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滾!!!刀疤喘著氣,紅著眼,一拍桌子,一聲獅吼,嚇得桌上高腳酒杯晃了幾晃,差點跌倒。可能嫌“阿杜”走得太女人了,刀疤慈悲心頓時大發,照著“阿杜”的尖屁股就是溫柔一腳,免費送了他一程,大概有二米遠吧。“阿杜”手腳并用從地上爬起來,然后扶著墻、踉踉蹌蹌地走出房門。不過,他跨出門檻時迸射出的怨恨目光,不幸還是被我敏銳地捕捉到了。而我總感覺,他的眼神中有一部分是分配給我的。
另外,他還在門口吐了口帶血的唾沫,地上多了顆屎黃屎黃的牙齒,孤零零的,看上去倒是怪可憐。
我垂著手站在旁邊,面無表情地看著發生的一切。其實,這真沒什么大不了,小伙伴幾乎都這樣過來的。某種意義上,這是一種磨煉。我突然想起一句話,不記得哪里看來的了,幾個字我全認識:梅花香自苦寒來!想到這里,我的臉不禁微微一紅,像偷喝了刀疤一口酒。我們是風雪中的“梅花”嗎?或許莊稼地里見不得陽光、匍匐在地、糾纏在一起拼命掙扎求生的雜草更合適,一把閃亮的鋤頭還特么的在頭頂晃來晃去!
欣賞“阿杜”剛才的“恩賜”,我知道這樣可能不好,可內心還是無法遏制地涌出幸災樂禍的竊喜。如果刀疤允許,剛才我也想用腳送他一程。必須解釋下,我這樣做不是源于他恨恨的眼神,而是他的名字———阿杜。刀疤為啥賜他這樣一個名字?就他那尖嘴猴腮的熊樣,特么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竟然也配叫“阿杜”?阿杜可是我的偶像,平時我盡可能收集他的海報,全糊在我住的那間屋墻上。每當街角那家音響店爆出那首充滿男人味的《天黑》,我就覺得整個城市上空烏云壓頂,陷入一片混沌的悲傷,雖然我不懂什么情呀愛呀。所以我常常去那個音響店,遠遠坐在垃圾桶上,純粹就是為了聽一首阿杜的歌曲。
“阿杜”不知怎么就知道了我對他的不滿,竟背后放言,說有機會一定要弄死我。弄死我?呵呵!我差點笑尿了。我等著,特么的看到時究竟誰弄死誰!
阿良,火車站,今天你去!刀疤一揚脖,一杯酒下肚,而絲毫沒有讓我坐下來陪他喝兩杯的意思,那瓶酒快見底了,一盤花生米還有幾顆,沖我嬉皮笑臉。
沒問題。我吐了吐口水,一遍又一遍抹在亂糟糟的頭發上,挺了挺腰桿,大步走了出去。我不用回頭,刀疤對我剛才的態度一定是滿意的。說不定,他會再打開一瓶,然后滑到桌子下面鼾聲如雷,大睡三天。事實上,我也很少有讓他失望的時候。刀疤有時會把一塊黑紅粗大的雞腿當指揮棒,指指點點,點評我們的一周來的表現,并語無倫次地表揚我幾句,所以我的臉面和屁股面十足,但我也看得出來“阿杜”仍表示不服。
當然我心知肚明,刀疤對我也有不滿,那就是他讓我們所有人都喊他爹,不準叫他“刀疤”這個綽號。其他人都很聽話,包括阿心,嘴巴像抹了蜜,張嘴閉嘴汪汪個不停。只有二個人一直不叫:一個是我,一個就是死“阿杜”。刀疤說不叫就放一群瘋狗咬死我們,但估計他沒找到什么瘋狗,只好親自上陣,餓了我倆幾天,最后也沒撬開我們的嘴巴,只能聽之任之。我甚至有點同情他:腿腳的關節生繡了,吃喝玩樂幾乎全靠我們,尤其是我這樣的得力干將。所以我很懷疑剛才送的那一腳除了有腳氣外,還有別的氣味。那段共患難的日子雖然讓我與“阿杜”之間的仇恨消融了不少,但還是看對方不爽,彼此翻白眼,偶爾吐口水。
晚上十點左右,我像幽靈一樣出現在火車站廣場。這座城市唯一可稱道的地方,就是這個地兒了。以前,刀疤帶我來這里實習的時候,聽別人議論說,市府認為這地兒是城市窗口,事關城市形象問題,所以當成標桿工程來打造,投入巨資。當然政府的目的達到了,只要你只在火車站轉轉,不越其他地方一步,絕對是高大上,賞心悅目,也僅如此而已,其他地方只能報以呵呵。我曾向刀疤建議換個地方,油水肯定會更豐厚,可刀疤一口拒絕,還特么懷疑我別有用心,想另立山頭。沒辦法,他的確有些老了——盡管一頓一斤白酒伺候——“故土”難離。他需要的只是高高在上與一瓶酒,偶爾還有其他。
廣場上如一頭高高在上的神羊向下拉了一泡屎,稀稀拉拉幾個人,黑乎乎滾來滾去。里面有幾個濃妝艷抹的,高跟鞋不時與水磨地面激情點吻,叮叮作響,好像只有這樣才能抬高她們的身價。身影時而臃腫,時而拉長,拉客,談價錢。談好了,親蜜地挽著胳膊,一抹身拐進旁邊陰暗的胡同里。那里一間間房屋像阿心的塑料梳齒排列著,透出粉紅色的誘人的燈光,一個個長著翅膀的男人翩翩飛來。刀疤再三警告我們,千萬別跟她們這類人在廣場“搶生意”,井水不犯河水;否則,會很麻煩。
我懂,所以我決定到候車室逛逛,那里應該有不錯的目標。候車室門口那個胖胖的制服女人斜靠在門框上,昏昏欲睡,所以我進去得異常順利,根本不需要什么火車票。其實呢,即使她精神抖擻,明察秋毫,對我們也是視而不見,也許她信奉“存在即合理”的人生信條,或許她認識刀疤,也有可能刀疤認識她或比她更胖的車站制服人。別問我怎么知道那句格言的,反正我就是知道的,實在不想再回憶。我特么寧愿被刀疤踹一腳,踹哪都行,也不愿陷入回憶中,所以我不讓自己做夢。干他娘的,有時沒用,頭還痛!我懷疑刀疤是不是給我體內種了蠱,以便更好地控制我。
然而,我經過胖女人身邊時,她那頂大蓋帽還是讓我心里點點發慌。所有的大蓋帽都特么的讓我如此。看來,我的修養還不夠。
候車室內燈火賊亮,比廣場上的還要亮。一排排泛著銀色光澤的坐椅上,腳邊放著大包小包的旅客時刻等待著車站廣播里那個騷娘們甜得發膩的聲音的召喚,臉上寫滿了焦慮與疲憊。我用我的火眼金睛一遍遍掃視著或坐或躺的男人和女人。結果讓我很是失望,都是些農忙結束后返城的農民工,尼龍袋里鼓鼓囊囊,卻沒有什么可入法眼的東西。
于是我走進二號侯車室,頓時讓我眼前一大亮:一個肥頭大耳的家伙提著個皮包坐在椅子上貌似啃著雞腿,津津有味,非富即貴。看到他,我好像一只饑腸轆轆的獅子見到了一頭羚羊,伸出長長的舌頭,舔了舔嘴角邊的口水。于是我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慢慢靠近,在他身邊坐下。看清了,他吃的就是炸雞腿,與刀疤吃的不一樣,特別香脆可口。我看到他是從一個印著白胡子老頭的紙袋里取出的。那個白胡子老頭,貌是個外國人,面目慈祥,所以他的店生意特別好,所以有時我們也進去轉轉,阿心也鬧著去。她一直想吃里面的什么全家桶,可她又希望能吃得安心,吃得香甜。所以她一直沒吃到嘴。不過我暗下決心:一定要讓阿心美美吃一頓。阿心開心的樣子很迷人!聽說“阿杜”也有這樣的想法,可沒見他有什么行動。哼,就那個熊樣?
想到阿心,心頭猛然一沉,阿心病好長一段時間了,還不輕:下身老有一股惡臭味,遠遠就能聞到,大家都捂著鼻子躲著她。阿有說是刀疤干的,趁我們不在。該死的刀疤,不知他到底對阿心做了什么,而且還特么心疼錢,不給她看病。我真想在他醬紫色臉上再砍一刀!一個刀疤在那里也許太孤獨了。不知“阿杜”會不會這樣想,如果他也這樣想的話,那……
管他娘的,干正事要緊!我的火眼金睛迅速鎖定了下手區域———左褲兜。褲兜里鼓鼓的票夾炫耀似的露出頭,向我不停眨眼。肥頭大耳一邊吃雞腿,一邊好像欣賞著他旁邊的一個馬尾辮的姑娘,這是完全無視我存在的節奏。干他娘的!我的手像一條蛇慢慢爬過去,我的鼻子似乎己嗅到紅色鈔票油墨的味道。我仿佛又看到了刀疤那張趴了一只蜈蚣的開心的老臉。只是刀疤不知道的是,這一二年,我開始攢私房錢。當然,我百萬分小心,我知道這樣做的嚴重后果,不是喊不喊他爹那么可以簡單了事。
“各位旅客請注意,由本市開往上海的K1588次列車已到站。由于列車停靠時間較短,請買好車票的旅客抓緊時間二站臺上車。”肥頭大耳忽的一聲站了起來,掀起一股油膩的熱風,特么的差點把我給拉趴下,幸虧我反映夠靈敏,及時收手。望著肥頭大耳運去的身影,我沮喪地癱坐在椅子上。今天要空手而歸?不可以!我眼前又浮現阿心楚楚可憐而痛苦的黯淡的臉。這時我扭頭看了一眼肥頭大耳垂涎的目標,那個馬尾辮姑娘,正靜靜地捧著一本書,似乎周圍嘈雜的世界與她絕緣。這個世界還有人干這個?不管了,先拿她開刀,臉那么白凈,肯定是沒有風吹日曬過,身上應該不會讓我太失望。
我一屁股坐在剛才肥頭大耳的位置上,還殘留他的余溫,太可惜了!我微微探過頭去,聽到她在低聲誦讀一首詩歌《假如生活欺騙了你》: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哭泣/憂郁的日子需要鎮靜/快樂的日子終會降臨……這真特么的站著說話不腰疼,這個什么鳥詩人真被生活欺騙過嗎?那種被人販子生生骨肉分離的欺騙!那種讓一個孩子活得人鬼不分的欺騙!我現在不再悲傷,也不再哭泣,只有麻木與強迫自己捅破偶爾冒泡的以往。干他娘的,我的頭痛又開始發作了,像很多蟲子在狂歡,啃食我的白白腦漿。喂,伙計們,味道不錯吧?我開始用拳頭使勁捶打自己腦袋,為它們擂鼓助威。
你怎么啦,小弟弟?
別這樣,有什么事我可以幫你嗎?
哦,身體不舒服?喝口熱水吧!一只潔白的瓷杯遞了過來。熱水真特么的是神藥,在中國人眼中包治百病。
要不,我送你去車站醫療室看看。她慌忙站起身來,攙住我烏七八黑、看不出本來面貌的胳膊。
不用。我甩開了她的手。她后退了一步,呆呆看著我。蠱蟲大概已吃飽喝足,閉上布滿細碎牙齒的嘴巴,安然入睡。我抬起腦袋來,從那雙秋水般的眸子中,我看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東西,它猛然震撼了我內心某個隱秘的角落。這讓我吃驚,我的心開始劇烈地跳動。
謝謝,不用,我好多了。我喘著粗氣,這是我第一次說“謝謝"二字。
那,那就好。她如釋重負。
“各位旅客請注意,由本市開望北京的k1314次列車已到站。由于本次列車停靠時間較短……”她彎腰拉起身邊的桔紅色小皮箱。
姐姐,你的錢包掉了。那聲稱呼像那只趴在墻角的餓極了的蚊子叫。
哦,我太不小心了。謝謝你!她從椅子縫隙中撿起粉色的布織錢包,看也沒看,放入口袋里。沖我微微一笑,然后快步向檢票口走去。
我松了一口氣,如果她看一眼的話,她會發現內面還是少了東西,不是鈔票,而是放在錢夾內側的她的一張照片,此刻躺在我貼心口袋里,如一團火。
阿良———,“阿杜”從外面沖進來,像只屁股著火的猴子。
你特么是第一天才加入我們是不是?這是犯!大!禁!小心刀疤剝了你的皮!我氣急敗壞,全然不顧周圍人的齊刷刷的反應。
刀疤死了!
刀疤死了?
刀疤死了!!喝酒喝死的,120穿白大褂的說的。
我呆了呆,哭了,笑了,又哭了。
走。我一把拉住“阿杜”枯瘦的胳膊,順便把眼淚、鼻涕全抹在上面。
去哪?
去那個白胡子外國老頭的店里,給阿心買全家桶吃,然后送她去醫院!
你有錢?“阿杜”把“你的”讀得很重。
有,我有!我也讀得很重,更顯理直氣壯。看來,我給人刷一個星期盤子的打工生涯的保密工作做得挺好。估計夠給阿心買全家桶吃的后,拿上錢我就溜了。
爹!“阿杜”沖我大喊,含糊不清,也可能他門牙漏風。
你叫我?
對,我叫你“爹”。“阿杜”熱淚盈眶。
別特么的整這些沒用的。等門牙長岀來后,去好好練練真阿杜的歌,練好了唱給我和阿心聽。我含著淚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