜的地毯出溜進了艙門。

左近的駕駛室里傳來一陣笑聲,我尷尬地拾起背包,按照電腦的指示找到自己的座位(由于貨運飛船本來只有兩個載人名額,他們把我安置在駕駛室中,就像飛機上的空乘一樣,坐在兩位機長后邊)——或者是站位,因為它像直立的小床似的,折疊角大約有一百五十度。我把雙肘撐在座位把手上躍起,就被后面彈出的安全帶和氣囊牢牢固定住,束縛要等到加速度消失才會解除。

艙門一旦閉合,飛船中便無比寂靜,只有船長面前的控制板上迅速出現各種符號又消失。他們操控量子通訊比我要精熟得多,手指輕微抖動(其實腦接電極就可省去操作行為,不過適應意念控制的人并不多)就跟地面塔臺進行了幾十甚至上百句的確認和交流。我們的座椅緩緩旋轉直到面沖飛船的前端,這時離我最近的屏幕上顯示著飛船外部。所有的玻璃棧橋像抽屜一樣縮回走廊,發射井的墻壁上無數電路發出藍色的光亮,圖像忽然震顫了一下,隨后迅速切換,眨眼便是茫茫的夜空。

發射后倒數十秒,強大的壓力突然降臨在我身上,方才還有些柔軟的椅背變得堅硬無比,我感覺自己的骨骼在咯咯作響(大概是船體震動因而產生的錯覺),連頭皮都要層層地裂開。

來新星時乘搭的“校車”客運飛船技術更先進,并且發射井直入太空,加速過程并不劇烈,所以我分外珍惜這次絕無僅有的體驗,閉上眼勉強享受了一會,聽前面兩人淺作交流,屏幕上看到飛船由中部環帶處分離,展開幾組電池板。

此后一周半的航程都在和兩名船長的聊天中度過。因為離開了大橘子本土,有時也能捕捉到遙遠星球傳來的信號,其中甚至有地球居民不知怎么揚言傳給橘子主席的短信。

我心中充斥著回家的喜悅久久不能消減,反而能夠承認大橘子的甜美了。背包里除了一些干糧和積累特別植物種植資料的本子外,還有學生終端。我有些欽佩新星的技術和教育水平,所以并沒有和她老死不相往來的打算,但將來何時還能再見可就說不準了。終端里有我一年的學習成果和資料,除此之外,也想有機會試試終端的聯網功能。既然新星不設無線網絡,它這個功能會有什么作用呢?

駕駛室的前方空間儲存著飛船的次級能源,專門供應保護飛船免受星際塵埃撞擊的錐形高能電磁場發生器,宇航的能源則儲存在整個船身當中,由中下部(飛船是平著飛的,所以也可稱之為中后部)的藍色環帶推進和轉向(盡管幾乎不轉向)。

兩名船長叫做克里斯和海娜,其中克里斯和我相同,是在少年時期被青年研究員計劃招到新星的,還是二十年前的第一批學生。至于海娜,她身材頎長,端莊秀麗,年齡并不分明,勾起我的好奇心后便又不肯輕易透露過往身份。

船中無事,兩人又風趣幽默。航行了一周,飛船的鏡頭已經能清晰攝錄到地球了。和我在終端上看到的簡直一摸一樣,稍顯灰撲撲的大海和大地,厚重的云團,最明亮的反而是距她不遠的月亮。

當我們已經十分接近地球大氣層時(看起來是這樣,其實還有一天),我表現得異常興奮。貨運飛船沒有窗戶,我就推一把墻體,從駕駛室飛到能源艙門口,輕踹一腳大門,再在克里斯頗為不悅的凝視中緩緩飄到他面前。“校車”飛船外面看是兩個圓柱的拼接,我只知道學生所在的區域是層高速旋轉的巨大圓環柱,有人造引力,所以這是我第一次接觸無重力的環境。

海娜總是笑道:“你還真是如魚得水!”而克里斯便會似有深意地瞥她一眼。

這天,我癡癡地等待著亞洲大陸的攝像出現,忽然顯示屏一陣花暈,里面出現一個金色頭發的地球女人,面色不無擔憂地說著英語。我不太懂得英語,只聽到斷斷續續的幾個詞和斬釘截鐵的半句話:“……戰況……表態……協商……弄虛作假……被聯合國秘書長卡迪爾先生堅決駁回,他絕不容許新星繼……成為資本的后花園。”

然后畫面一轉——在此之前,鏡頭最后捕捉到女主持人臉色先是放松隨即像看到什么極不可思議的事物,瞪大了美麗的雙眼——在像擱淺的沙丁魚一樣混亂鼓翕的人群中,一個法國男人握著白色橫幅的邊緣大喊道:“他是美洲集團的幕后黑手,讓他下臺!讓他下臺!”伴隨著刺耳的金屬摩擦聲,視頻這頭的人也很難聽清這些人的呼喊了。

克里斯嫌惡地關了顯示屏的聲音,略帶嘲諷地道:“真是越來越不可救藥了,除了成天謀劃挑起爭端就是互相猜忌。”

海娜白了他一眼道:“人民維護自己的利益也不對嗎?你不要太侮辱人了。”

克里斯冷笑道:“你真相信他的’美洲集團論’啊。嘿嘿,假如是真的,庶民的呼號和抗爭能有什么力量,讓偉大的聯合國秘書長大人良心發現嗎?如若不然,那他們就是在親手毀最有力的代言人了。”

“哈哈,所以你主張渾渾噩噩或者逃避是吧?”海娜露出譏諷的神情,愉快地享受爭論。——所以我說他們倆湊一塊是很風趣的。

“要我講,倘若真有美洲集團還是好事呢。譚思坦獨立出去直接分走了北美洲的一半資產,幕后黑手閣下肯定不會善罷甘休,都打起來,才有人能撿到機會行駛和平呢。”克里斯丟掉嚼了半天的煙頭(他沒點火,純屬是把煙卷吃了),深深的眼窩中發出異樣光芒,我看不出是忿恨還是蔑視。“不像現在,只能運貨維生。”

“說的是呢,說的是呢。”海娜喃喃道,隨后轉向我,“你不是很喜歡地球嗎,是因為有親人嗎?”我又說了一遍是為了我美麗的山林,但她似乎不信,勸道,“再怎么說你是還有家人在的,現在也到了能收到信號的地方,至少給媽媽打個電話知會一聲吧。”

我知她一片好心,想委婉拒掉,誰料她不由分說地拿出手機(是的,她居然私藏手機!)懟到我面前,不等我開口,緊接著又從衣兜里甩出一把匕首(還有管制刀具!!),抵在我胸前,仍逼迫道,“快點吧,要不就沒機會了。”

我環視了四周,克里斯陰惻惻地監視著我的行動,船艙中我哪里都去過,完全沒有逃生之機。

對于一個成日用激光刀切割植物的人來說,匕首有點太掉價了,但看海娜那好像被惡鬼附身似的兇狠神情,我不得不在心中告誡自己,“他們確實是掌握著我的性命。”以防為著荒誕的一幕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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