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朝霞滿天，那艘廢舊的航空母艦看上去黑乎乎的。太早了，海邊棧道上幾乎沒什么人，夏雨騎著他那輛電單車迎著海風疾馳。近來心情不好，昨晚又失眠，索性騎車來海邊看日出。

前方一家打著敞篷的早餐店，門口擺著幾張桌椅，旁邊一個粉紅色的嬰兒車，幾只鴿子在地上走來走去。不見店主，也許正在店內忙碌。這段海邊棧道呈“凹”字形，半人高的欄桿，兩道橫梁，間距大約三、四十公分，當然不會有什么安全隱患。

棧道上沒有人，夏雨沒有想到要減速。經過這家早餐店時，地面有些濕滑，也許地面有油。他的電單車突然歪斜了一下，驚起一只灰色的鴿子，撲扇著翅膀從眼著飛過，幾乎打住了他的臉。

他猛地一打車把，正撞在了門口那輛粉紅色的嬰兒車上。嬰兒車向前滾動了兩、三米，撞在欄桿上歪倒了，粉紅色的布蓋被拉扯開。“咚”，似乎有什么掉進了海里。夏雨腦袋“嗡”的一聲，他感覺全身的血液快要凝固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騎車逃回家的，心還在怦怦狂跳：嬰兒車里究竟有沒有小孩兒？海邊棧道有沒有攝像頭？附近有沒有目擊者？誤傷人命，該判多少年？現在怎么辦？是去調查清楚還是投案自首？——所有的問題紛至沓來，快要將他的腦袋擠爆了。

二

他的性格有些優柔寡斷，最終還是決定靜觀其變。車里應該沒有嬰兒吧，誰會一大早把小孩子放在門外邊呢，我也沒有聽到哭聲。那“咚”的一聲又是怎么會事？他真想去海邊查個清楚。但理智最終制止了他，現在最好是什么都不要做。也許警察正在那里調查，現在去就是自投羅網。

那還要不要去店里呢？夏雨開了一家奶茶店，正是這件事讓他心煩。兩年前手里攢了十幾萬塊錢，天天沒心上班，頭腦一熱開了這家店。但他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月月虧，房租都快包不住了。

最后他決定還是照常營業。每天十點半開門，今天不去必然會引起人們的懷疑。現在是敏感時期，一定不能表現出任何的反常。他照常來到店里，煮茶葉煮珍珠，和左右兩邊的店主打招呼，和平時一樣的笑臉。——一切盡量做得和平時一模一樣。

一切忙完，他的心還是按捺不住地跳。他坐下來打開手機上網，百度搜索“誤傷人命”，最低判三至七年。“肇事逃逸”呢？交通事故是七年以上，那我這個算什么？還有附帶民事責任，該賠多少錢？究竟要不要去海邊看看？聽說警察都學過《微表情心里學》，去的話一定會被人家一眼識破的。

三

日子在提心吊膽中一天天過去，夏雨最終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他連外賣都很少送了，萬不得已要出去，遇到人盡量裝得一臉坦然，走得不快也不慢。但他仍然感到惴惴不安，突然不給老主顧送外賣了，人家會不會懷疑？路上遇到警察，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打一個寒噤。如果被盯住，能經得住警察的盤問嗎。

一個月之后他終于放下心來。看來是沒事了，嬰兒車一定是空的，自己不能再這樣疑神疑鬼了。但他還是不敢去查個清楚，不敢對任何人說。這事怎么能隨便說呢，就讓這成為一個永久的秘密，爛在肚子里吧。

秋天過了一大半，雖說S市天熱，但冷飲店生意是一天比一天差。手抓餅沒什么利潤，月月這樣貼房租也不是事兒，真想轉給別人還回去上班算了。換個環境，把這件事徹底忘掉吧。天天多疑焦慮，精神緊張，他怕自己真的會得精神病。

四

奶茶店每天晚上十一點半關門，事實上九點鐘以后就沒什么人了。十一點過，夏雨放下手機，準備收拾打烊，這時突然從門外走進來一個佝僂著腰的老人。

說他是老人，看起來也不過五十多歲的樣子。一身藍黑色的半舊衣服，低著頭，頭發有兩寸長，沒有白發。但等他走到面前，看清了他那張臉，夏雨忽然感到一陣厭惡。

水泡眼，鲇魚嘴，一口黃牙，松馳的皮膚掛在臉上。渾濁的雙眼，像沒睡醒的樣子。黑黃色的皮膚，五短身材，夏雨腦海中忽然劃過三個字：癩蛤蟆。他本能地后退了一步，皺眉道：”我們要打烊了。“

“癩蛤蟆“笑了，這讓他那張臉看起來更加令人難受，沙啞的聲音也很難聽：”老板，我不買東西，我是來賣東西的。“

賣東西？夏雨怔了怔，也許是遇到了一個搞推銷的。但他現在對任何東西都沒有一絲購買的欲望，于是冷冷道：“不好意思，我沒有興趣。我要打烊了。“

“先別說得這么干脆。“老人竟然坐了下來，瞇著眼道：”這東西，你一定會買的。“

怎么這么說？夏雨心里閃過一絲不安，奇道：“什么意思？”

老人又一次裂開嘴笑了：“找到你還真不容易。怎么？才一個多月的事，你都忘記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夏雨警覺道：“你究竟想說什么？”

老人站起身，來到夏雨面前，盯著他的眼睛，輕聲道：“嬰兒車里是有小孩兒的。”

五

夏雨一張一張翻看他手里的照片，渾身感到一陣陣的冰涼。不錯，雖然天還不太亮，但照片幾乎是正對著他拍的。他的臉很白，這一點很好辨認，騎電單車的男子明顯就是他。黑乎乎的海邊棧道，驚飛的鴿子，翻倒的嬰兒車，這畫面在腦海里縈繞了一個多月了。——這一切對他來說簡直太熟悉了。

“當時我正在對面拍鴿子。”老人慢吞吞地說：“你也許沒發現我。”

五張照片，夏雨足足翻看了十分鐘，冷汗漸漸從前額上流下來。他忽然道：“我沒有看到有嬰兒。沒有，沒有……“

老人慢條斯理地遞過來一張紙，說道：“我確實沒有拍到。不過你可以看看這個。“

那是一張《懸賞令》：

懸賞通告

2012年9月25日凌晨5時許，我市Y區航母世界海邊棧道好口味烤魚店門口發生一起肇事逃逸案。犯罪嫌疑人將一名熟睡中的嬰兒通過護欄撞進了海里，導致該嬰兒溺亡。地面車轍及腳印顯示，犯罪嫌疑人是騎著電單車的一名青年男子。

為懲治犯罪，早日將犯罪嫌疑人抓捕歸案，現發布懸賞通告，望社會各界群眾積極提供線索。對提供線索直接抓獲嫌疑人的單位和個人，將給予人民幣5萬元的獎勵。

聯系人及聯系電話：XXX，XXX

XXXXXXXXXXX

XXXXXXXXXXX

S市公安局Y區派出所

2012年9月30日

六

“不對。我記得沒有哭聲，不對……”夏雨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小孩睡著了。”老頭用食指指點著《懸賞令》：“熟睡中的，看清楚。”

《懸賞令》上猩紅的公章像一團燃燒的火焰，灼燒著夏雨的兩只眼睛。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子彈，一點一點擊垮了他的意志。

“我不要多。”老頭開口了：“一張照片一萬，五萬元。跟公安局賞的一樣多，夠意思吧。”

敲詐？果然是敲詐。夏雨開始考慮他的銀行存款，只有兩萬不到，把奶茶店轉出去是足夠了。可關鍵是，哪有敲詐的只敲詐一次就收手的呀。

十二點過，再不打烊就會引起別人的懷疑了。夏雨抬頭道：“我怎么相信你……”聲音發抖得厲害。

老頭又笑了，裂開的鲇魚嘴真夠難看：“你只能相信我。“

“我沒有那么多錢。我卡里只有一萬八，騙你不是人……“夏雨的聲音帶著哭腔。

“好，成交。“

夏雨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飛快地拿出了自己的中行儲蓄卡，“密碼是447944，我不會改的。“

“也不會掛失，對吧？“老頭接過銀行卡，意味深長地笑道。

七

轉讓，一定要盡快把奶茶店轉出去。遠走高飛，一刻也不能在這兒待了。

低價就快，夏雨三萬塊轉掉了他投資十幾萬開起來的店。他不在乎這些了，他只想早點脫身。

一年前他在離店約兩公里處租了一間一室一廳，在一樓一進第一間，距保安亭只有幾步路。房間里潮濕陰暗，今年又出現了臭蟲，夏雨早已苦不堪言。

沒什么可收拾的，一個拉桿箱都裝不滿。他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反正明天就走了，再也不用過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唉！我就天生一窮命，發不了外財。兩年前在一家國營的五星級酒店做倉庫主管，偷賣倉庫里的空酒瓶給做假酒的。路易十三和茅臺五十年一個三千，人頭馬和茅臺三十年一個一千五，半年賣了七、八萬。天天怕查，這才辭職出來開店，沒想到兩年多賠了個精光。

他想到五年前在另一個五星級酒店做倉管，和收貨部一個員工合伙偷賣倉庫的牛肉，分得一千塊。高興得走路發飄，一不小心扭傷了腳，后來又感冒上火，接接連連生了一個多月的病，花了兩千多。這是上天對我的懲罰啊，監守自盜，損公肥私，有什么用呢，貪多少最終都得加倍賠上。

夜長夢多，我為什么還要在這里過夜？他一骨碌爬起來。現在就走，出去找個旅社還睡得踏實些。快十二點了，現在拉著箱子出去保安會不會問？他很討厭那個保安，沒事總要找他說話，而他是不喜歡和不太熟悉的人閑聊的。到底走不走呢？夏雨在屋內猶豫著。

“咚咚咚！“有人敲門。這在他聽來不啻于一個炸雷。

八

果然是那個老頭，夏雨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么急著走啊。”那老頭看起來背不駝。敲詐到錢了精神這么好，夏雨惱怒地想。只是那張臉依然像一只癩蛤蟆，夏雨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這兒的，來此何干。

“你把店轉了？”老頭似乎是在質問，“想一走了之？”

這關你什么事？夏雨想，但他不能這么說。果然，敲詐的不會只敲詐一次就收手。你還想怎樣？他問道。

“三萬塊錢就把店轉了？你可真利索。錢呢？你該不會認為我打印完照片就從電腦里刪掉了吧。”

夏雨忽然感到一陣奇怪的釋然，似乎早就料到了這一著。他拿出另一張民生的個人儲蓄卡，平靜地說：“這是我的轉讓款，三萬塊。我再也沒錢了，再想多一分也沒有了……”

老頭沒有接他的銀行卡，“你明天轉我卡里，你給我那張。你不能走，至少一個月內你不能走。等我上個洗手間。“

洗手間門很快又打開了。老頭似乎發現了什么，笑道：“你仔細看看，這里面很適合。“

“你說什么？“夏雨沒聽懂。

“沒什么。——現在我要沖個涼。“說完他真的走進洗手間，關起門來打開了熱水器的水龍頭。

這人該不會是一個瘋子，還有閑心在我這兒沖涼？是為了氣我還是激怒我？如果我現在沖進去捏死他，一了百了。——不能，那是故意殺人，不值得，為了三萬塊錢，不值得。

老頭足足沖了半個鐘，走出來的時候似乎很滿意，“你仔細看看，明天我還會來沖涼的。記得轉錢，一個月內你不能走。你那店工商注冊了吧，我也知道你的名字叫夏雨……”

九

他還來干什么？我明明沒錢了，住半個月的生活費都沒有。

他是要把我當成一臺自動提款機啊。錢雖然轉了，夏雨仍然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輕松。他晚上還要來？如果我告他敲詐。——不行，誤傷人命，肇事逃逸，至少得判十年吧。現在走，亡命天涯。不，不行！

天一點點黑下去，夏雨果然沒有走。在S市生活了十年，他早已養成了晚上沖涼的習慣。他走向洗手間，突然覺得很惡心。他想到了那個惡心的老頭，昨晚在這里洗著他那皺皺巴巴的皮膚。今晚他還會來沖涼？他覺得空氣似乎也彌漫著一股濃烈的狐臭味。

“你仔細看看。“老頭這樣說什么意思？夏雨不由得仔細查看著洗手間里的每個角落。一根電線懸掛在熱水器上方五公分處，棕色的絕緣表皮老化發黑，幾乎能看到里面祼露的銅絲，燈光照射下，一閃一閃的。

如果再來一次“誤傷”，讓他變成一個真正的“瘋子”？夏雨的心又一次“突突”狂跳起來。

十

十一點過，老頭如約而至。

“我一分錢也沒有了，我也不想在這里多待一天。”夏雨盡量使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我給你的錢跟公安局的懸賞金也差不了多少了吧。”

“話不能這么說。”老頭裂嘴笑道，“你可以去借。你這么年輕，掙錢是很容易的事。”

夏雨忽然感到很憤怒：“沒人會借給我錢，我也不想這樣被你拴著。——你去舉報我吧，我也要告你敲詐。”

“別輕易下決定，先簽個借據對你應該不是難事。我沖個涼先，你再考慮考慮。“

洗手間內響起了“嘩嘩“的流水聲，夏雨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氣。從窗戶伸出來的一條乳白色的細絲線，纏在墻面釘著的一根鐵釘上，不仔細看幾乎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夏雨知道，只要扯斷這條線，熱水器上懸掛著的電線就會垂落下來，祼露的銅絲就會造成一個”意外“。

這“意外“究竟有多大？會造成什么樣的后果？夏雨沒有把握。他捏著那根若有若無的細線，呼吸粗重。值得嗎？也許我會因此成為一個故意殺人犯。

十一

夏雨最終沒有那樣做。老頭沖完涼走了出來，看他在門口發呆，揶揄道：“這點膽量都沒有嗎。“

他難道知道？怎么可能，他難道不怕死嗎？

“先簽個借據吧。“老頭遞過來一張紙，”現在沒錢，可以慢慢還嘛。“

那是一張五萬元的高利貸借據。夏雨心想簽就簽，沒錢還他又能把我怎么樣。

老頭收起借據，警告道：“明天晚上我還要來沖涼。到時候還不了，你知道后果。”

“明天晚上，怎么可能？”

“你沒有親戚朋友嗎，五萬都借不來？”老頭似笑非笑地說道。轉身走了，留下夏雨在屋子里發悶。

說到借錢，夏雨是個不善于借錢的人。長這么大，雖然借出去的不少，但自己幾乎沒借過錢。第二天在出租屋里呆坐一上午，下午決定去公園里走走。

外面陽光很刺眼。不是周末，公園里人很少。

借錢。現在這個社會，誰會借給你啊。親戚、朋友、同學、同事，試試吧，先從以前的同事開始。

他依次打了十幾個電話，把可能借得到錢的都打過了，但最終沒借到一分錢。對方一聽到借錢就想掛電話，回應無非是以下幾種：

“沒錢啊，飯都吃不上了，我還打算問你借點呢。”

“你小子不會是進了黑傳銷了吧。你別給錢，趕緊想辦法逃出來。”

“借你那點錢我記著呢，現在確實沒有。我這會兒有點忙先掛了哈。”

“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這么急？現在你叫我到哪去給你弄兩千塊錢？”

……

夏雨感到很沮喪，還有幾個至近親戚沒敢打了。他怕這幾個再借不到，那就太傷心、太失望了。

十二

天黑了，在公園里磨到十點過，夏雨才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回到出租屋。

那老頭竟然在門口的保安亭里和保安聊天，看到夏雨問好道：“你回來了，都準備好了吧。”聲音聽起來還挺熱乎。

什么準備好了？夏雨覺得很奇怪。但他現在沒心情和老頭說話，徑直打開門走了進去。老頭尾隨而入，隨手關上了門。

“錢準備好了嗎？”老頭追問道。

“這是個無底洞吧。我即便是給你五萬，你馬上又會再要十萬吧。”

“說明有戲。我先沖個涼，出來我們慢慢談。“

夏雨一拳砸在墻上。

“你可是我的長期飯票啊。“老頭忽然在里面叫道：”你知道我為什么不去公安局舉報你了吧。“

他想激怒我。他想找死？夏雨拈著洗手間窗口伸出的那根細絲線，心中“突突“直跳。

他盡量克制住自己，“我沒錢了，我也借不來。你要挾我也沒用。“

“借不來？我對你可是很了解的。你有一個哥哥叫夏杰吧，開著公司，有房有車，借個十萬八萬不成問題吧。“

夏雨瞬間覺得血往上沖，高聲道：“你他媽別逼我。我借不來，我也不會去借。“

門突然打開了。老頭依然在沖涼，一身摺皺的黑皮可真難看，水泡眼看起來更像一只蛤蟆。“不試試怎么知道？你犯了這么大的事，他一個當哥哥的能不幫你？”聲音沙啞，聽起來令人不是一般的難受。

竟然這樣祼露著身子跟我說話，癩蛤蟆一樣丑陋的身子。這樣侮辱我？夏雨氣得直哆嗦。突然間他感到頭腦一片空白，手也抖索得不聽使喚。洗手間里響起“噼噼啪啪“的碎裂聲，水霧蒸騰，冒起一陣陣白煙。

他想起了中學畢業那一年夏天，在鄉下二姐家，雨后去廁所踩到一只癩蛤蟆，從腳底涌到腦門的惡心。他抓住了那只癩蛤蟆，拴住一條后腿吊在晾衣繩上拿彈弓打。就像現在這種復仇的快感，冰藍色的電光像蚯蚓似地在老頭身上爬，老頭張著嘴發出“嗬嗬”怪叫。哦，連慘叫聲都這么惡心。一陣強烈的電火花亮起，“咔嗒”一聲響，也許是跳閘了。屋內陷入一片黑暗，只聽到“嘩嘩”的流水聲。

我終于成了一個故意殺人犯了，夏雨呆呆地想。

“咚咚。”保安敲門：“里面出了什么事？”

十三

夏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警察局出來的，他想不通。他幾乎一言未發，一晚上腦袋“嗡嗡”直響。審訊他的警察看他雙目呆滯，以為他精神有問題。他只記得昨晚警察來，同去的兩個保安一路上一直在說：“意外，肯定是意外……”他搞不懂。一夜過去，就這樣被放出來了，聽說還是無罪，他想不通。

一直到家，夏雨還在發呆。保安安慰他道：“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兄弟想開點，你還是沒這個命啊。”

什么？

“本來今天就能簽協議，死得可真是不巧，看來是老天爺不讓你發這個財。”另一個保安道。

夏雨聽他們說話像話外音，酒喝多了有這種感覺。陽光很刺眼，他努力想鎮靜下來。我是個兩條人命的殺人犯，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這個你總不會不知道吧。”保安遞給他一張紙。

那是一份《贈與協議》：

贈與合同

甲方（贈與人）：古為德，身份證號：XXXXXXXXXXXXXXXXXX

乙方（受贈人）：夏雨，身份證號：XXXXXXXXXXXXXXXXXX

贈與原因：甲方兩年前心臟病發，摔倒在街頭無人敢扶。乙方路過，叫車將甲方送進醫院搶救，并墊付醫藥費5000元。因搶救及時，甲方脫離了生命危險。甲方為報恩，自愿將自購房產一套贈與乙方。

甲方親生兒子古力，結婚對象要求他“有車有房，父母雙亡”，否則不同意結婚。古力威逼父母將房產過戶到他們名下，并限期搬出。他母親氣下病起不了床，晚上也被趕到樓道睡覺。甲方決定和古力斷絕父子關系，甲方死后古力也不得有任何繼承權。

按照合同法等有關法律規定，雙方自愿達成贈與協議如下：

第一條：甲方自愿將自購X市X區松泉山莊1302房（使用面積106平方）房產贈與乙方一人所有，乙方自愿接受該房產。

該房產具體情況如下：

……

……

甲方（簽字）：乙方（簽字）：

公證人（簽字）：

2012年11月10日

兩年前我什么時候救過一個老人，這都什么跟什么啊？夏雨感到很茫然。那個討厭的癩蛤蟆什么時候說過要贈給我什么房產了，這世界怎么變得這么奇怪了？難道說是我瘋了，有了精神病？這一切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十四

事實證明他沒有瘋，世界也還是正常的。當然，在《贈予協議》尚未簽訂之前，誰也不會謀殺一個要贈給自己房產的人，所以警方認為他沒有殺人動機。

可這個老頭為什么要搞出這么個協議？他又為什么要敲詐我，一次次地激怒我？他難道想死？夏雨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夏雨離開了租住的房間，在他哥家住了幾天之后又出去閑逛。他不在乎誤殺嬰兒一事敗露了，畢竟自己身負兩條人命。他去看他轉出去的那家奶茶店。接手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子，轉手就能賺四、五萬，她當然接得合算。但她似乎沒有轉讓的意思，也沒有認真經營。夏雨不關心這些問題，簡單問了句好就打算抽身而去，剛走到門口那個女孩叫住了他。

“有你一份快件，前幾天收到的。”女孩道：“我差點忘了給你。”

女孩遞給夏雨一個A4大信封。中國郵政的快件，沒有寄件人地址，郵資顯示寄信方已付。

十五

信封里裝著一張銀行卡，正是夏雨第一次給老頭的那張中行儲蓄卡。另外還有幾張照片和一封信，照片是老頭一開始要五萬元賣給他的那幾張。信是用黑色中性筆手寫的，字跡很潦草：

你一定感到不可思議，近來發生的一切太奇怪了。是的，一個正常人都會這樣想的。但愿沒有刺激到你的神經，但愿你還一切如常。

你是個優柔寡斷的人，你不敢扯斷那根細絲線，你怕犯下故意殺人罪。

你不用吃驚。我第一次進你的出租屋，就在洗手間里發現了那段祼露的電線，我當時還提醒你仔細看看，并強調說第二天還會進去沖涼。

你一定是仔細看了，還拉長了那根線，絕緣表皮也剝落得更多。穿過窗戶的那根細絲線吊著祼露的電線，第二晚我就發現了你設計的這個“殺人陷阱”。

《贈與協議》只是為了讓你無罪釋放。忘掉里面那些故事吧，事實上你并沒有救過我，我也沒有什么心臟病。

但有一點我得指出，我兒子確實叫古力，但他并非一個不肖之子。他對象是對他有“父母雙亡”的要求，但他提出了分手，并且明確表示不會離開自己的父母。

我和他母親多年來在S市生活，而今我想離開這座冰冷的城市了。他母親得了心臟病，手術費要上百萬。我一生沒有給過她好日子，只想用我的死救她一命，因為我虧欠她太多太多……

兩年前我在一個大雨天摔倒街頭，自始至終無人敢扶。幸虧我沒有心臟病，不然就只能橫尸街頭。這就是我為什么一定要治好他母親的病的原因。

我們買的松泉山莊1302號房還有三百多萬銀行按揭要還。兒子古力本科畢業兩年，每月收入不夠月供，更別說結婚生子了。——在這個城市生活壓力實在是太大了。

也許你已經猜到了：我買了一份人身意外傷害險，意外死亡賠付額高達五百萬元，但自殺是不在賠付范圍的。

這就是我想讓你殺死我的原因，但我也不希望你因此坐牢。于是在保安的見證下，寫下了那份沒完成的《贈與合同》。

今晚我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我會盡量激怒你。如果你仍然沒有勇氣拉斷那根細絲線，我就替你拉斷它。但請你為我保密，我不希望在我兒子申請保險賠償的過程中發生什么意外。

讓你擔驚受怕了，但你也并非完全無辜，肇事逃逸總歸是不應該的。而且，你有殺死我的念頭，這念頭還一度很強烈。

儲蓄卡我沒有動，密碼也沒改過。里面有近五萬塊錢吧，還給你。

哦，對了！告訴你個好消息，作為對你的補償：《懸賞通告》是我偽造的。那輛嬰兒車里面確實沒有小孩，掉進海里的只是一個水杯。

沒發現這次是六張照片了嗎？多出的一張那天我并沒有給你看，我清晰地拍到了那只即將落水的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