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蠱？何為忘塵，如何無憂？”
“忘卻痛苦前塵，自會百歲無憂。”
一，
村里來了個生人，長得很是俊秀，說是從中原逃荒而來，誤入此地。
南疆之地，多蠱蟲秘術(shù)，雖說這小哥長得面善，想來不是什么大奸大惡之人，但知人知面不知心，恐其有圖謀不軌之心。為以防萬一，經(jīng)過一番商討，還是決定將他驅(qū)逐，不能把他留下。
正在村口那棵大榕樹上睡覺的我，聽見陣陣喧嚷，睜開惺忪睡眼，往下一看，就看見了他，那個長相俊俏的生人。他的身邊圍繞著很多人，都是我熟知的親人們，唯他，鶴立雞群站于樹下，竟有一種眾星捧月之勢。
我被他白皙而清秀的面容晃了心神，傻傻的往前，想要將他觸碰，卻忘了我正在高大的榕樹之上。一眨眼的功夫，我從高處摔落，以臉著地的難看姿勢，摔在了他的腳下。
我若無其事的從地上爬起，拍拍灰，若無其事的從他面前走過，鉆入人群，再若無其事的向他們詢問發(fā)生何事。他就要被趕出去了，他不能留在這里，明明他什么也沒做，卻要忍受別人的猜疑，還要被驅(qū)逐。
看著他站在一旁，不說話也不看人，那么安靜卻又那么悲傷。我和他，都是沒有家的，我們都是一個人。
“阿叔，你當(dāng)初不是答應(yīng)爹爹，說我可以自己選擇相公嗎?那我選好了，我的相公就是他?！蔽业氖终钢驹谝慌缘乃?，旁人有的臉紅，有的無奈，有的憂慮。而他，只在最初的時候看了我一眼，之后就轉(zhuǎn)向他處，不曾回頭。
他最終還是留在了這里，以相公的身份正式入住這個小村莊，與我一起，開始了新生活。
二，
一眨眼一轉(zhuǎn)身的功夫，這日子嘩嘩的就過去了，他在這里好幾個月了，我和他在同一屋檐下也處了好幾個月了。
雖然他對我挺好的，家里的大小事他都搶著干，把小屋整理的很干凈，小日子過得也很舒心。但我和他之間，總感覺差點什么，好像隔了一層穿不過捅不爛的紗布，把我和他隔絕在兩個世界，我看不懂他。
他好像很喜歡家里養(yǎng)的那些蠱蟲，每天照料的比我還細(xì)心，我喜歡和他在后院里一起投喂蠱蟲。只有在那個時候，我在旁邊與他說著如何飼養(yǎng)，有何功效，他在我旁邊仔細(xì)聽著我說的話，時不時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只有在那個時候，我才能看到，他的眼里是有我的，我才可以認(rèn)為，他的心里也會有我。
他喜歡蠱蟲，我便把這里所有的蠱蟲都說與他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因為我想我已經(jīng)是他的人，他也是我的人了，我們之間，沒什么好隱瞞的。
我還想要和他成親，想和他牢牢綁在一起，捆綁一生。他說我還小，等我長大，他就會騎著大馬，穿著紅衣，伴著鼓聲，把我這個紅艷艷的美嬌娘摟在懷里。這樣，我們就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了，誰也拆不散分不開了。
我們的生活還在繼續(xù)，心情時好時壞，天氣時陰時晴，花草時開時落。
“這個是什么？”他指著翁中那個瘦瘦小小，黑不拉幾，正躲在角落，不敢出頭的小蟲子，那是他從未見過的一種。
“呀！沒想到，竟然真的能成功?！蔽覛g歡喜喜的把那條小蟲捧在手心里，雖然它丑，但實用就好。
“這個是以前阿爹想要的無憂蠱，但一直沒有成功，后來阿爹去世了，我就按照古書上的飼養(yǎng)方法，沒想到這一只竟然活下來了。真好，到時候可以拿去跟阿爹炫耀一番了。嘻嘻。”
“無憂蠱？何為無憂？”
“阿爹說，無憂蠱可讓人忘記痛苦前塵，自然能使人百歲無憂?！?/p>
“記不起前塵往事，想不明前因后果，這又何嘗不是一種煩憂?！?/p>
雖然他說的話好像也很有道理，但是我還是比較喜歡無憂這一名字，念著就很順口。而且無憂無慮的生活，是阿爹希望的，也是我向往的。
三，
只是世事變幻何其無常，看得見最初的開始，猜不透最終的結(jié)局。
一晃三年，我終于及笄，我也是一個大姑娘了，我可以成親嫁人了，嫁給我所喜歡的那個他。我滿懷期待的等著，焦急而又幸福的等著。
只是等來的，不是我的婚禮。還是那般的紅，目光所及之處，都是紅色。抬眼向上，是紅透的半邊天空，垂眸往下，是染紅的涓涓細(xì)流。那是村莊的葬禮，橫尸遍野，滿目蒼夷，血流成河。原來，這就是他許給的十里紅妝，這就是他承諾的三千繁華，何其諷刺。
我站在小樓之上，倚著欄桿，看見騎著大馬，立于樓下的他。正如初見時，他在樹下我在樹上，而今，我于樓上他佇樓下。只是當(dāng)初的我太過癡傻，看不懂他眼中的狼子野心，才會做出引狼入室的荒誕之舉。只是狼已入室，殺戮已成，我能做的，只有為親報仇。
“是你干的，對不對？這一切都是你的陰謀，對嗎？”我轉(zhuǎn)過身，看著推門而入的那個人，他還穿著新郎的紅衣，只是這衣裳又有多少是被血染紅的。
“對不起。我騙了你，害了大家?！?/p>
“你這個騙子，殺人兇手，虛偽的小人。除非你殺了我，否則我這輩子都不會放過你。我一定殺了你，報仇雪恨的?！?/p>
“那你，殺了我為他們報仇吧，殺了我?！?/p>
我看著他一步步向我走來，越來越近，我緊握著袖中的匕首，越來越緊。卻始終不能把它拿出，向他刺去，我始終無法狠下心，將他殺了。
他向我走來，走到了我的身邊，我們穿著紅衣站于一起，宛若一雙璧人。仿佛下一秒就可以攜手拜堂進(jìn)洞房，只是下一秒，我倒在了他的懷里，不省人事。
他抱著我離開了，徒留一座死寂的村莊，和一句無人聽聞的，“對不起。”
四，
再醒來，我已身處地牢，忘卻前塵。
他穿著一身青綠長衫，帶著玉冠，袖口邊和衣擺處繡有四爪的綠蟒。他說，他是來帶我回家的。
我問他，“你是誰，我又是誰？”
“他是你的主子，而你，不過是下賤的奴婢?！彼纳砗髠鱽硪坏罍赝竦呐?，奈何言詞卻如此粗鄙。
他皺了皺眉，向身后之人看去，卻沒有反駁她所說的，只是顧左言他，“時間不早了，我們先回去?！?/p>
“是。”我垂下頭，像個真正的奴婢那般，懦弱而規(guī)矩。
我成了他的貼身丫鬟，每日侍奉左右，陪在他的身邊。他念及我大病初愈，很多事還不知情，對我解釋了很多，也向我傾訴了很多，包括他要稱帝的野心，以及對某個人的愧疚。
每當(dāng)說道那個不知名的苗疆女子，他總是會異常難過，情緒低落，而我也只是將酒送于書房，就悄然退出，不再打擾。
我回到房間換了男裝，就從后院小門出了府，來到花街的一家青樓前，看似尋歡作樂。卻一閃身就進(jìn)了一間房，里面端坐著一個人，一壺茶，一把琴，與這脂粉彌漫的風(fēng)月場所格格不入。而他，正是我要找的人。
一盞茶的時間，我們交談完畢，“七皇子，還請記住您對我的承諾，留他一命，否則……咱們兩敗俱傷?！?/p>
“沒問題，只要你助我登上皇位，大權(quán)在握，留他一命又何妨。合作愉快，慢走不送?！?/p>
我離開了那個笑里藏刀的男人，離開了那個甜膩的溫柔鄉(xiāng)，又悄悄回到王府，回到書房。滿屋的酒氣，倒地的醉漢，我嘆了嘆氣，將他扶起，想要將他扶至床上，讓他睡的更舒服一些。
他倒在床上，我隨他一起，倒在他的身上，他抱著我，低聲呢喃一個名字，“小柯，小柯……”
這個名字，他叫了很多次，我也聽了很多遍，那是他所說的南疆女的名字，那也是我曾經(jīng)的名字。
我趴在他的胸前，聽著他的溫柔低語，想要就此沉醉，不愿醒來。最后，我還是撥開了他環(huán)繞在腰間的手，在他耳畔輕聲說道，“對不起，我不是你的小柯?！?/p>
五
決戰(zhàn)的最后一刻，我站在了他的對面。
我以為，他會輸。他如果失敗了，雖然還活著，但跌落泥塵，也算是對眾鄉(xiāng)親的一個交待。
我看著他的皺眉，等著他的失敗，卻不想，在下一個轉(zhuǎn)瞬，他卻一手扭轉(zhuǎn)了乾坤，顛覆了敗局。曾經(jīng)以為勝券在握的我們，如今卻被反戈一擊，成了手下敗將。
“是不是你，你和他合起伙來坑我，說，是不是你干得?”曾經(jīng)溫潤的七皇子終于撕開他假笑的面具，惡狠狠的盯著我，用力抓著我的手腕，想要把事情弄個清楚。
“有什么事就沖我來，欺負(fù)一個弱女子算什么本事。”他推開七皇子，把我護(hù)在身后，“來人，把他拉出去，關(guān)押天牢。
七皇子的人都已被清除，只剩下零星的人還在善后。
他轉(zhuǎn)過身，與我相對而視，皺著眉，“其實，你不曾忘記?！?/p>
我走向他，輕輕將他抱住，帶著笑，“原來，你早已知曉?！?/p>
這次，他倒在了我的懷中。
而我，只在最初的時候看了他一眼，之后就轉(zhuǎn)向他處，不曾回頭。猶如當(dāng)時的他，那般決絕而冷漠。
不管身后之人的大呼小叫，不管旁邊之人的橫沖直撞，我只是循著我來時的路，一個人，往回走。
六
數(shù)月之后，秋冬將至，新皇登基。
聽聞新皇在即位之前曾大病一場，故而登基時間拖延至今。好在，新皇之后，勤勉盡責(zé)，親民善民，仁政治國，國泰民安，是臣民之所幸也。
只是，常駐于庭院之內(nèi)，宮殿之中的新皇，于夜深人靜之時，總有一抹紅色身影留于腦海，走于心間。模糊卻動人，時常撩撥其心弦弦，卻始終不得見真容。每每思及,，雖不曾痛徹心扉，卻始終難以忘懷。
也曾將此事說與旁人，得到的回復(fù)卻是千篇一律，那只是因病而產(chǎn)生的幻影，隨后便是要好生休養(yǎng)，保重龍體。
惑而不解，雖然煩憂，卻也無奈。搖搖頭，轉(zhuǎn)身將更多精力置于政務(wù)之上，不再追尋這鬼魅之事，終生勤懇，成一代明君。
我遠(yuǎn)離皇城，回歸故里，守著原來的小屋，陪著已逝的親人。每日不思不念，假裝安然。不再見不羈絆，是我們最好的選擇。
聽聞新皇登基，我拿著酒壺，揣著酒杯，再次爬上了當(dāng)初的那棵榕樹。對著皇城的方向，舉杯敬下一杯烈酒。
這一杯,祝你歲月無波瀾,敬我余生不悲歡。
