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為什么這樣活著呢

四叔還是賭對了,傍晚的時候海軍真的來了。

“我養了幾只雞,我們可以殺雞吃。”海軍這樣和四叔說。

四叔沒有半點猶豫就答應了。

“這個餓死鬼。”奶奶總這樣罵四叔,可四叔不在意,他樂呵得很。

于是那天傍晚太陽還沒落呢,四叔跟著海軍去了。我原本也想跟著去來著,可四叔嫌我去了只會拖累他們。可我總覺得他是怕我去跟他們吃那只雞,但也沒辦法了,既然他不同意我也不能強求啊。

于是我只能看著山梁那邊炊煙裊裊,時不時有他們吹哨子的聲音。

等一件事情發生很多時候是很漫長的一件事,那天也一樣,雖然我沒有和四叔一起,可我還是對于海軍說的事耿耿于懷,雖然我嘴上不說,但心里還是很擔心那頭跑到河對岸的豹子又回來了。

快入睡的時候,那只貓頭鷹又回來了,它同樣落到那棵黃櫨樹上,很慢地左右來回移動著,它像是在觀察著很久沒有回來的地方,還是不是原來的樣子。

我把頭伸出茅屋,想和它打招呼,可又怕嚇到它,于是只好作罷,就蹲在茅屋里看了它很久。黃櫨已經長出了新的葉子,在月光下翻滾著。貓頭鷹的眼睛躲在鮮嫩的綠葉后,靈活地轉動著,我有時覺得它們的眼睛里藏著黑夜中我無法窺探到的許多東西。有時我忍不住想問問它們,遇見過那頭受傷了跑到河對岸的豹子嗎?可它們只是好奇地打量著我,膽小而警惕著。

年幼的時候睡不著時總喜歡想一些可怕的事,那天夜里睡不著我就擔心四叔和海軍會不會被豹子給吃了,但轉念一想又安慰起自己來,豹子肯定沒辦法一下子把他們兩個都吃了的,于是在這樣的折磨中迷迷糊糊睡著了。

睡得晚可是起得早也是一種慣性,這種無法解釋的習慣一直跟隨著我。起來后第一件事就是確定四叔和海軍有沒有被豹子吃了,好在很快我就聽到了吹哨子的聲音,沒多久四叔就從茅屋前的蘆葦叢里鉆了出來。

“你們看到什么了?”我急不可耐地問四叔。

“看到了一只大老虎。”四叔做了一個嚇唬我的動作。

“你騙我。”

“哈哈哈……”

“你們到底看到什么了,是什么來打攪的追風?”

“沒有,什么都沒有看到,可能是海軍發神經了。”

四叔有些很不耐煩,然后走進茅屋洗臉去了。春節沒過多久的山谷里,有很少的白花已經盛開,它們在懸崖,山坡或者貧瘠的地方生長著。

這是一種只有在故鄉才見到過的花,它們花瓣白色花蕊紅色,可它讓我們喜歡的原因是,白花可以食用,或者燉或者炒了吃,只是初春的山谷里開的還很少。

奶奶喜歡拿白花,可她又不喜歡白花開的季節,因為白花開的時候,大擬喉啄木鳥就會飛回來了,它們躲在很高的樹上“阿洛啊洛……”地叫著,聲音能傳很遠。

奶奶時常杵著拐杖,每當這種大擬喉啄木鳥叫的時候,她就像是丟了魂一樣,久久地站在某個地方一動不動。

“它們叫的就像是小海一樣難過。”小海是奶奶已經死去了兄弟的名字。

奶奶說這話的時候,有時是站在一個坎子邊上,眼睛看著河對岸的山,可河對岸的山里卻埋著她走得很早的大女兒。

我無法理解奶奶的那種心情,心里想著早已經死去的弟弟,而眼睛卻看著埋葬著自己女兒的山,可我知道奶奶一定是痛苦的,那種痛苦從奶奶的心臟里涌出來,順著拐杖把生硬的大地杵進了一個坑。

有時她蹲在樹底下,手里攥著拐杖,也說這樣的話。蹲在樹底下的時候,她也會“啊洛洛……”地喊著,奶奶說她的腰很疼。

奶奶并沒有留意到,可我聽著的時候就覺得,她的喊聲和那樣擬喉啄木鳥一樣的孤悲。它們聲音里藏著的一切,連日夜奔騰不息的南汀河都帶走不了。

這種孤悲的聲音,像是從天地開始存在的時候就開始了,在那些枯死的老樹樁里,在那些隔著河的看不清的溝壑里。我甚至覺得那些高大茂盛的樹,說不定是因為樹底下埋葬了死去的人或者是動物,人或者動物的四肢百骸滋養了樹,所以才使得它們那么茂盛而高大。樹葉是人或者動物的毛發,四肢就是樹枝而血液則是樹漿。

我有時會偷偷地看著奶奶,我心里想她的聲音肯定有一些我們不知道的東西能聽到,奶奶的聲音里藏著她需要訴說的一些東西,可她說不清楚。那些東西跟隨著她在她的心里,皺紋中一天天的生長著,她能感覺得到,可她形容不出來,所以需要一些我們看不到的東西來替她聽她的那些聲音。

“啊良吶,人為什么會這樣活著呢?”有時她似乎沒有辦法了,只能問年幼的我。

我哪知道呢,風在我們不知不覺間就吹了起來,雨同樣在我們不知不覺就下了下來。

我有時看到一些如同火焰一樣的氣息,在我們不遠處的地里飄著,掙扎著向天空中飄去。可我抓不住也描述不出它們來。

“因為我們需要放羊啊。”我努力思考后回答奶奶。奶奶轉過頭看著我笑了。

“有一天奶奶也會遠去的。”接著她又說。奶奶說這話的時候,擬喉啄木鳥的叫聲有了另一只擬喉啄木鳥的回答。

“啊洛啊洛……”

“回回回……”

兩只擬喉啄木鳥一問一答,在山谷與河對岸間不停地叫著,我無法分辨出它們叫聲里藏著什么意思。可我卻知道它們的叫聲讓奶奶很傷心。這種傷心也藏在她的那根拐杖里,我有時覺得奶奶的傷心就像是那根拐杖里裂開了的縫,從拐杖頂端一直裂開到了底部,可拐杖卻沒有壞還是跟著奶奶,陪著奶奶走過了很多歲月。

有時奶奶用拐杖去敲打搶她手里鹽巴吃的羊,有時奶奶用拐杖去敲打路兩邊的草,有時呢奶奶又用拐杖去支撐自己的身體……有時我也會擔心她的拐杖突然斷開了,可沒有,那根都快無法分出什么顏色的拐杖,一直很堅強地在她的手中,陪著她。

我有時又覺得,那些擬喉啄木鳥的叫聲也如同是奶奶手里的拐杖,就是穿透著大地與天空的歲月,所以奶奶才會因為聽到這些聲音而如此地難過,因為這些聲音在很多時候帶起了她心里的疼痛。

只是有什么辦法呢,我們始終是要向前走的,就如同那些一朵朵的白花一定會盛開。只是有時我又會做夢,沒有藍天白云的天空掛滿著枯死了的樹須黑壓壓地壓下來,奶奶站在大地之上,手里還是杵著拐杖,她就那么站著看天空壓下來,她身邊空無一人,倒是站立著一棵枯死了的樹,樹枝直出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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