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份一個星期天的早上九點半,田園在一棟老舊的單元樓門口止步不前。她后退幾步,抬頭望著樓上,輕輕皺著眉頭,抱起雙臂,似是在為什么事情猶豫不定。昨夜下過了雨,天氣有些涼,但她仍然穿著一件做工考究的鵝黃色無袖連衣裙——是那種她藏在衣柜里非得為了某些重要的事情才會拿出來穿的衣服。她收回下巴,朝不遠處明晃晃的一小片水洼看了一會兒,手指有節奏地敲打著上臂。然后,她突然把那個藍色的小皮包往肩上提了提,重新邁開步子,輕巧地跨過了那片水洼。
水洼里映出藍天、幾朵白云和一棵槐樹的影子。那棵樹就長在單元樓門口,高近十米,依舊枝葉繁茂,但不時會有幾片耐不住風的葉子飄落下來。田園是個纖瘦靈巧的姑娘。她從樓梯間窗戶之中一閃而過的身影像極了一只繞樹而飛的黃色鳥兒。她上樓的當兒,晦暗逼仄的樓梯間里回蕩著輕快悅耳的“嘟嘟”聲。
沒多久,她在三樓停下來,將耳朵貼在302房間的門上,沒有動靜,然后輕輕敲了幾下,無人來應。隨后,她從手提包里掏出一把鑰匙(獨獨的一把鑰匙),在手心里攥了一會兒。她抿了抿淡紅色的嘴唇,打開門,輕手輕腳走了進去。
客廳里彌漫著一股濃烈的香煙味道,空氣凝滯不動。田園將鑰匙放在鞋柜上,瞇起眼睛環視廳內。太陽所在的一側,窗簾完全拉著。田園感到些陰冷。廳內的一切像是籠罩在一片薄霧之中,看不真切。整個大廳似是浮在空中,上下顫動,如不安的心跳一般。
鞋柜底下放著一雙黑色平底鞋,鞋底遍布黑色污泥,白色的短襪被隨手置于一旁。田園低頭看了一眼,不自覺地撇了撇嘴角。她用那雙白色高跟鞋的鞋跟將那些鞋襪推向一邊,然后蹲下身打開鞋柜。鞋柜中僅有一雙高腰漆皮靴子和一雙綠色的徒步鞋。“真是干凈呀。”她輕輕嘀咕了一句。然后她脫下鞋子,拎在手中,光著腳穿過客廳,走向那唯一的一間臥室。
臥室的門半開著。她靠在門框上朝里面張望。一個男人正俯身睡在一張單人床上,身上搭著一條淺藍色的毯子。窗簾半開半閉,那個人幾乎完全睡在陰影里,只有他伸出床沿的手背上撒著一小塊陽光。田園緩緩推開門走進去,在床頭的一把黃色木板椅子上坐下來,輕輕放下高跟鞋。她看了一會兒那張熟睡中的略顯嚴肅的臉龐,不自覺的微微皺起眉頭。陽光正變得越來越烈,她站起身將窗簾又拉上了一點,以一種電影中慢動作的方式。然后她又朝那男的看了一眼,穿上床下的一雙對她來說很大的拖鞋——她用五個小巧干凈的腳趾緊緊跁住拖鞋前沿,帶上門走出去。
客廳里算得上家具的僅有一套灰色的布沙發,配一只茶幾,角落里有飲水機。沒有電視,沒有地毯,沒有立式空調機,也沒有餐桌餐椅。四面墻刷的很白,一絲不掛,面面相覷,坦誠相見。因此,盡管面積不大,整個客廳卻顯得空空蕩蕩,冷冷清清,像是這家主人剛剛搬進來,還沒有準備齊整。唯一能打破這種印象的是茶幾上一個煙頭塞得滿滿的煙灰缸和散落周圍的幾只癟癟的空煙盒。田園將煙頭倒進旁邊一只滿是廢紙的垃圾桶。倒完之后她馬上就后悔了,因為她有些想看看那些廢紙上寫了些什么。她用茶幾上的一支鉛筆在垃圾桶里翻攪了兩下,最終還是放棄了。她在靠墻的長沙發上坐下來,面前茶幾上放著一個老舊的藍色筆記本電腦。她把電腦翻開,盯著黑色屏幕上自己的小臉看了一會。她眨巴著那雙大眼睛,兩瓣嘴唇微微抿起,手指拂過纖巧的鼻子和下巴在開機鍵上盤旋了一會兒。然而最終她只是輕輕搔了搔眉角,又把電腦蓋上了。電腦旁邊果然就是一只手機,屏幕朝下,上面顯示三個未接電話,全都來自于她,一個是昨晚九點半左右打的,那時他倆剛剛在一家小飯店分開,另外兩個則是今天早上她在來這里的路上打的。田園放下手機,又一次環視客廳。一個單身漢的家理應更亂一點,但這里只是讓人覺得空,也許主人并不是剛剛搬進來,而是正相反,主人要離開這里了。一個鼓鼓囊囊的綠色登山包靠在單人沙發一側,放在地板上。田園的目光暗淡下來,身體姿態松弛下來,像是要一點點陷進沙發里。然而就在她完全陷進去之前,她突然像一條鯉魚一樣挺直身子,站了起來,雙眼重新煥發了光彩。
她拉開窗簾,打開客廳的窗戶,又走到對面充作廚房的陽臺上,同樣把窗戶打開。冰箱里只有幾罐啤酒,沒有任何可以做早餐的材料,更不用說午餐。她重又回到客廳里,把沙發扶手上搭著的幾件衣服迎著陽光看了看,然后拿到衛生間,放進洗衣機里,但沒有啟動放水。沙發和茶幾上散亂擺著幾本書。田園一一翻了翻,并整齊地摞起來擺在茶幾上。動作干凈利落,不枉她在一家連鎖書店做了三年營業員。她開始整理茶幾的底層。上面放著摔碎的玻璃茶壺,幾個啤酒罐,票據單子,一把折疊刀,背包掛鉤,繩子,幾支長短不一的鉛筆和一個本子。那個本子吸引了她的注意。黃色的牛皮紙封面已經破損,顏色發暗。她把它取出來,隨手翻開。里面用鉛筆潦草地記錄著一些文字。她坐在長沙發上,試著讀了幾段。
我無意間上了一條船,船隨波漸遠。我困倦極了,在小船中睡著了。等我醒來,大霧彌漫,已不見來時岸。
……
東飄西蕩,東沖西撞,或者是東躲西藏,我不知道該怎么說,也不知道這是為了什么,也許是為了尋個歸宿,也許這本身就是我的歸宿。
……
我不斷夢回過去。在一間寬大雜亂的教室里,我的很多同學都在,我們在教室里喝酒。我看著這些人年輕的臉,又看看自己,覺得自己老了,不該跟他們在一起了。我在一個類似大學宿舍的地方看見一位同學。他走過我身邊,對我打了個招呼,我跟他說好久不見。
……
我掙扎著睜開雙眼,可能還在夢里。我依舊趴在床上,頭側向窗戶一邊,脖子完全麻了。窗簾已經被拉開了。窗外紅色的太陽光線透過窗子照在她蓬松的頭發邊緣,形成一個美麗的光圈。她就站在窗前,頂著那個燦爛的光環,在對著我微笑,嘴里不停的說著什么。說什么?我完全聽不見,仿佛晨光阻塞了耳道。我感到一陣眩暈,整個房間似乎都在漂浮著,如同墜在云里。同時我全身上下,從里到外爆發出一股難以抑制的通透的快樂。我想沖下床去,擁抱她,親吻她頭上的光環。但我就是無法挪動哪怕一根小手指。我充滿渴望,但我無法動彈。
……
你從草地上站起來的時候,像是野草一樣在生長。你同樣受風吹雨淋,同樣受陽光照耀,頭發同樣被露水打濕。你從草地上站起來的樣子像是野草在生長。
……
我站在江邊,雙手支撐在欄桿上,想著剛剛從我身邊經過的所有人,聽著音樂沿江跑步的人,梳著莫西干發型在酒館門口等待位置的人,濃妝艷抹故意把牛仔褲一條褲腿截掉的人,坐在江邊的長椅上獨自喝啤酒的人,背著垃圾袋赤腳走在夜色中的人……
我想我不想成為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我想成為他們所有人。但我最終只是一個皺著眉頭,雙手插在褲兜里,站在江邊的一個可有可無的人。
然而,我只能是這樣的人,只能是一個什么都不是的人。
……
我可能是發燒了,頭昏腦脹。我側著頭趴在床上。
墻邊那把黃色木板椅的椅背像是一扇囚窗,高高懸在天上。
我想這是又到離開的時候了。
但是我總有種感覺,無論去哪兒,那扇囚窗總會如影隨形。
……
田園看著這些沒頭沒腦的話,皺起眉頭。她不明白這些話的確切含義,但她感到心頭隱隱作痛。她快速翻閱,想從中找到一句明確的話,或者快樂一點的話。但是她沒有找到。本子上的最后一句話是:
我愛窗前那只靈動快樂的喜鵲,但我是只貓頭鷹,還得在山林中守夜。
這可能是他最近寫的,筆跡還是新的,力道不小,透過紙背,甚至有可能是昨天他們倆分開之后寫下的。然而,田園還沒來得及細細思量什么,一曲櫻桃小丸子的主題曲響了起來。田園吃了一驚,拋下本子,從手提包里翻出手機,甚至沒有看清來電者是誰就按了接聽鍵,然后踏著一種快速而無聲的步伐跑到了陽臺上。這時她才看清楚來電話的是誰,并有點后悔這么快就接了電話。
“喂,媽媽。”
“你干嘛呢,接通了不說話。你在哪兒呢?”
田媽媽聲音洪亮,語速很快,像是有什么急事似的。但是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總像是有什么急事似的。
“在……一個朋友家。”
田園壓低聲音,并試圖拉上廚房的推拉門。然而她剛發力就響起了尖銳刺耳的摩擦聲。她馬上住了手,咧咧嘴,走到開著的那扇窗戶前面。
“什么朋友,男朋友女朋友?你說話怎么鬼鬼祟祟的。剛才是什么在響?”
“什么男朋友,我哪兒有男朋友。你找我什么事兒呀?”
“什么事!你不是應該去百貨大樓跟人家見面嗎?人家在那兒等你半天了。你到底跑哪兒去了?”
“我昨天不是說了嗎,我不去。你怎么還約人家?”
“你哪說你不去了。你昨天晚上回來就回屋了,我跟你說話,你也不理我,害我一個晚上沒睡好。今天一大早還打扮了一番。我以為你這是同意去了。”
“你老是這樣。自作主張。”
“你沒去那兒,到底去哪兒了?是不是有其他約會,我知道你可是不常化妝的。”
“沒有約會,只是一個同事辭職要走了,我來給他送行。”
“哦,同事嗎?那,那邊怎么辦,你還能趕過去嗎?”
“趕不過去了,你跟人家說,我臨時有事去不了了,回頭再說吧。”
“你還不是一樣,自作主張,什么都不跟我說。今天晚上,你可一定得回家吃飯 不然我饒不了你。”
“好,好,好,回家再說。”
掛上電話,田園長出一口氣,然后朝窗外望了一會兒。湛藍的天空上,一架鳥兒般大小的飛機拖著一條白線緩緩飛過。田園看著它飛出視野。然后她轉過身來的時候,光葉正赤腳站在客廳里看著她,表情呆愣楞的,仿佛還沒從夢里醒來。他穿著短褲,沒穿上衣,右手拎著一雙白色高跟鞋。他就那么呆愣愣地站著,甚至在田園轉過身之后,他依然那么站了一會兒。田園靠在窗上對著他笑笑。她扎著馬尾辮,兩只大耳朵露出來,像一對小翅膀似的,被窗外的陽光照的紅彤彤的。他的眼睛還泛著紅腫,并且濕嗒嗒的。接著他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甚至可以說大的有些夸張了。然后就在田園正要跟他說句話的當兒,他突然把鞋放在地上,轉身回臥室了。
有那么一會兒,田園有些不知所措,但之后她迫使自己鎮定下來。她走過去換回自己的鞋子,將拖鞋留在原地,然后拎起沙發上的手提包。這時,光葉已經回來了,身上多了一件藍色T恤衫。他穿上拖鞋,停在原地沒動,也沒說話,看著田園從包里翻出一盒香煙和一個打火機放到茶幾角上。田園沒有抬頭,尷尬地看了一眼煙和打火機,又看了看門口的鞋柜,搶在光葉問她怎么在這兒之前開口了。
“你的鑰匙在鞋柜上。你昨天走的太急,把這些東西落下了。”
田園轉過頭看光葉,發現他正盯著沙發上的本子看,目光中閃現著一絲不悅,臉膛也漲的發紅。本子依然翻開在最后那頁,就是寫著喜鵲和貓頭鷹的那頁。田園的臉色一下子更加難看了,呆立在原地,幾乎可以說要崩潰了。她低下頭,閉起眼睛,既沒有辯解也沒有拎起包沖出門去,一派聽憑發落的樣子。然而這卻讓她錯過了精彩的一幕。光葉那雙細長的眼睛在短時間內流暢地轉換了三種表情,怒色褪去,一抹笑意升起又落下,像一片秋葉一樣落在碧綠的湖水中,之后便恢復了他那常規性的面無表情。
他走過田園身旁,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水味。一般情況下,他討厭香水,但今天似乎除外。他從角落里的飲水機中接了杯水,放在茶幾上,輕聲說了句“你先坐會兒,我去洗臉刷牙”作為這一天的開場白。田園看著他走進衛生間,輕輕呼出一口氣,抬頭朝天花板望了一會兒。自從上一次不小心摔壞了父親留下來的照相機,她還沒有感到如此羞慚過。
光葉再次出現的時候,田園已經坐到了長沙發上,交叉著雙腿,雙手端著水杯。日記本已經合上,放回原處,仿佛從來沒有動過一樣。光葉在茶幾一側的一張矮凳上坐下,從煙盒中抽出一根煙點上,說道:“多虧你送過來,我早就沒得抽了。”田園對他笑了笑,把雙腿放平,輕輕地喝了一小口水。有那么一段時間,兩人誰都沒有說話,一個徑自抽煙,一個徑自喝水。那水好像永遠也喝不完似的。
終于,田園放下了水杯,重新交叉起雙腿,十指交叉放在膝蓋上。
“你昨天有什么急事呀,突然就走了?”
光葉看了看她,又低下頭。
“也沒什么急事,只是,就是想走了。把你晾在那兒,實在不好意思。我當時沒想那么多。”
光葉邊說話邊用夾著煙的右手拇指搔了搔眉毛。
“你昨天說請我吃飯,跟我道別。結果飯也沒吃成,話也沒說清楚。你要是今天沒什么急事的話,再請我吃一頓吧。反正都快中午了,我們總得吃飯呀。”
見光葉一時沒有答話,她又加了一句。
“我今天不會再說什么不愿讓你走之類的話了,我保證。”
說著,田園舉起右手,做了個發誓的手勢。慢慢地,田園身上一貫的那股俏皮勁兒又回來了。
按照光葉的想法,他們應該到外面找一個干凈的飯館。然而田園徑自走進廚房,打開櫥柜一一查驗。最終她從碗櫥底層搬出一個紅色的蓋滿灰塵的小電鍋,插上插頭,試了試開關,高興地對著光葉喊道“可以。”光葉正站在廚房門口,一臉詫異地看著她。
“什么可以?可以什么?”
“可以在家吃呀,有鍋,有碗,有筷子。我們可以在家涮火鍋。”
“啊?火鍋?”
“對呀。”
“可是,沒有調料,也沒有菜。”
“那些可以買呀。你去買,我來收拾。”
“啊?”
最終事情就這么決定了。在這樣事情上,光葉從來拗不過任何人。況且田園還給出了無可反駁的理由:
“既然是你請我吃飯,那么吃什么,在哪兒吃,當然得聽我的。還有,你瞧瞧這些可憐的鍋碗瓢盆!你在這兒住了得有大半年了吧,從來沒有用過它們,你都要走了還不讓它們見見天日。你吃了這么長時間的小飯館,沒吃膩嗎,換點新鮮的吧。趕緊去吧,去吧。對了,我把我想吃的給你列個單子。”
光葉出門后,田園開始洗碗刷鍋,準備碟筷。她把茶幾清理出來權作餐桌。她一開始將電腦和那幾本小說隨手放在了沙發上,擺好湯鍋和碗筷之后,又把它們搬到了臥室里,放在那把黃色的木板椅上。在搬動它們之前,她似乎是想把那個茶幾底層的日記本也一起搬走,然而她的手在快要碰到那個本子的時候又縮了回去。她皺起眉頭,抿著嘴唇朝那個本子看了一會兒,然后甩了甩手,最終只是把電腦和幾本書搬走了。
菜全部上桌的時候,田園坐在沙發上專注地攪著湯鍋。光葉坐在對面一張小板凳上拆羊肉卷的包裝盒。
“這樣多好,好吃不貴還安靜,比去外邊強多了。你這兒也太偏僻了,我找了好半天才找到。”
“對呀,你是怎么找到這兒的,我沒告訴過你我住哪兒。”
光葉邊說邊把羊肉放進鍋里。
“那你別管,反正我就是找到了。也許我拿著那把鑰匙試了全市所有的門,終于發現了一扇能打開的。”
說完,田園又專注地攪起鍋來。光葉也沒有說話。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田園像是想起了什么,喊了一聲“對了”,站起來往廚房跑去。出來的時候,兩手各抓著一聽啤酒。
“這么好的日子,得喝點酒呀!”
田園遞給光葉一聽,坐回沙發上。
“我不知道你喜歡喝酒。咱們公司聚餐從來沒見你喝過。”
“很少在外邊喝,酒量不好,有時候自己喝點,喝多了就睡覺。”
“來,碰一下。”
田園喝了一大口,使勁咽下去,然后開始往碗里夾菜,邊吃邊說道:
“哎,我有個問題很久以前就想問你了。你得跟我說實話呀。”
“什么?”
“你真的叫光葉嗎?”
“干嘛這么問?”
“我總覺得這是個假名字。我是說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姓光的人呢。”
“姓光的確實不多,除了我們家人,我也沒見過。”
“那么說,你真的叫光葉。在你們那邊只有你們家姓光嗎?你們家里人多嗎?”
“那個地方不大,是個一千來人的村子。村子里只有我們家姓光,但我們家是個大家族,人很多。”
“為什么,怎么能只有一家呢?”
“據說在戰爭年代,我太爺爺挑著一套做木工的家伙什兒一路流浪到那兒。后來他入贅到一戶田姓人家做了上門女婿,從此扎下根來。我爺爺跟你一樣也姓田,到了我爸這一輩才改回光姓。我爸這一輩有兄弟四個,還有個小妹妹。到了我這一輩人就更多了。他們有的在老家,有的,跟我一樣,散落全國各地。我也很長時間沒有見過他們了。”
“我記得你有個親妹妹,是嗎?”
“你怎么知道的?”
“你忘了?有一回店里不忙,我看到你接電話,說了很長時間。之后我問你在給誰打電話,你說是你妹。我想那個是你親妹妹吧。至少你們的關系很親密。你那次笑了好幾次,是那種,怎么說呢,那種哥哥對妹妹的笑。”
光葉被她的話逗樂了。
“你又沒哥哥,你怎么知道,哥哥怎么樣對妹妹笑?”
“正是因為我沒有哥哥,我才知道哥哥怎么對妹妹笑。你也知道,我是獨生女。但是我從小就希望能有個哥哥弟弟什么的,姐姐妹妹也好。所以我就對那些兄妹、姐弟、姐妹什么的在一起的場景特別留心。我不但知道哥哥怎么對妹妹笑,我還知道姐姐怎么對妹妹笑,妹妹怎么對姐姐笑,妹妹怎么對哥哥笑。你別樂呀。你看你現在的笑就不是……就不是……哥哥對妹妹……的笑。”
田園說到最后往自己嘴里塞進一大塊羊肉,囁嚅著說完最后一句,聲音幾不可聞,然后就低頭吃飯,沉默不語了。
“你在說繞口令嗎?”
光葉笑著笑著突然停了下來。他晃了晃啤酒罐又放下。田園低著頭拔了幾口菜。
“冰箱里還有,我去給你拿。”
說完,不等光葉拒絕,她飛速放下碗筷,小跑著奔向廚房。她把剩下的幾罐都抱來了,放在茶幾上。她拿起其中一個,用拇指輕輕揩了揩易拉罐的上端,然后遞給光葉。光葉盯著田園遞過來的啤酒,愣了幾秒鐘,然后接過來。
“怎么感覺,這是你家似的。”
“沒辦法,誰讓你沒個主人的樣子。”
兩人都笑了笑,各自吃飯。
鍋里的肉湯已經翻滾著叫起來,“咕嘟,咕嘟”。周遭的空氣中羊肉味道漸漸濃郁。這是一個南方城市的九月份,湯鍋上方卻升騰起一團白色的蒸汽,撲打著光葉的面龐,使得本來略顯蒼白的面頰漸漸紅潤起來。光葉端起碗,低著頭,艱難地咽下一口青菜,隔著那層白花花的蒸汽對田園說道:
“其實,這半年多來,除了你沒人來過這兒。”
他四下望了望,最后目光又收回到手里的碗上。他繼續慢慢說道:
“我也沒在這兒做過飯,也從來沒想過,要裝點一下它什么的。這里對我來說確實算不上是家,只是個暫時的,容身之所。進來的那一天我就知道,用不了多久我就會離開,所以也從來沒把它當個家。”
說完,光葉愣了一會兒,然后抬起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看,知道我為什么不在外邊喝酒了吧,容易胡說八道。”
光葉說話的時候,田園漸漸收起了笑嘻嘻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光葉。看見光葉的微笑,聽完他的最后一句話后,她又恢復了那種笑嘻嘻的表情,以一種緩慢的,如同花朵綻放般的方式。
“我就喜歡聽人胡說八道。”
“干杯。”
田園喝一口酒,吐吐舌頭。
“哎,你妹妹什么樣?”
“什么什么樣?”
“脾氣,性格呀,長相呀什么的。”
“都,都不錯。”
“哎,有你這么聊天的嗎?”
光葉咧嘴笑笑,喝了口啤酒,放下碗,歪頭瞅著右下側桌角。
“嗯……,她挺開朗的,盡管有時鬧些小情緒,但還算開朗,愛笑,跟你一樣。”
說著,光葉抬頭看了看田園。田園馬上給了他一個燦爛而夸張的笑臉,把光葉逗笑了。他接著說下去。
“她叫光叢。她……會把她的名字寫成一個笑臉的樣子。就是……兩個人是眼睛,那一橫是彎曲的向上翹的嘴巴。她不高興的時候那一橫還可以向下撇。我覺得這很有趣。”
光葉依舊低著頭,輕輕搖晃著手里的酒罐,嘴角帶笑,目光極致溫柔。田園已經放下了碗筷,雙臂撐在膝蓋上,聳著雙肩,定定地看著光葉。
“你一定是個好哥哥。”
光葉喝了一口酒,然后邊咳嗽了兩聲邊搖搖頭。再說話時聲音變得有些沙澀。
“不,我不是個好哥哥。長這么大,生活上一直是她照顧我,我從來沒為她做過什么。”
光葉又仰頭喝了一大口酒,然后看著田園。他的面頰泛著紅光,眼睛紅腫,嘴角掛著與說話語氣不相稱的微微笑意。
“我不但不是個好哥哥,也不是個好兒子。我的父母正在老家期盼著我趕緊結束這種荒唐的生活,回家。人家說,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我不是個好兒子。我也不會是個好丈夫,好父親的。我想,至少現在不會是。”說完,光葉低下了頭。
“你會是的。”
田園面帶一絲神秘的微笑,語氣堅定。
“你怎么那么確定?”
“我就是知道。”
田園挑挑眉毛,不再說話,低頭吃飯。光葉又打開一聽啤酒,喝起來。過了一會兒,田園邊慢慢地咀嚼食物邊有些突然地開口了。
“有一次,一位女顧客跟收銀員起了爭執。你把那顧客身邊哭的很厲害的小男孩拉到一邊,給了他一根棒棒糖。”
她停頓了一下,咽下嘴里的食物,抬頭看著光葉,繼續說道:“從那時起我就知道。”
光葉笑笑,“你什么都知道。”
田園沒有理會光葉的調侃。
“我小時候也經歷過這樣的事情。我就是那個小孩,可是那時候沒人給我一根棒棒糖。”
田園看看光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可是那并不足以讓人成為一個……”
“不,那就夠了。你要做的就是把所有人都看成那個小男孩,然后伸出手來,主動地伸出手來。就像你那次做的一樣。”
“可是一旦伸出手很可能就再也無法收回來了。我會永久變成丈夫、父親,變成書店職員、城市居民,變成,或者變成別的什么。總之一旦我有了某種身份,我就再也無法……,無法……”
光葉握緊拳頭,皺起眉頭,無法把話說完,只有繼續喝酒。田園看到光葉不再嘗試把話說完,低下頭,也不再說話。兩人就這樣沉默了很長時間。期間,田園有好幾次抬起頭,張了張嘴,卻什么都沒說出來。光葉再次打開一聽啤酒的時候,田園終于邊輕輕搖著頭邊小聲地說道:
“我也不知道,我從沒那么想過。可是,假如不能自由去愛,那么自由還有什么意義呢?”
光葉沒有回答。
“況且你終歸是個兒子,是個哥哥呀。這些你也要舍棄嗎?”
“我知道。我是個不負責任的兒子和哥哥。”
“不,不,你別這么說。責任這個詞只有在人們相互指責,或者像你一樣指責自己的時候才有意義。你只是……只是不能自由地去愛他們。
你把雙手抄在口袋里,凝視著他們,不肯向他們伸出你的手。我知道這不是你真實的樣子,你不是冷漠無情的人。
我不知道舍棄一切能不能獲得自由,可是在我看來,只有主動去愛才可能自由呀,光葉。”
光葉仰頭喝光了罐里的啤酒。幾滴啤酒從他的嘴角流下來。他伸出手掌擦了擦,然后就開始微笑起來,慢慢笑出聲來。與此同時,一滴眼淚從眼角滑下來。再然后,他已經醉了。
天將暝時,光葉打開門,從臥室踱步進廳來。田園早已離開。光葉站在大廳中央就著最后的光亮四下里看了一會兒。陽臺上晾著幾件衣服,映著夕陽最后一抹紅光,中午的時候他還在納悶它們都去哪兒了。茶幾上的湯鍋還在,蓋著蓋子,剩下的蔬菜收攏到一起,用過的碗筷不見了。兩邊的窗戶依舊開著,一股涼絲絲的風吹進來又跑出去。空氣中羊肉湯的味道快要聞不到了。
光葉走過去,坐在小板凳上,呆呆地看著對面的長沙發。然后他揭開蓋子,按下電源給湯鍋加熱。茶幾上,他手機的指示燈一直在閃。在等著開鍋的當兒,他打開手機,是田園發來的一則消息:
我不能等你了,晚上我得回家陪我媽吃飯。今天我若不回去,她能恨我一年。
嗯……我還沒有為偷看你的日記給你道歉呢。現在一并跟你說一句對不起。為什么要說一并呢?哈哈,因為我不止偷看了你的日記,還索性連你的日記本也一并偷走了。哈哈,你不用找了,它這會兒在我的書桌抽屜里。我沒法跟你解釋什么,真的。我就是在臨走之前把你的本子放進包里,然后理直氣壯地出門了,就好像這事兒不是我干的一樣。我只能說是鬼使神差。
另外,你喝的爛醉,說到底我們還是沒有好好道個別。我想這可能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了。你不要那么小氣嘛。日記本就算是個紀念吧。不是我紀念你,而是當你抓心撓肝地想起你的日記本,想起這段日子的時候,你也一定會想起我的。哈哈,日記本跟你說再見了。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保管的。再說,我也沒白拿你的本子。我在你那兒留了一樣東西。我不告訴你是什么,也不告訴留在哪兒了,你自己找吧。哈哈。
再另外(我還在猶豫到底要不要加上這幾句),你雖然姓光,卻喜歡下雨(想你多說幾句話,挑個下雨天準沒錯)。我只希望能有那么一天,陽光燦爛,而你不覺得刺眼(話說我覺得這句話寫得很有水平)。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田園
光葉將信讀了兩遍,然后站起身朝陽臺走去,就是早上田園接電話的那個陽臺。然而他走到一半的時候,驀地傳來一聲巨響,緊接著窗外的天空上就綻開了一朵美麗煙花。光影在陽臺上跳動,照亮了客廳,也照亮了光葉的眼睛。他吃了一驚,愣在原地。煙花轉瞬即逝。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慢慢朝陽臺伸出自己的右手。在一片黑暗之中,他就那么伸著手在客廳中央站著。然后他繼續向前走,在距離開著的那扇窗三十公分左右的地方突然停了下來,像是怕擠到誰似的。窗外,煙花開始此起彼伏,火光四射,把遠方晦暗的天空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